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休想寻死
朝政大变,却没有在宫中留下丝毫印迹。百官人人自危,噤若寒蝉。即便已是三日没有行早晚朝,亦不见勤帝踪影,宫中太监、宫女和妃子,皆悉数减半,竟然也没有人胆敢提出半点质疑。纯王之心,早在一两年前就已路人皆知。无奈勤帝生性温和,又喜爱享乐,从未加以遏制。如今拥兵谋反,纯王是势不可挡,在百官心中,竟也有些心之所向。百废待兴,只等新帝继位而已。
冠厘看着眼前被砍得稀烂的尸体,不由地用帕子掩了掩口鼻。一旁的小栗子马上厉声对守在燕王府中的禁军呵斥道:“谁干的?”
四周士兵一片死寂,没有一个人敢率先开口。
冠厘将帕子收好,扫了一眼周围的禁军,不紧不慢地开口道:“你们胆子不小,燕王是何等人物,竟叫你们这样乱刀砍死。看来有的人,那一晚威风得很。”
为首的一个小将士终于熬不住,吓得跪倒在地:“冠公公息怒,刀剑无眼,燕王那日率领家兵殊死反抗,小的们实在是迫不得已……”
“明知燕王身份,却不劝降,一心只想杀人立功。明知新帝登位,各方关系极为敏感,却分毫不替新帝考虑,叫燕王死无全尸。这个罪名,你担得起?”冠厘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辩解似的。
“小的……小的……小的担不起!”那将士重重地将头磕在地上,不多会儿,额前便渗出鲜红的液体来。
“呵,担不起也得担。马上报上三个砍杀燕王的罪魁祸首,即刻推到门外,斩了。”说完,冠厘一拂衣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燕王府,留下脸色苍白的一院子人,个个抖成了筛子。
鹿鸣宫内,纯王鹿英听得弟弟死状,显出一副心痛的模样,颇有点假惺惺的嫌疑。冠厘看在眼中,也不戳穿。伺候在主子身边,最要紧是知道什么时候闭嘴,什么时候又要替主子张嘴。
“群弟这是何苦,我与他兄弟情深,怎会容不得他,非要这样一错到底。”鹿英仰天道。“如今他这样一死了之,倒叫本王,愧对祖宗,无颜面对天下子民。”
“朝纲混乱已久,天下百姓苦之久已。如今得以拨乱反正,纯王怎会愧对祖宗。”冠厘回道,“纯王放心,奴才已经处置妥当。”
“哦?你怎么处置的?”
“奴才自然是奉纯王的命令,已将凶手当众斩于燕王府前,以慰燕王在天之灵。”冠厘头也不抬地说道。
鹿英满意地看着冠厘,不由露出笑脸。“冠厘,你这个太监,想得着实周到。”
冠厘仿佛没有听到这刺耳的称呼似的,“奴才为主子着想,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鹿英仰靠在榻上,一边思付一边说:“勤帝的丧礼要办得大,本王的登基大礼却要办得好。霜阳公主那边,情形如何?无论如何,她要参加登基大典,才能堵住悠悠之口啊。”
说完,鹿英定定地看着冠厘。
只见冠厘神色照常,只打一个作揖,毫不犹豫地答道:“奴才领旨。”
无双殿里几乎空无一人,原先的宫女嬷嬷和太监,在那一晚被斩杀得所剩无几,现在只有冠厘临时拨派的几个丫头和小太监在伺候着。这些宫女和太监,没有一个是自愿来无双殿伺候的。谁都知道,今夕不比往日了。从前勤帝子孙福薄,虽有不少宠幸的妃子,竟没有一个能为他诞下龙子凤女的。又因着燕王与勤帝交好,燕王一对双胞胎女儿鹿灵和鹿双,深受勤帝宠爱。不仅在5岁那年为两个姑娘举办了轰动一时的册封大典,赐“灵秀公主”和“霜阳公主”的封号,还常年接到宫中来住,赐了这座无双殿。这里曾是宫中最热闹、最气派的地方,鹿双在这里平平安安地长到十岁。可如今呢,燕王保皇已经死于非命,两个公主也死了一个。往后的无双殿,和冷宫又有什么区别呢?
因此冠厘踏入无双殿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番懒洋洋的情景。宫女三三两两地在回廊里晒着太阳,小太监们也少不得去躲清闲了。整个殿中,竟然无人伺候。
冠厘没有发脾气的力气,他的所有心思都在大典上,只拖过一个宫女问道:“公主呢?”
