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初雪
直到夜市散去,卖艺和卖货的人纷纷收摊了,鹿双才坐上回宫的马车。冠厘看出她意犹未尽,却也知道夜间出宫已经不成体统了,自己就是有滔天的权势,也不能再有耽误。一挥手,让车夫赶紧往宫门去。
马车内,冠厘和鹿双相对而坐,摇摇晃晃。许是累了,这会儿的鹿双沉静下来,靠在车壁上一言不发。冠厘看着她,不知她心中所想,也不敢开口。
“可过了智安门了?”过了半路,鹿双开口问道。
冠厘撩开帘子往外瞧了瞧,“回公主,刚过了。”
鹿双哦了一声,便低头不再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抬起头问道:“可是过了信安门了?”
冠厘又撩开帘子往外瞧了瞧,“回公主,刚过了。”
“嗯。”鹿双点了点头。
冠厘不明所以,脑子飞快地转动起来。
大鹿城由北至南,分列仁义礼智信五门。从城中心回宫,走的礼、智、信三门。过了最南端的信门不多点路,就到了鹿门了。
进了鹿门,便是皇宫所在。
礼门所在的,是大鹿城的中心集市,老百姓们就着外头五门扎堆儿,过了信安门就进不去了。
信门里圈,住的都是王公贵族。
想到这儿,冠厘似是有些明白了。信安门里头,有公主的家。虽然公主常年住在宫中,可只要是双亲所在的地方,便还是真正的家啊。
“前头银菲道口,停一下。”冠厘探身出去,对车夫嘱咐道。
走了不多会儿,马车便停了下来。鹿双抬头看了看冠厘,不明所以。
“奴才请公主下车。”说罢,冠厘下了马车,伸手扶鹿双。
鹿双一下车,便认出了银菲道。银菲道的深处,是燕王府。鹿双六岁以前,是在这里度过的。如今这里巷弄深深,远远望去,只看到零星几盏灯笼挂在巷子深处飘荡着。
一股子酸劲儿涌上鼻子,鹿双努力忍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宫里的日子再好,又哪里比得上寻常百姓家的天伦之乐?更何况如今鹿双的处境,如同被困在笼中的金丝雀般。如果可以,鹿双不想要什么封号,也不想当公主,只想留在燕王府,和父亲、姐姐生活在一起。
至于谁当皇帝,对一个孩子来说,有什么重要的?
“公主,可是想家了?”
夜深,街头寻不着一点人的踪迹,又是过了信安门,普通百姓进不来的地儿,冠厘恢复了对鹿双的称谓。
殊不知,这一声公主,让鹿双原本就压抑的心情更为伤感了。
“冠总管认为,哪里是双儿的家?”
称冠厘是总管,叫自己却是双儿,可见此时,鹿双将自己最柔软、最脆弱的一面示了出来。
“您是霜阳公主,普天之下,哪里不是公主的家?”冠厘说道。
鹿双似乎并没有被安慰道。“冠厘,你可有家?”
冠厘默了片刻,像是不愿意提起这个话题似的。
就在鹿双以为他不会作答的时候,冠厘开口了。
“奴才的老家在河间。公主可知道河间?”
“不曾去过。”鹿双抬头望向冠厘,让他继续说下去。
“公主未曾去过也不奇怪,那是个不起眼的小地方,从宫里出发,快马加鞭,也得十天半个月才能到达。”冠厘笑了笑。
鹿双想了想,但是想不出,那是多远。打她出生起,还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呢。她顺势在车尾的木板上抱膝坐下,又冲冠厘招了招手。
“赐你坐下。”
冠厘迟疑了一下。
和公主并坐,于情于理都不合适,更何况深更半夜的,应该赶紧回宫了。
可对着鹿双,哪次有过什么原则?即便是坐到天亮,左右不过是带公主看了一场日出,以他冠厘在宫中的地位,又有谁敢言语什么。
不知不觉中,便挨着鹿双,坐了下来。周遭的空气是寒的,呼出来的白气在脸前头一下一下飘着,鹿双不由地往冠厘身边靠了靠。
“你为何进宫?”鹿双问道。
“回公主,河间旱灾,奴才家中实在吃不起粮食了,一家人一路要饭到了鹿城。奴才的父母和弟弟都在途中饿死了,为了给他们凑点棺材钱,奴才只好进了宫。”
“进了宫,便能好生安葬他们吗?”鹿双看着冠厘。
冠厘望向鹿双笑了笑,“起码得了二两银子,托了人将身子骨运回河间,找了块儿地儿埋了全尸。”
鹿双怔了怔,一股复杂的心情涌了上来。“冠厘,我且问你一个问题。”
冠厘很少见到鹿双这副神情,不由地坐直了身子。
“你说,进了宫,便能保全你爹娘和弟弟一个全尸。我且问你,我进了宫,我父王和姐姐,可留了全尸?”
冠厘被噎住了,脸瞬间烧了起来。
“奴才……”
冠厘刚一开口,鹿双就摇头打断了他。“双儿不是在责怪冠总管,只是……事情前后,都是你在料理,双儿想知道,父王和姐姐,有没有被扔到乱葬岗,自生自灭。”
“自然没有。冠厘一介奴才,公主金枝玉叶,怎能与冠厘比较。”冠厘涩涩说道。
“你可曾见到我父王的尸首?”鹿双追问道。
冠厘脑海中浮现出燕王那破碎的尸首,他望着鹿双那琥珀色的眼睛,摇了摇头,“奴才不曾见到。但奴才相信,没有人敢随意处置燕王尸首,不是吗?”
鹿双显然是不信的,但不想继续追问。只扭过头,看向了前方。
“天下之大,何以为家呢?”鹿双抱紧了双膝,喃喃道。
话音刚落,只觉得鼻尖上一凉,鹿双和冠厘同时抬起头。
只见晶莹地雪花,飘落下来,一开始只是星星点点,不多会儿便漫天飘了起来,掉在人头上、肩上,蒙了薄薄一层雪白。
是初雪。英历头一年的第一场雪。
“公主,奴才自打进了皇宫,便只得拿皇宫当成自个儿的家。公主也一样,既是宫里的人,便要想方设法在宫里头安了家,不叫人夺了去。”
冠厘替鹿双拢了拢狐毛的披风,声音不轻不重。鹿双抬头看向他,眼里透出一星半点的笑意。
“冠总管,又在教导本宫生存之道了,是吗?”
冠厘一怔,紧跟着也笑了起来。
公主啊,奴才是一辈子出不了宫了,既然皇宫是奴才的家,那就是公主您的家。
可皇宫也是奴才的坟墓,但愿不是公主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