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老人
从小缺乏父爱的男孩子,长大后往往会显得怯懦。
对于这种孩子而言,他们自童年起所丧失掉的,是正常男孩轻易便能在父亲言传身教上获得的勇气、担当、阳刚、自信…闻人祁七岁丧父,在母亲的冷漠疏离中日复一日守望过一份真真正正的家庭温暖,奈何他即便拿两世超过二十年的光阴去等去求,依然不曾得到不曾拥有。
可他毕竟还是长大成人,上了学读了书懂了道理,学会了用温和、用逗比用淡薄用乐天安命来修饰与伪装自己,伪装到甚至他都相信自己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他走出乔安县,离开这个他洒下前半生太多辛酸苦辣的县城,用并不昂扬的步子磕磕绊绊,期许着可以不用再走回来,事实上,他确实做到了。
只是,他的怯懦,又让他不能决绝的与原生家族老死不相往来。
他其实从没做到,就像他做不到对二婶的忽视云淡风轻,就像他跨不出步子从而踯躅,就像——
他即便重生碰上了系统,也果断卸载~
甚至不需要太多的恶待,一栋时年久远的小楼,一个门边假笑的二婶,便轻易刺痛了他,打碎他的伪装直击他的敏感自卑,让他无处藏身。
他哪里又忘得掉?儿时母亲让他过来借钱,他们曾口口声声说他是小讨饭崽,他们曾用喝骂的唾沫星子把他稚嫩的小脸洗过一遍又一遍…
他侧头看向姐姐。
那些年间有无数个或晴或雨或冻或炙的傍晚,他下楼来,她总是俏生生的等在这里。
也曾一日稍晚降了夜幕,他小小的身子背着大大的书包,手里捏着借来的皱巴巴的六便士,抬头对上姐姐的笑容,对上了月光。
闻人祁展颜一笑。
“二婶,就你一个人在家吗?”他随口寒暄着,抽出手自然的搭在姐姐腰间,进门的步伐略显轻快。
对姜荑而言,这是平生第一次有男人搂住她的腰。
她错愕着慢了半拍,腰肢倚在并不十分壮硕的臂弯里,却获得了无可比拟的安全感。
“你二叔他们在楼上呢,对了,你俊哥也在家的,阿祁本事了呀,找了个这么漂亮的女朋友,待会儿你们哥俩见了面,你可得好好给你俊哥传授传授经验哦!”二婶应和着,目光在姜荑身上流连。
姜荑回头招呼澧兰,对二婶的目光视而不见,澧兰注视她与闻人祁,视线停留于闻人祁搂住自家闺蜜的那只手,心底两叹。
一叹他可怜不自量。
一叹她何必苦倔强~
三人在二婶的引领下上了楼,走过客厅进卧室,看见了在床边“殷勤”伺候的中年男人,看见了窗前翘着二郎腿抽烟打游戏的青年,看见了床上双眼微阖的老人。
屋内烟味儿弥漫,青年身前地上七七八八扔着许多烟头,姜荑进来时不适的扇了扇鼻翼。
“玩尼玛鲁班妲己!都什么段位了还这么菜!辣鸡东西!”青年骂骂咧咧放下手机,随手把又一个烟屁股弹在地上,抬起头来。
二婶适时招呼过他,笑着说:“小俊,你弟弟来了。”
闻人俊很快便注意到澧兰和姜荑,并因此眼前一亮,只是当他看到闻人祁搭在姜荑腰间的手时,又耷了耷眼皮。
二叔也朝三人看过来,不相往来多年,哪怕住得不远,平素过年时候都懒得去看看大哥留下的孤儿寡母的他,打量着闻人祁生出一阵时空错乱感。
“哟,阿祁都长这么高了?”他站起身刚打完招呼,便觉得这句话不那么妥当,好似自己这堂堂的亲二叔倒像个远房亲戚。
闻人祁微笑,叫了声“二叔”。
“小俊别傻坐着呀,去搬几张板凳来给你弟弟他们坐。”二婶使唤儿子,朝他看过去时却发现闻人俊盯着姜荑目不转睛一脸猪哥相,不由心里暗骂一句“不争气的东西!”
“小俊?小俊!”二婶又叫了自己儿子两声,声色渐厉之下,才把闻人俊的注意力引了回来。
“哦?哦!”闻人俊连连应声,道:“好的好的,我马上去。”
他话音刚落,床上的老人幽幽然睁开了眼睛。
老人投来视线打量闻人祁,打量闻人祁身旁的姜荑,又打量了一番他们侧旁身着道姑袍的澧兰。
闻人祁也看向他——老人太老,满脸的皱纹间已难辨得当年凶相,他的眼神很是混浊,喘出一口气来,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卡痰声。
他沙着声音,问一句:“来…了?”语调哑长。
闻人祁没有应,没忘记过去很多年间,老人口中的自己一直是“小杂种”。
久不见闻人祁回应,老人抬了抬手,示意小儿子扶自己起身。
二叔搀起爷爷,扶他坐直,拿了枕头垫在他腰后,令他能直起身子与闻人祁平视。
他又看向姜荑,第一眼便打心底里喜欢这个陪在自己孙子身边的丫头。
在老人眼里,姜荑不仅极美,最难能可贵的当属气质,妖娆魅惑如似狐狸精的绝色在她身上居然丝毫不显得风尘,倒透着一股子娴雅矜贵,这与他素来十分讨厌的闻人祁母亲简直是两个极端。
于是,他笑眯眯的问姜荑:“丫头今年多大了?”