“回公公,公主应该在寝宫内……”一个宫女满脸通红地回道。冠厘虽身为宦官,但长得却不比任何男子寒碜,除了身材略显纤瘦外,不论是眉宇间,还是双眸中,都透着一股子英气。只那一双薄唇,和刻薄严厉的声音,隐隐露着一丝宦官的特性。即便摆到民间,如果不说穿身份,冠厘绝对是世家小姐追逐的对象。
“可曾开口了?”冠厘顾不得追究奴才们的失职。
“公主至今没有开口说过话,即便奴婢们问什么,也不曾回答。”
冠厘一路往里,一间一间房地找,终于在偏殿的寝宫里,看到正在喝汤的鹿双。他撩起前裾,跨步而入。
“公主既没有嘴说话,又有嘴喝汤?”冠厘脚步不停地走到鹿双的面前。
然而鹿双不上当,丝毫没有被他这句刻薄的问话激将起来。只默不作声地把汤碗放到一边,不再喝。
冠厘看了一眼汤碗,里头尽是些青菜叶儿,清汤寡水,像那最贫穷的人家糊口的东西。
“公主放宽心,该吃吃,该睡睡,毕竟养好了身子,才有力气参加登基大典。”
鹿双听得此话,睁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冠厘,整个人因为气愤而不住地抖了起来。生父被杀,大伯父谋权篡位杀死了二伯父,这是深入骨髓的仇恨,如今竟还要她穿上礼袍去给新帝的登基大典吆喝助威,这是□□裸的羞辱。鹿双不懂,这样大逆不道的话,竟然可以轻松地从冠厘的口中飘出来,而丝毫不考虑她的感受。
鹿双一把将桌上的碗碟全部拂到地上,只听碗盘碎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破裂声。见冠厘毫无反应,她又试着将桌子掀翻,无奈十岁小孩的力气,终究是推不动沉重的梨花桌。不论她怎样用力,双手抵着桌边,也无法撼动它半分。
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似的掉落,双手还是抵着桌子用力想要将它推倒,脸庞也憋得通红。突然,鹿双放开梨花桌,直奔那一地的碎盘子而去。她迅速捡起其中一块尖锐的陶瓷碎片,看准了自己的左手腕,用力一刀割下去。
冠厘没有料到鹿双竟然刚烈到这个地步,眼看那纤细的手腕上滋滋喷出了鲜血,一个箭步上前,也顾不得什么礼节了,撩起自己的前裾,一把包住鹿双受伤的左腕,将鹿双拘在怀中。布子瞬间就被鲜血浸透了,冠厘大喝一声:“请太医!”
被冠厘禁锢在怀中的鹿双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这个将将十岁的孩童,短短几日之内,经历了纯王造反,血洗皇宫,胞姐死在怀中,生父被杀,嬷嬷被劈成两半,直到此刻,得知自己竟然还要去替杀父仇人摇旗呐喊,终于崩溃了。
女孩子的哭声是清脆的,让人心碎的。冠厘将她闷在胸前,那哭声虽然在外变小了,却直接打进了冠厘的胸膛。女孩边哭边在自己的怀里奋力挣扎,还要寻死。
冠厘牢牢攥住鹿双的手腕,低头在她的耳边一字一句道:“燕王负隅顽抗已经身死,奴才替公主斩了那动刀之人。如今新帝继位,势在必行。公主当夜有一百次机会可以寻死,却奋力逃脱。如今既苟活下来,断然没有再去寻死的道理。”
话音落了,怀中的人也消停了下来,仿佛正在一字一句地消化所听到的。鹿双的脸触着冠厘那质地并不细腻柔和的袍子,眼前的玄鸟图案被无限地放大。这人仿佛很爱玄鸟,佩剑和官袍,都绣着玄鸟的图案。
许久,冠厘感觉怀中的姑娘身子渐渐软了下来,那股子抵抗的劲儿也满满消失了。他一手抓着出血的手腕,一手搭在鹿双的肩上,将她轻轻地推远了一些,看着她那梨花带雨的清丽面庞。
“公主,人死不能复生,奴才打小历经苦难,自认为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公主,可能想通?”冠厘轻声问道。
许久,只听鹿双终于说出了她的第一句话。
“你那日说,你叫什么名字?”
软软的,糯糯的,十足的稚子气。
“奴才冠厘,从今往后,便是伺候在霜阳公主身边的总管太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