第37章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2)
萧鹤云喜出望外,他抬手作揖,“多谢神仙姐姐解疑答惑,姐姐请讲。”
清燃望了一眼广袤无垠八荒海,现下已经临近冬月,虽然艳阳高照,但是四周的风依旧冷的刺骨,她面前的年轻人却依旧穿着一身单衣,站在料峭的寒风中瑟瑟发抖。
清燃侧身让出一条路,“你跟我过来,当心脚下别踩了我画的符咒。”
“多谢神仙姐姐。”说完,萧鹤云小心翼翼的提起衣摆,绕过那些符咒跟着清燃往无名岛内走。
萧鹤云看着四周的景象时不时发出一声赞叹,直到他穿过密林看到伫立在岛中央的飘摇阁时,顿时感叹道:“少时读滕王阁实在令人向往,又因王大才子的遭遇而感到唏嘘,虽然没有亲眼去看过,但此时见此楼阁,想必滕王阁也是这般如此令人惊叹吧。”
清燃道:“您过誉了。”
萧鹤云闻声慌忙摆手,“神仙姐姐万万使不得,我怎敢让您对我用进程,这可是折煞我了,你唤我名字便是。”
清燃颔首,“鹤云公子,当心脚下。”
萧鹤云在清燃的牵引下进入飘摇阁内,双眸四处观赏着,片刻后又觉得失礼,于是整了整衣襟坐了下来。
清燃端上酒炉和酒壶,倒了一杯热酒给萧鹤云,“下次莫要如此冒进,这天寒地冻的,万一饿死在海面上都没人发现。”
萧鹤云笑着说:“能得神仙姐姐一解答,死而无憾,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
清燃垂眸,她拢了拢衣袖道:“我觉得你不需要我的解答,求之外物之前要先自省。”
萧鹤云摆了摆手道:“神仙姐姐常年居于这岛上楼阁,自然不懂凡人为了功名利禄而奔波的苦楚。”
清燃摇了摇头,随即无奈地一笑,“其实都是一样的,莫要让刻板固化了你。我曾见一周游客,毕生只为一本游记,包中的散碎银两估计比鹤云公子的还要少。当人常常将事物的结果归结于命运时,他便已经输得一败涂地了,万事万物只有死亡和出生是固定的。”
萧鹤云道:“那为何同窗三载一同考试,他考得上我便考不上,我自认为并未比他差在哪里。”
清燃抿了一口温酒,“为何要去比较?落差感便是比出来的,你只要一直在这条路上坚持下去,结果都是一样的。”
萧鹤云蹙眉,“可是,结果偏偏晚了三年啊,三年的时间啊,都够一个小孩子出生到满街乱跑了。”
清燃笑道:“那你在意的是何物?不是这个如愿以偿的结果吗?是与你年少气傲所对等的结果,如果是这样的话,何必只纠结于功名这一条路?年少轻狂不仅仅只有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我放荡不羁,游于江湖,只需一点浩然之气,便可乘千里之风,前者的豁达与后者的潇洒,为何不配你的年少傲气?”
萧鹤云讶然,他沉默了片刻才嚅嗫道:“可是我父母等不了三年了啊,我想让他们看到我高中,衣锦还乡的样子。”
清燃道:“顾忌太多总难以成事,你不是来让我解答疑惑的,而是来求一结果的。是否这个结果是好的,你便继续做,若不是好的,你便就此放弃,另谋他路?”
萧鹤云窘迫地面色绯红,随后用力地点了点头,“毕竟时间不等人嘛,我年轻我耗得起,但是我的父母耗不起,我觉得我能高中,只需再给我一点时间,我或许就能带着他们过好日子,让乡亲们提到我们萧家便是他们出了个状元郎。”
清燃道:“去做吧,你一定会高中的。这个过程固然会很痛苦,但是一定会成事的。”
萧鹤云展颜笑了起来,不确信地问道:“真的吗?”
清燃颔首,“但是要严于律己,脚踏实地,切不可因为我的话而抱有窃喜之心。”
萧鹤云神情又突然低沉了下去,他看着清燃问道:“那没有结果的过程,真的都是无用功吗?”
清燃忍俊不禁,“这个要看你自己,若你很享受过程,结果不过是锦上添花。何必去纠结于别人所说。以你的说法,老子有言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你又何必在意别人怎么看你?别人他不过是站在他们小有所成的角度去看待你的二十有四。”
萧鹤云又继续问道:“那为何我所爱之人会与我错过呢?”
清燃道:“这个还是听老人言罢,她并非你的良配。若是以后再也无法遇到,孤身一人也算美事一件,修身治国齐家安天下,首先便是修身,其中要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豁达和物来顺应,未来不迎,当时不杂,既往不恋的处之泰然。读书不仅仅是为了科举,要有志,有识更要有恒。内里满足了,何须要外求?”
