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和好
鹿双是浑浑噩噩地回到无双殿的。原本是做好了破釜沉舟的打算,却突生变故。鹿双是百思不得其解,是什么事情叫这个阎王突然改了主意?
其实冷战几日里,鹿双早就想通其中的是非曲折了。即使她始终不明白冠厘非要把无双殿献出去的原由。
回望两年的光景,一桩桩一件件,有时是真的被冠厘逼急了。但哪一次,不是叫人占了理儿,又有哪一次,不是化险为夷。
最危险的时候,是冠厘保全了自己的性命;
最痛苦的时候,是冠厘陪着自己熬过无双殿的一个个冰冷的夜;
最困难的时候,是冠厘设下一环又一环的棋局,将自己一步步推上来;
有时,他像个严厉的主子,要把这宫里头最肮脏的东西揉碎了、掰开了,给自己看;
然后他又像个先生,手把手替自己将这些碎片重塑起来,教自己应该如何生存;
他像个兄长,
亦,像个父亲
……
她不信冠厘真的会投靠其他主子,因她记得他怎样机关算尽,扶自己回宫。
鹿双自知,冠厘定然有非要献出无双殿的苦衷。可这一回,她也是铁了心了,如若一旦冠厘逼迫自己献出无双殿,她便定要与他彻底生分。
此时此刻,再一次坐在无双殿宫外的汉白玉台阶上,年少的鹿双体会到了什么叫心乱如麻。她突然有些后悔,此刻望向这墨色的无双殿,突然觉得硬要保下,也没有什么意义。
从皇上和玉皇贵妃的反应能看出,今日的变故令他们也是始料未及。这绝不是什么好事,或许从前的种种经营,在今日便要前功尽弃了。
虽然不知是什么,让冠厘在最后关头改变了主意,可鹿双依然为自己的执拗所后悔。
在宫里,做出任何决定,都不可能毫无代价。而今夜这份代价,鹿双不确定冠厘是否扛得起,如若他担负不起这份代价,自己又有什么能力替他背负呢?
想到这里,鹿双忍不住眼里热热的,懊悔之情瞬时涌上心头。
“夜凉如水,公主怎的席地而坐?”
鹿双循声抬头,只见冠厘笑盈盈地站在宫阶底下,面如常色。鹿双怔着,许久张不开嘴来。
“你……”良久的沉默,才吐出一个字来。
冠厘笑了,踏步走上宫阶,一阶一阶地来到少女面前。蹲下身来,让自己和公主平视。
瞧清楚了,眼中带泪,眉目紧蹙。
伸出手来碰了碰,小手冰凉,也不知在这夜幕下坐了多久了。
冠厘叹了口气,解下围在身上的湖蓝色披风,裹在鹿双的周身。下了宴席,也不知冠厘是去了哪里,换了这身青色的圆领宽袖袍,裹在披风下。此刻经风一吹,宽大的袖袍飘荡在空中,耳边的发丝也盈盈涌动。
鹿双一瞬不瞬地看着冠厘,仿若有许多话就在嘴边,可偏偏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公主不该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倘若公主再这般,冠厘可要狠狠罚公主身边的人了。”冠厘故意挑些旁的话题来逗弄鹿双。
不了鹿双瞥了一眼他,便接话道:“本宫身边的人,不就是冠大人你?”
冠厘被噎了一大口,忍不住笑出了声。“想做公主您身边的人,还真是不容易啊。”
鹿双白了一眼冠厘,这是在说自己之前要与他生分的事情。“本宫从来没有绑着谁,都是来去自由。”
“是,是,公主懂得疼惜奴才。”冠厘忍不住继续逗道。
只见鹿双抬起自己的脚,狠狠踩在冠厘的脚上。软软的,一点也不疼。
发泄完了,鹿双有些郁郁,“或许,本宫真的不是一个好的主子。本宫也不是净说气话的,有时候也是当真以为,离了我,你能有更好的去处。”
“公主何出此言。”冠厘轻声问道。
鹿双抬头,看向蹲在面前的冠厘,苦笑了一下。“冠大人就别装傻了,这偌大的鹿椒皇宫,哪一处都比我无双殿强。冠厘你有缜密的心思,又有过人的能力,我虽不知皇伯父为何非要您伺候在无双殿,但我知道,大人你留在无双殿,是暴殄天物了。良禽择木而栖,这一点不用大人你教,鹿双也懂。”
冠厘听了,点了点头。“公主所言非虚。”
知道他还没有说完,鹿双眨巴着眼睛等着。冠厘见状,不由地伸手摸了摸鹿双的发顶,将她轻轻往自己的跟前带了带。
“只是冠厘的去留,自是冠厘自己决定,即便是皇上,也奈何不得。皇上让奴才来无双殿,无非是想制衡奴才,倘若让奴才如日中天,才是做君王的失误。朝堂上,自有别的势力制衡霍镇,后宫之中,便是公主您。”说到这里,冠厘顿了顿,见鹿双一双明亮的眼睛,闪着星星点点。“可是冠厘从不认命,皇上认定了无双殿掀不起风浪,冠厘便要叫无双殿东山再起。”
刚听到这儿,鹿双猛地扑上前,捂住冠厘的嘴唇。“你疯了吗,你可是要反?”
