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一念佛魔(二)
那一日, 巫梦生一直待到了众和尚诵经结束离开。渡渊也像是从来没有发现侧殿有人,亦连眼神都不曾再投往那个方向。
所有人都离开后,大殿空旷得像是能吞噬人的深渊, 无边的黑暗和孤寂潜行在阴影处,蠢蠢欲动。
巫梦生站在渡渊之前站过的位置,摆弄着身体在模仿着什么, 却因为没有亲眼看见当时的场景,始终想象不出来渡渊为自己说话时是以什么动作和姿态。
半晌, 他颓然地放下手, 手指微微蜷缩着。
罢了, 他做他的高僧,我做我的妖孽,从来便不相干,纵然有一言之恩, 又何必放在心上。
心里尽管这么安慰自己,巫梦生却依旧有些闷闷不乐, 这种闷闷不乐在回到自己宫殿时, 连一句“殿下今日去哪了,怎么一天都不见人”的关心都不曾拥有的时候演化成了一种孤独。
宫人们都在各忙各的,巫梦生分明发现, 在他还未归来的时候,这座宫殿里还有一些活力生气,偶尔还有宫人们之间的窃窃私语,可他回来后,这种宫殿像是被施了禁言的法术,乍然无声。
几个宫人交换了一下眼色,默契地各自寻了由头离开这里, 路过巫梦生时肩膀有些紧绷,仿佛只要巫梦生一动,他们就能一蹦三尺远,在远离巫梦生后,又齐齐隐蔽地松了一口气。
活像是巫梦生是一个会吃人的妖怪,沾上分毫就会骨肉尽销,神形俱灭。
以往他们也是这样的态度,但不知怎么的,巫梦生今日竟怒从心起,他心念一转,转身喝住将要离开的下人,在他们战战兢兢地转过身来后,突然恶意地眯眼咧嘴,发出“呲”的一声,作撕咬状。
“吃人,吃人啦。”
几个下人吓得软倒在地上,惊恐地看着巫梦生的脸,连滚带爬地离开了大殿,还不断哭嚎着妖子吃人了之类的话,极度惊慌之下歪眼斜嘴,丑态毕露。
巫梦生看着他们狼狈的样子本想大笑,可谁知唇角像是压了千斤秤砣一般重,压根没法牵动,他干巴巴笑了半日,不得不承认,看到那些人这么怕自己,他一点都不快乐,他只感受到了无边的孤独。
他耷下肩膀,孤身在寝殿中坐下,怊怅地轻叹一口气,抱着自己的膝盖,把脑袋埋在里面。
他竟然有点想渡渊,一个只有一面之缘,未有只言片语交谈的人。
渡渊,是他记事以来,第一个以平常态度对待他的人。
巫梦生咬住了唇,心中竟然萌生了一个念头,要是能再见到渡渊就好了,听说佛子性子温和,不论是装腔作势,还是真情使然,巫梦生只是想要一个简单的微笑。
片刻后,他压抑住这个想法。
自欺欺人也要有个限度,不会有人愿意对他友善的,何况渡渊是佛子,他们生来就是对立的,他何必去自取其辱。
这个念头暂时被搁置下,巫梦生原来以为这只是他一时的念头,没想到的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第二日,巫梦生还没醒,就听见外殿传来各样嘈杂的声音,他迷迷糊糊地想,是不是有人要闯进来,这些人终于要将对他的厌恶恐惧转化为实际行动了吗?
他打了个激灵,瞬间清醒过来。
他披着寒霜到外殿一看,竟不是这宫墙终于拦不住那些时刻想要杀死他的百姓,而是圣人手下的宦官正在他的宫里指挥着宫人搬运东西。
巫梦生冷眼看着,领头的太监到他的身前一福:“殿下,陛下挂念您,叫送些东西来。”
挂念?巫梦生长这么大还不知道圣人的挂念是什么形状,什么颜色的。
他一眼望去,送来的东西琳琅满目,有奇珍异宝,也有吃食用品,可以说囊括了所有种类,倒像是将他从前未得到的东西要一次补齐一般。
“为什么?”巫梦生鹰一样的目光擒住领头太监,眸子里满满盛着警惕,还没等太监开口就嘲讽一笑,“可别告诉我是圣人突然发现自己还有一个儿子。”
领头太监一噎,也不再为圣人遮掩,他低着头,话语崇敬,直接地表示:“佛子仁善,特意为殿下向陛下进言。”
巫梦生的唇角抿直,神色不辩喜怒。
又是他。
下一秒,知晓巫梦生一贯厌恶和尚的领头太监还在担心巫梦生乍然发作,没想到巫梦生只是不甚关心地看了一眼那些物件,猛然动作,朝着大门的方向疾步离开。
领头太监喊道:“殿下,您要去哪?”