萧鹤云大笑,顿时觉得豁然开朗,“都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到底是神仙姐姐,竟然是个学富五车的颜如玉。”
清燃闻言无奈地一笑,“我读书并不多,只是活得长逐年累积了一番而已,配不得学富五车四字。”
萧鹤云起身施弟子礼,“但也足以让我称一句先生。”
清燃抿了口酒压下了上涌的血腥味,“不必如此,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出海。”
清燃将萧鹤云送出海,又将地面上的符咒又重新修补了一番,也难得有些不知从何处飘来的雨丝簌簌而下,滋润了无名岛的万事万物。
树叶一片油绿,风摇声沙沙。
清燃伸手接了几滴雨珠在指尖碾碎,空中传来一声怒喝,接着湚离捂着额角,面色痛苦地出现在她面前。
“清燃,你竟然敢暗算本座!”
清燃心疼地看了眼地上被破坏的符咒,随后上前重新补好,“我确实暗算你,现下你已经知晓了,还不赶紧离开。”
湚离强行冲破清燃的所设的禁制,现下正头痛欲裂,连同怒火也抑制不住地上涌,他尽量放轻自己的力道上前拉住清燃,“跟本座回去,珏儿他很想你。”
清燃也没想到湚离会如此胡来,她上前在其耳后轻点,“禁制解了,你回去吧。”
湚离觉得如针刺般的疼痛如潮水般褪去,手上的力道却丝毫未松,依旧抓着清燃的腕子,“清燃,跟本座回去,本座不要你做无谓的牺牲。”
清燃错开自己的手腕,抬眸看着湚离,冷声道:“我让你回去,回妖界去,现下上渊叛变,四处挑起战争,你倘真一点都不担忧吗?”
湚离面色不解地看着清燃,出言问道:“你说的那些话莫非都是哄骗本座的?”
清燃道:“床笫之话怎能当真?”
“可我们是夫妻,床笫之间的话怎么不算真?”湚离道,“我看到了你给珏儿的风铃,珏儿现下都不哭了,他说娘亲不喜欢哭闹的孩子。清燃,回来吧,我们一家人一起,管那尔善能翻起何等的大浪。”
清燃抿了抿嘴唇,心下一狠,随即抬手掐诀,莹莹白光蓄势待发。
湚离见状面色一惊,他抬手制止清燃,“本座走便是,你不要消耗神魂。但是在这之前,你是否愿意本座帮你疗伤,本座见你伤得不轻。”
清燃收了手,她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没用的,你走吧。”说完,她不再管地上残缺的符咒,转身往飘摇阁走去。
湚离不放心地跟了清燃一路,见她行动如常,只不过面色有些苍白,他便将伤药放在了飘摇阁门前。
清燃见状腾空打了驱魔咒在飘摇阁前,并对湚离道:“希望你能谅解我。”
湚离气盛,他双眸布满了血丝,“清燃,你这一道驱魔咒是想同我划清界限。很好,你有种,你放着墨珏那么小的孩子不管不顾,非要去殉你那天下大义,在你眼里万事万物终究比不过你的道。”
清燃默不作声地闭了双眸,盘膝于床榻上打坐调息。
湚离见状当即心灰意冷,“你便一丝一毫也不愿同本座解释?哪怕你说一句你有苦衷。”
清燃道:“我的苦衷都说予你听了,你再这般如此觉得我必须在你怀中、受你的庇护,我觉得我们没有何事好谈。”
湚离厉声道:“清燃!你觉得谁能做到眼睁睁地看自己心爱之人去死?!你不要逼迫本座出手带你回妖界!”
清燃睁开双眸,神情冷漠地看着湚离,“除了用妖力强迫我,你还会做何事?况且你如此步步紧逼,是想让我后悔吗?”
湚离闻声顿时觉得心凉了一半,未曾发出的怒火还在血脉中奔腾,他张了张嘴未发出一丝声音,只觉得浑身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
湚离身形摇晃地后退了一步,接着偏头呕出一大口黑血。
清燃起身靠近往湚离的眉心处注入一股清凉之意,“稳住心神,千万不要走火入魔。”
湚离一把抓住清燃的手,双眸红得似乎能滴出血来,他低声似乎是在自语,“清燃,你别后悔,本座走还不成?”
清燃俯身捡起药瓶,仰头混着嘴里的血丝吞了一颗,随后仰头看着湚离。
湚离苦笑一声,声音哽咽道:“我们……我们还能再相见吗?”
清燃道:“缘分未尽,自然可以,但是我希望你能好好地将墨珏带大。”
湚离偏头吻了吻清燃的手,随后将她拢于怀中紧紧地抱着,“本座知晓了,你保重。”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无名岛。
清燃无声地揉着自己的眉毛,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周身十分疲惫,她随手化了一张躺椅于廊庭之下,随后躺于其上,伴着细微的风雨声入眠。
梦中无风无雨,阳光明媚。
墨珏的脸上蒙着帕子一下子抱住了清燃的小腿,他动了动小鼻子说:“我找到娘亲了,现下轮到娘亲来找我了。”
清燃俯身揉了揉墨珏的头发,“好,娘亲来找墨珏。”
墨珏挥动手中的帕子,“我来给娘亲蒙上帕子。”
清燃猛地睁开双眸,只觉得有人靠近,随手招了四周的石子便向人攻去。
“师尊!”
