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
滴答。
冰凉的雨水自从楼宇的残垣上缓缓坠下,跌入了寂静的鳞次栉比中。
头部横陈着红色光条的机械人形,默无声息地伫立在废墟城市的至高点。
于摩天大楼坍塌后形成的断崖上,他眺望远方,纵览漫无边际的废墟荒原。
暴雨仍在肆虐。
而天际,却是泛起了些许明灭不定的熹微光点。
——拂晓了。
先前追猎着蛇信哨兵的机械人形歪了歪脖颈——与旧地球时代主流的科学小说中描写的形象不同,机械人形的外表并不臃肿,甚至可以用纤细、高挑来形容。
比起蛮狠残暴的斗争机器,仅从外表来看,机械人形反倒像是什么精致的金属工艺品。
“好像追不上了……算了,反正也没有继续追下去的必要,”他自言自语着,声线温润清爽,蕴藏着一种让人忍不住想要与其亲近的亲和感,“天亮了么?糟糕,剩下的时间可没多少了……‘破晓’马上就要到来了……”
头盔的下方浮现出一道细微的裂纹,随后自下而上缓缓分开,露出了机械人形隐藏在金属躯壳之下的真容。
银白的发,赤红的眼——
披挂着机械外骨骼的青年有着与叶近椋一般无二的端正容颜,仅只有眼下的泪痣的位置与银白向导相左。
犹如镜像。
“48129……近椋,”与叶近椋容貌相同的青年低声絮叨着向导的名字,“前往‘乐园’吧……如果是你的话,一定可以在‘破晓’来临之前到达那里,毕竟你是——”
滴答滴答滴答——
晨光初现,雨雾在天空中蒸腾上升,竟在天际形成了一道若隐若现的虹练。
只是与天文典籍里描写的同类不同,天虹并没有斑斓的色彩,仅只散发着赤橙的余晖,与天一色,融于苍穹。
站立在废墟高点的机械人形逐渐模糊了起来。
如同幻影,他伴随着夜色的褪去,于霪雨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
“没想到……他叫什么来着?”
叶近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一边喘着大气说话,一边努力地翻越着一面半截入土的隔离铁网。
在叶近椋还在和铁网较劲时,与他同行的卫堂早已轻轻松松地越过网栏,到达了被阻断的另一侧。
眼看着叶近椋攀附了好半天都没能爬上来,卫堂未作他想,便折返回了铁网处,拉了叶近椋一把。
待叶近椋落地了,他才抓着向导的手臂,在防止叶近椋因为体力不济而倒地的同时,腾出另一只手,帮叶近椋擦掉了仍旧留在面颊上的水迹。
“孟察。”卫堂提醒着。
叶近椋点头:“对,孟察——没想到那家伙的嘴居然还挺硬的,死活不肯交代情况。”
要不是顾忌着天都哨兵里还有方解这么个自己主观印象不太好、没办法对其放心交底的家伙在,叶近椋自觉自己可以使用反向传导,逼迫孟察开口。
不过,虽然孟察不肯配合调查,但叶近椋多少还是揣测到了一些路上舰·天都会突遭变故的真相原由。
天都并非一艘“血统纯正”的移动城市,舰中虽然拥有总数超过五百的哨兵,可有很大一部分人不是天都的本土住民,而是从其他衰败弃置的陆上舰出逃的“异乡人”。
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矛盾冲突与斗争。
经年累月之下,囤积多年的纷争终会有爆发的一天。
——更何况,天都哨兵和异乡哨兵之间,本来就存在着不可调节的矛盾。
向导。
天都,是一艘没有向导的陆上舰。
哨兵是守卫“乐园”的卫士,拥有超越凡民的强悍体魄与特殊异能,是人类能够在危机四伏的荒原废土上延续文明火种的唯一保障。
然而得到什么就必将付出什么,一旦使用异能,哨兵就会受到与异能用量相匹配的精神反噬。
轻则痛苦难忍,满地打滚;重则失去人性,惨死旷野。
唯有向导,可以通过与哨兵进行深度接触,以包括但不限于爱抚、亲吻的方式平复哨兵的精神海,治愈被意志反噬折磨的哨兵。
——只不过,所谓的治愈,其实仅只是把哨兵遭受的精神凌虐,简单粗暴地转移到向导身上,让向导以身代之而已。
在天都诞生的本土哨兵们未曾和向导打过交道,早已习惯了没有向导的疗愈的日子。
来自其他陆上舰的异乡哨兵可不一样。
知晓向导的好处,乃至或许曾在过去肆无忌惮地“挥霍”过向导资源的他们,完全不能接受没有向导的苦行僧生活,
两方的关系就此埋下隐患。