姜荑也不应他。
儿时她见过小七的爷爷,匆匆几面而已,便铸就了老人在她心中极差的印象,在她的认知里,做爷爷的对自己孙子一口一个小杂种,这是很糟糕的行径,那时她还曾指着老头的鼻子,说老不死的再骂小七便捡石头扔你!
女大十八变,老人早已认不出当年当真扔了他几鹅卵石的刁蛮丫头,但如果有需要,姜荑并不介意帮他记起。
在一对小儿女身上吃了瘪,老人也不在意,捂着胸口把头探出床沿,往床边的痰盂里咳了几口浓痰,然后掀开被子下床。
二叔赶忙凑上去扶他,却遭他狠瞪一眼,只得怯怯退回原地。
闻人祁默默看着这一幕,老人积严的凶威太重,即便他已缠绵病榻,半截身子入了土,二叔也不敢违逆于他。
“小俊,快去扶你爷爷。”二婶慢半拍的使唤儿子去献殷勤,不曾想老人下地之后,直接抄起床头柜上的杯子往闻人俊砸去!
一声闷响过后,杯子掉在地上摔成碎片,闻人俊捂着脑袋愣了一下,随即嘶声哭喊起来——
“血…血!砸出血了!呜呜~”
二婶心疼自己儿子,连忙扯了纸巾两步跨到闻人俊身旁,用纸捂住他头上流血的伤口,还不忘回头冲老人嚷道:“爸!您这是做什么呀?小俊他是您的孙子!”
老人面无表情,又抄起了床头的水壶…
“爸…爸!使不得呀!”二叔连忙上前抱住他的手,从他手中夺下水壶。
这一切,闻人祁只是冷眼旁观。
一把推开小儿子,老人蹒跚着走到卧室门边,回头啐了一口,骂道:“好吃懒做的狗东西!真是慈母多败儿!下次不愿意守着就尽早滚,不吸你这小王八蛋的二手烟没准还能多活几年!”
他骂完之后,也不在意闻人俊母子怨愤的目光,转头冲闻人祁说道:“小杂种,你跟我来…”说完便自顾自往卧室外走去。
闻人祁听了他的话,本能的就要跟上,偏在这时,姜荑拦住了他。
“等一下!”姜荑冲老人的背影喊。
老人回头,投来征询的目光。
“老东西,即便你是小七的爷爷,我也要问你一句,他是没有名字还是没有父母?你凭什么叫他小杂种?”姜荑素来在闻人祁面前娇娇柔柔的声线,在这一刻充满了攻击性!
在闻人家,当面指着老人骂一句“老东西”,这是很匪夷所思的事。
二叔错愕,二婶错愕,闻人俊错愕,闻人祁错愕,甚至是老人自己,也愣了一下。
他打量姜荑,浑浊的目光偶现清明,清明之中的,是玩味。
“凭他是孙子,我是爷爷,够吗?”老人语气森冷。
姜荑摇头。
“我没见过哪家爷爷,骂了自己孙子二十多年的小杂种,像这样的爷爷,根本不配做爷爷。”
姜荑说完又反问老人:“二叔说你病了,给小七打电话,让他过来,你觉得他应不应该来?”
“他是晚辈,亲人之间,居然要谈一个应不应该吗?”老人针锋相对。
“既然是亲人,那么他受伤住院,你们又在哪里?”这句话掷地有声!
老人心省,错开与姜荑对视的目光,转而把视线投向自己的小儿子。
闻人祁住院,没有通知到他远在广粤行省的母亲,但警方确实有通知他近在乔安县的二叔,这件事闻人祁自己都不知道,但姜荑忙前忙后照顾几日,却是清楚的。
见自己父亲看过来,二叔不自然的低下头去。
老人一看小儿子这番模样,便心知这个胆敢触他威严的丫头所言非虚,他将视线又转向闻人祁,道:“活蹦乱跳的,大概不是什么大问题…”
哪怕向来不在意,闻人祁也一阵凉意上心头,也许当时在华锐的食堂,那些人即便开枪把他打死,最终替他收尸的也只会是姐姐~
故而他微笑,长舒一口气,只淡淡回一句:“反正还没死,不是吗?”
这句话让姜荑的心揪了一下,她抓住小七的手,触碰了冰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