清燃猛地收了手,神智回笼,见龙雀少年站在不远处,她眉心一拢,“你来此做甚?”
龙雀少年见清燃突然冷下来的神情,也跟着落寞了下来,他在此站了许久,看着清燃入睡,不知晓是做了什么好梦,才能让人露出那么恬静的微笑,但是那微笑如同幻境一般,他只是微微向前走了一步,那微笑便如同鲜花般凋零,取而代之的是寒冬腊月的冰。
“这些时日我想了很多,我确实并非长野,但是让我真的同你作对,我有些做不到。”龙雀少年抬头朝清燃一笑,“尔善不日便会来此,师尊还是快些离开吧,不要留下做无谓的斗争了。”
清燃摇了摇头,“外面下雨,你进来说话吧。”
龙雀少年闻声便知清燃这是不愿离开,便上前走进,居高临下地看着清燃道:“我早知师尊要留下,所以我帮师尊想了个法子。”
清燃蹙眉,“我不需要你帮我。”
龙雀少年自顾自地说:“这具身体乃天生地长的龙雀,若无鬼神一事,我倒是想同湚离争一争妖界共主的位置,但是现下我求师尊给我一个痛快,拿我的骨头去镇压八荒海,这样师尊不必以身去祭,可以回妖界同湚离携手至永远。”
清燃面色凝重,片刻后默不作声地摇了摇头。
龙雀少年双膝一屈,直愣愣地跪在了清燃面前,“我这条命是师尊给的,无论我是谁的历劫,亦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在我的记忆里我就是长野,师尊你不认识,全天下都不认我,我只是一个替代品,一个冒牌货,拿我去镇压八荒海是最好不过的了。”
清燃道:“你走吧,镇守八荒海本就是我的职责,与其他人无关。”
龙雀少年摇了摇头,随后伏地跪拜,“求清燃上神给我一个痛快吧,爱而不得的滋味我不想再尝了,我花了百年的时光和一条命才换得师尊爱我,这份爱便让湚离延续下去吧,纵使他在我眼里与小偷无异。”
清燃无奈地叹了一息,“长野,师尊教给你的东西有很多,不单单只有爱这一样,你又何苦在其中打转而走不出来呢?”
龙雀少年道:“我自幼父母不爱,嫌我体弱,将我驱逐,若非遇到师尊,我的生命在大雪纷飞的时候便是尽头,是师尊给了我第二次生命,不嫌我弱不嫌我笨,我敬仰师尊,即便是生出了大逆不道之心,师尊也未曾嫌我弃我,未将我驱逐,师尊就是我的一切。我能得龙雀之身,怕是上天注定,让我以长野的意识偿还于师尊。”
清燃道:“我无需你偿还什么,你若不想留于尔善身侧便离开吧,三界之大,找个地方安身也罢,惩恶扬善也好,就是不要误入迷途。”
龙雀少年泣声道:“师尊!你为何不成全于我?拿我去镇压八荒海,对所有人都好,对我也是一种解脱!”
清燃思忖了片刻,随后开口道:“你即为鸟类,应该飞边山川湖海,我为你取名为川辞如何?希望从此以后你不必受长野这个名字的束缚。”
龙雀少年不解地抬起头,随后嗤笑一声,“清燃,你为何不成全我?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一件事,你不承认我是长野就罢了,还要为我重新取名?这是为何?!”
清燃看着廊庭外的细雨,“你若不愿意便罢了,如此固执下去对你没有任何的好处,给你取名川辞便希望你能摆脱长野的束缚。你觉得怎样才算是同一个人?同样的记忆?同样的身体?还是其他之类?”
龙雀少年张了张嘴,顿时觉得哑口无言,片刻后才支支吾吾地道:“我不知道,师尊如何觉得?”
“心跳,我觉得是心跳。”清燃抬眸看向龙雀少年,然后朝着他抬起了手臂,“长野,我认得你的心跳。”
龙雀少年上前握着清燃的手贴在了自己的胸口上,片刻后才问道:“我是不是长野?”
清燃笑了起来,苍白的脸上像是绽开一了朵花,“你觉得呢?”
龙雀少年急促道:“我觉得我是。”
清燃颔首,“那你便是。”
龙雀少年讶然,随后他垂下了头,低声道:“我觉得我不是。”
清燃道:“那你便不是。”
龙雀少年蹙眉,神情着急地问道:“那我到底是还是不是?”
清燃伸手揉了揉龙雀少年的头发,“你觉得自己是,你便是,你觉得自己不是,那你便不是。”
龙雀少年道:“可是师尊觉得我不是,我只要师尊觉得我是长野,我的名字和生命只有在师尊这里才有意义。”
清燃道:“你只是你自己,并不是我的什么人,我仅仅是赋予了你名字,真正让长野这两个字变得有意义的是你啊,我解释得清楚吗?”
龙雀少年将额头磕在清燃的膝头,“师尊,我不懂,你没教会我。”
清燃无奈地叹了一息,“你又何必作茧自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