叶近椋在心中暗自猜测,也许自己的到来就是激化冲突的导`火索。
在他接收了白狼哨兵·威鲁的精神反噬后,因痛楚难忍而昏迷的那段时间里,卫堂与骆天衡两人同轻佻哨兵的同党之间,绝对发生了不足以用“打了一架”来简单概括的摩擦殴打。
于是——
抓住兽潮迫近、天都a级以上的哨兵都被派遣侦查的防御空档,外来的异乡哨兵以怨报德,发动叛乱,对天都进行了反攻倒算。
不过,以上都只是叶近椋的个人推断。
为了探明真相,三人一向导一俘兵被分为了两队,在亚威的城市废墟中分头行动。
骆天衡与方解一组,押解着孟察,乘坐方解的战车奔赴亚威下城区,阻止陆上舰天都与兽潮的相撞;而叶近椋和卫堂,则从反方向行进,尽快撤离摇摇欲坠、处于崩塌边缘的废城亚威——
纵使意志坚定,作为向导的叶近椋也没办法像哨兵那样抗揍耐打。
下城区之行是危险的,没有太强自保能力的叶近椋无法随行,只能先到安全的地方待命,静候佳音。
此时,叶近椋和卫堂两人,就走在撤出亚威的路上。
“他嘴硬不了多久的,”卫堂侧眼看了一下周遭的情况,两人撤退得意外顺利,没有撞上塌方和泥石流。翻过铁网后,差不多已经到达了城市废墟的外环,“方解那家伙……”哨兵的语气突然变得僵硬了起来,似乎是觉得颇为拿不出手,“虽然人有点油滑,但这倒也不能说是缺点……他应该有的是逼问孟察的手段。”
叶近椋:“……”
怎么逼问?
把孟察绑在椅子上,强迫对方反复收听油腻情话?
叶近椋在脑内想象了一下。
……这拷问手段也太惨无人道了。
卫堂又道:“要是有车的话,应该早就出去了——”
叶近椋点头附和:“确实1
——也不知道给骆天衡出馊主意,让对方引雷,把越野战车烧了的罪魁祸首是谁。
“我们已经撤离到亚威外环了,这边的旧时代建筑不多,而且不算密集,城下也没有开发多少,应该不大可能塌方,”卫堂伸出手,再次帮浑身早已湿透的叶近椋抹去了面颊上侵染的雨水,“荒原上不容易找到扎营驻地的安全带……在离开亚威之前,需要先找个地方休息一阵么?”
叶近椋蹭了蹭他的手:“如果可以的话。”
荒野的气候太过诡谲,气象的变化迟缓而又漫长,雨季和旱季都会持续很长时间。
叶近椋和骆天衡是在傍晚时分进入亚威废墟的。
眼下天壁微明,被反水的孟察与身份不明的蛇信哨兵折腾了一宿的他不仅身心疲惫,眼皮打架,还淋了一宿的暴雨,体表严重失温。
再不找个地方暖暖身体,休憩片刻……叶近椋觉得自己还可以再抢救一下。
被他蹭了手心的卫堂吓了一跳,差险些触电似的把手抽回来。
向导的皮肤细腻光滑,紧致但却富有弹性,手感极佳,是常年与武器、异兽、尘土打交道的卫堂甚少接触过的质感。
与接受向导的精神疗愈不同,此刻停留在卫堂掌心的感觉,是单纯而本质的触碰。
不知道是不是脑子里的某根脑回路突然断连短路,缩了手的卫堂突然前言不搭后语地问了一句:“你似乎很熟练的样子……经常这样蹭别人么?”
叶近椋被他的突发奇想梗住:“熟练?我不太懂你的意思——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不是就跟你说了嘛,我失忆了,记不起以前的事。”
卫堂抿唇,不说话了。
不过经由他这么一提,叶近椋倒也想起了自己不甚明了的过去。
有着蛇信的不明哨兵似乎认识以前的他,并且还反复提到了“连巽”这个名字。
如果能知道连巽是谁,乃至找到其本人,说不定就能溯源他的身份。
叶近椋这么想着,顺口问道:“对了!卫堂,你有听说过‘连巽’这个名字吗?”
“连巽?”
“知道些什么吗?”
卫堂环顾周边,相中一处疑似工厂残骸的厂房后便带着叶近椋走了过去,准备驻扎片刻,少作休息。
待走入空寂的流水线,避开了连绵的暴雨,卫堂才缓缓开口,低声答复了叶近椋。
“你不是说自己失忆了么,那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个名字的?”卫堂似乎有些疑惑,“连巽可是荒原上数一数二的——”
“的什么?”
“英雄。”
叶近椋顿祝
和有着蛇信的神经质哨兵说法相同。
连巽,是乐园的英雄。
只是……
脑中浮现出“英雄”这个字眼后,叶近椋的眼中,闪过了一丝似乎来自潜意识反应的讥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