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一念佛魔(九)
“我没有囚禁你。”渡渊苦笑着说。
看出巫梦生眼中的不信任, 渡渊只能放低了声调说:“我不让你出去,只是想让你的身体好好恢复,外面的情况, 和以前有点不同。”
巫梦生自从认识渡渊以来,从来没见过他这么委曲求全的模样,尽管让他放低身态的人是自己, 一时间也百感交集。
渡渊,越来越不像以前那个高高在上的佛子了。
渡渊解释过后, 见巫梦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心里想着巫梦生现在的身体已经恢复了八成, 只要不受到大的伤害或刺激,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于是咬咬牙,主动打开了房门。
“你若是不相信我的话, 就自己去看看吧。”话音刚落下,渡渊又补充:“只是你的身体若有什么不适的地方, 你要记得说出来。”
这一个多月以来心心念念的自由就在眼前, 巫梦生试探性地往门边走了两步,再去观察渡渊的神情。
渡渊没有阻拦他的意思,说的也是真的。
巫梦生于是得寸进尺, 又说:“你不许跟来,我要自己去看看。”
闻言,渡渊的眼里出现几分不赞同的色彩,但是看着巫梦生警惕的眼神,知晓他心中对自己不像过往亲密信任,自己逼得太紧,只会让他心中不愉, 对修补两人之间的裂缝无益。
各种念头在脑海中转了一圈,渡渊朝着门边的反方向走了几步,主动让出位置,他还想再交代几句,但巫梦生的身影早就远了。
巫梦生走出房门,进到了一处花园样式的地方,又行了几步路,突然发现身边的景物是如此眼熟。
这、这里竟然不是禅音寺,而是在皇宫里,他之前住了一个月的地方,距离从前十几年他住的那座宫殿只有一墙之隔。
怪不得,寺庙里的声音,这段日子以来他从未听过。
只是一个疑问解决,另一个更大的疑问随之出来。
如今渡渊住进了皇宫,那圣人呢,和他那些多到皇宫差点住不下的兄弟姐妹们呢,他们又去哪了。
巫梦生在宫里走走停停,一路上一个眼熟的人都没有遇见,在宫中巡逻戒备的,除了禁卫,还有武僧打扮的人,两班人马互不打扰,井然有序。
巫梦生隐约感受到,渡渊口中的情况大不相同是指些什么了。
明明是熟悉的景物,可在巫梦生的眼里,又处处陌生。
才走了没几步,巫梦生就已经索然无味,身体也有些负荷不了,他正要转身,耳边突然传来一声迟疑的呼唤。
“是巫施主吗?”
巫梦生回头,看见不远处有一个十二三左右的小少年正看着他,目光复杂,欣喜中又带着不可置信。
巫梦生看这个小少年的样貌有些眼熟,可是又不敢肯定自己的猜想,迟疑的问话还在喉咙中没有问出声。
这个少年绕着巫梦生走了一圈,重新站在巫梦生正前方的时候,依旧十分惊讶,率先开口:“原来人死真的能够复生。”
巫梦生迷茫地看着他,半晌才睁大眼睛:“你是木生?”
木生点点头,他的个头窜了不少,相貌和从前还有相似的地方,但长开了不少,最显著的差异是上一次巫梦生见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小奶团子,说话行事都带着稚气,可是再见已经是个小少年郎,眉目冷肃,小小年纪就是一派深沉的模样。
巫梦生同样不可置信:“怎么会,你怎么一下就长这么大了?”
木生看着他比自己还要惊讶的模样,老成的面容破冰,露出一个笑容,才有点从前的影子,可等他听清巫梦生在说些什么后,那点笑意隐没,木生轻轻开口:“你还不知道吗,你已经死了三年了。”
这一天发生的事情都太过玄幻,遇见木生后巫梦生才知道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年,更加离谱的是,木生对自己说,你死了三年,而不是你昏迷了三年。
再想他之前的言辞,他说的是死而复生,而不是苏醒,便有迹可循。
巫梦生喃喃:“原来渡渊说的是这个意思,怪不得他觉得我接受不了。”哪一个正常人,能接受自己已经死过一回了呢,巫梦生只要一想起濒死的感觉,便觉得有几分呼吸不畅。
巫梦生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心脏,问木生:“那你知道我是怎么活过来的吗?”
木生摇头:“这件事,恐怕你只能去问佛子,除了他,没有其他人会知道真相。”
接着,木生向巫梦生讲述了一桩陈年往事。
“当年,你的丧葬仪制是佛子一手办的,后来出了一些事情后,寺里的几位长老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就撬开了你的棺木查看……”说到这里,木生有些歉疚地看了巫梦生一眼。
巫梦生表示无碍,其实他对被木生含糊带过的一些事情更加感兴趣,但是木生讳莫如深的模样,巫梦生便知道不可能从他这里得到答案。
得了巫梦生的谅解,木生又说:“后来,被证实那其实是座衣冠冢,你真正的尸首不知去向,佛子拒不相告,和长老们起了矛盾。我也是在这之后,才知道佛子一心想要让你死而复生,你现在站在这,佛子便是成功了,只是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事实上,木生知道的还不止这些。
佛子和长老的争执几乎惊动了整个禅音寺,渡渊被罚受杖刑,但是哪怕奄奄一息的时候,他也没有对巫梦生尸首的下落松口分毫,木生至今都不明白,为什么长老们会这么在意巫梦生尸首的下落,只隐约听得,似乎和舍利子有关。
想到这,木生突然开口询问:“你还记得从前佛子给你的那串舍利佛珠吗?”