冠厘的嘴被小手封住,笑着摇了摇头,鹿双这才松开双手。“奴才怎么会有谋反之心。奴才的意思是,不被人看好的东西,奴才要叫它变好了,这才是奴才的本事。想用无双殿压住奴才,奴才便要叫他落空。如果奴才连这点本事都没有,皇上又有什么理由宠用奴才呢?”
鹿双有些糊涂了,她皱着眉头,“所以,皇上虽然顾忌无双殿的势力,但又不完全希望你跟着无双殿一起失势,甚至还有些期待你重振无双殿?”
冠厘微微一笑,“圣上心思之深,奴才们揣测不得。但几番过招,也能看出皇上并非想置无双殿于死地。这对公主来说,便是可以回旋的余地。”
鹿双闻言,沉默了片刻,而后不由地发出感慨:“太复杂了,双儿实在难懂。”
冠厘轻笑,“其实皇上从不希望谁完全失势,也从不愿看到谁完全得势。大家过得好,才能忠心耿耿,但,只要别太好。”
冠厘的一番话,在鹿双脑海中翻来覆去地琢磨。似有隐隐一点明白,又似一团浆糊,全然混乱。冠厘不在这个话题上与鹿双过多纠缠,少女年幼,不是一朝一夕变成教成的。往后,还有这么多时日可以消磨,不急在今夜。
他伸手拿过鹿双的右手,在掌心一笔一划写下两个字。
“信我……”鹿双喃喃地念出手心上二字,心中一动,眼里又有热乎乎的东西要往下掉。
她扭头看向远处的重重宫殿,不让自己的眼泪掉落下来。不料冠厘却自己伸过衣袖,轻轻为她拭去徘徊在眼眶里的珍珠。
“奴才也有一事,想要追问公主。”冠厘将眼前的小人转过来,面向自己。
“你是想问,我从来对你的安排百依百顺,为何我偏偏要在今次的事上,与你分道扬镳。”鹿双也不回避,心思通透。
“所以,究竟是为何?”冠厘问道。
鹿双吸了吸鼻子,细声道:“不想你再跟着我,想让你摆脱双儿。”
“良禽择木而栖。”冠厘悠悠说道。
鹿双点点头。
“还有呢?怒才知道,绝非如此简单。”
“还有……”鹿双迟疑了一下,抬头见冠厘一双深沉的眼睛从未从自己的脸上移开。
“冠厘你总说,要教本宫生存之道,要与本宫共同进退,携手在这宫里杀出一条生路来。可你从未让我与你并肩,如何携手?”
冠厘怔住了,他想过无数种可能,但从未想到过这一点。
“我不愿只蒙受你的庇护,我要的是并肩作战。冠厘你行事,向来只发号施令,只告知结果,从不说原由,也不秉明经过。难道等到我及笄,待到我嫁人,等到我出了宫入了驸马府,你还打算这样行事吗?这样的庇护,又能长久到何时呢?我堂堂霜阳公主,不愿成为你的负担,但愿意做你的垫脚石。今次我放手一搏,就是想要一个结果,倘若冠厘你不能改变这一点,那么我们主仆不如早日各奔东西。”
一席话说完,两人都沉默了。这哪是一个十一岁的少女说出来的话,如此决绝,如此傲气,如此破釜沉舟。
突然,冠厘嗤地笑了,越笑越酸,竟笑出了两行眼泪。
“公主您不是只受到庇护,今日能说出这番话来,已经所学颇多,奴才心甚宽慰。”
鹿双眼见冠厘竟然淌出两行泪来,也不知是笑的,还是哭的,心中一紧。
她还从未见过这个男人的眼泪。
“公主出手果然是好身段,公主赌赢了。”
鹿双看着冠厘,“那本宫为何赌赢了?”
其实是想问,为何在最后关头,你反悔了。
这回,轮到冠厘坐到宫阶上,看着远处层层叠叠的宫殿。
“因为奴才,心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