巫梦生闻言,举起手,手中的袖子顺势滑落,露出藏在其中的佛珠手串:“是这个吗?”
巫梦生转动了一下佛珠,眉目间有几分困惑:“我醒过来的时候,这串佛珠就在我的手上了,渡渊告诉我,我大病初愈,佛珠可以帮我养身,叫我不要轻易取下。”
事关自己的身体,巫梦生没有反对的理由,但看见佛珠不免想起往事,心烦之下就将它藏在广袖之中。
这一会木生再提起,他起了疑心,想要褪下来给木生看看。
只摘下来这么一会,也不妨碍什么吧?
可是没想到,这佛珠竟然褪不下来,巫梦生的眉头微微皱起来。
“怎么了?”木生问。
“褪不下来。”巫梦生说完,自己也觉得荒唐,佛珠的绳是有弹性的,可奇怪的是,只要他一动了摘下来的念头,这佛珠就像是长在他的手上一般。
巫梦生和木生二人面面相觑,都从心底生出几分荒诞感。
巫梦生将佛珠的事情放在心底,正打算再问木生几个问题。
就在此时,巫梦生眼见着木生的神情从刚才的放松重新变得沉冷,甚至有些冷漠抗拒,巫梦生回身,发现是渡渊来了。
巫梦生皱眉:“不是说让我一个人出来的吗?”
渡渊十分好脾气地笑笑:“我没有阻拦你的意思,只是来提醒你该吃药了,你若还想和木生聊天,喝完药我叫他去找你。”
巫梦生离开后,渡渊的表情一下便淡了下来,木生冷眼看着他变脸的速度,在心中哂笑一声。
这几年,改变的人不止是渡渊一个,木生也到了知人事的年纪,他已经知道渡渊和巫梦生之间的暗潮汹涌是为了什么。
木生微微低头:“佛子。”
渡渊应了一声,然后说:“待会你去找他,陪他聊聊天。”
“他要是问起外面的情况?”木生主动问。
“如实说就好,我做出的事情,你也不必替我遮掩。”渡渊答得爽快,自从将巫梦生放出来,他便知道有些事情瞒不了多久。
两人的交谈在此截然而至。
临去前,木生迟疑地问:“佛子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渡渊沉默了片刻:“你只需要帮我问一个问题就好。”
木生十分准时,巫梦生刚刚喝完药,木生便到了。
两人对坐着,巫梦生终于能问出自己疑问已久的问题:“圣人呢,我在宫里,竟然一直没瞧见圣人和他的子女们。”
木生听他的口吻,完全不将这些人当做血脉骨肉来看,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却也松了一口气,巫梦生完全不在意这些人,接下来他说的这些话,也不必担心使他难过或者是为难。
木生将这三年发生的事情娓娓道来。
原来,当初给京中百姓下毒的人,竟然是巫梦生的其中一个兄弟,他因不满皇权地位低下,又得知巫梦生和渡渊的往事,故意将巫梦生和京中百姓对立起来,若是渡渊选择了巫梦生,便是威名大减,配不上佛子称号,意图借此动摇神权,而若是赌错了,也不过是牺牲一个巫梦生罢了。
巫梦生死后,渡渊顺藤摸瓜,找出了真凶,神权皇权交恶,梵国大乱,分为两派,分别拥护渡渊和那个皇子,两派人马各自占据半片江山,被称为南朝北朝。
北朝就是巫梦生现在脚下的土地,可以说,渡渊现在是这片地方上唯一说一不二的王。
而南朝那边,除了领头的一位皇子和几位公主,其他的皇室成员全部被渡渊扣下,关在密牢里。
说这些话的时候,木生一直小心翼翼,害怕伤害巫梦生,倒是巫梦生像个局外人一般,听完了事情的原委后,还认真分析问道:“我那位兄弟,还没当上圣人,就有这么大的本事了?”
提到这个话题,木生低落下来,他轻声解释:“因为禅音寺也分为两派,那位皇子有长老们的支持。”
巫梦生知道这个问题,涉及到人家的内政,没有再问。
他只是在心中想,原来如此,其实从来都不是神权和皇权的斗争,只是人家神权自己在内斗罢了。
木生有意岔开这个话题,想起渡渊对自己的嘱咐,支支吾吾地问道:“那你醒过来之后,是怎么看待佛子的呢,毕竟当初你的死亡,也有佛子的默认。”
巫梦生一愣,之后答得轻松。
“我不恨渡渊,他只是做了一个佛子该做的事情。”
话音刚落,躲在暗处的渡渊便呼吸一窒,心底生出一点欣喜,但他没有欣喜太久。
因为巫梦生又紧跟着说道:“我只是不再爱他了,我永远都没办法爱上一个会牺牲我的人。”
姿态漫不经心却又笃定。
渡渊的欣喜随着话语碾落成灰,每一点都是火舌下不甘熄灭的余烬,但于事无补,这点微芒彻底熄灭在无尽的黑暗中。
留下的,只有永恒的深渊。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没想到吧嘿嘿嘿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