却没有收到任何回复。
在听到圣人突如其来的关心是因为渡渊时,浮现在巫梦生心中的第一个想法便是,想见他。
可等他真的偷偷溜出宫,已经摸到了禅音寺的门边的时候,心中又不可抑制地浮现出几分犹豫退缩。
可是这一次,巫梦生咬咬牙,凭借着这一时的冲动,抓住了一个扫地的小沙弥气势汹汹地问:“你们的佛子在哪里?”
那小沙弥被他的气势震住,愣愣地指向一个方向:“佛子在东边的厢房里打坐。”
“可佛子静坐的时候,不见外人。”后边的话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小沙弥只能感受到耳边刮过去一阵风,巫梦生径直穿过了他,往东面去了。
“施主,施主!”小沙弥没拦住巫梦生,跟在他的身后喊,可短腿短手,没能拦住巫梦生,反而眼睁睁看着他敲了门。
门内传来温润的一声应答:“请进。”
巫梦生长腿一跨,把小沙弥堵在外面,目光落在渡渊的身上一瞬,之后变得飘忽不定:“我、我”
他一时竟不编出个自己冒然来寻渡渊的理由,反而鬼使神差地说:“我姓巫,名讳梦生。”
门外的小沙弥惊呼一声,吐出了一个妖的音,后面的话含糊地吞了回去,而巫梦生眼睛只盯着渡渊,看见他听见自己的名字眼神也没有半分变化之后,心中雀跃了几分。
渡渊果然不觉得自己异于常人。
此时,门外的小沙弥憋红了脸挤进来,再次强调:“佛子此时不见外人的。”
就在巫梦生想着自己要如何强行留下来的时候,渡渊摇了摇头:“无碍,不必拦,施主前来也是不易。”
巫梦生的眼睛亮了亮。
听见渡渊的表态,小沙弥双手合十,没有立即离开,反而又在巫梦生的跟前徘徊了几步。
巫梦生强调:“佛子同意我留下来了。”
听见他的话,小沙弥的脸比方才还要红上几分,在渡渊的目光支持下,他突然开口说:“这位施主,木生曾经对施主口出恶言,虽然施主不曾知晓,木生依旧要为此事道歉。”
原来这就是木生。
巫梦生又想起昨日听见的渡渊的那些话,他其实早就不生这个小和尚的气了,他将手放在小沙弥空空的脑袋上转了转,语气轻松:“无碍,我不怪你。”
木生感受着头上温柔的力道,再看面前施主,长着一张昳丽的面庞,却有着纯净的笑容,他呆了呆,心中生出佛子说的是对的,他一点也不像是个坏人的想法。
他朝着巫梦生一福身,红着脸离开了。
木生离去后,渡渊问:“不知施主匆匆前来,是有什么事吗?”
巫梦生的眼神左右转转,目光落在渡渊手边的一卷经书时,灵机一动:“其实我是想来听你讲经的。”
渡渊摇了摇头。
巫梦生心微微紧绷,问:“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的人,不配读经?”
渡渊摇头是因为他其实每隔一段时日就会向佛寺外的人们讲经,今日并不是时候,可看到巫梦生带点湿漉的眼神,他将这话咽了回去。
他说:“佛法平等,众生亦平等,施主与旁人并无什么不同。”
听见他这样的话,巫梦生的欣喜又添几分,他又问:“可你刚刚摇头是什么意思?”
渡渊没有再提今日不是时候,他只是说:“若是施主想听,小僧便讲。”
巫梦生在渡渊旁边的蒲团上盘腿坐下,渡渊素手执着经卷,声音平和从容,开始慢慢讲解经书。
外面阳光大盛,晒得人昏昏欲睡,房内渡渊的声音温润,可经书内容晦涩难懂,从来不看佛法的巫梦生在这些因素的催动下,五感蒙上朦胧的光晕。
光影、声音,都慢慢远了,留下来的只有黑暗和宁静。
渡渊读完一卷,就听见耳边传来浅浅的均匀呼吸声,他顿了顿,默默放下手中的经书,开始无声地打坐。
巫梦生醒来时,外面的天光都已经昏黄,他先是僵硬地摸了摸自己的唇角,再小心翼翼地从下至上试图读取渡渊的神情,思绪极速转动,试图为自己在听经过程中不小心睡着找一个理由。
可他真正抬头,对上渡渊似能包容万物的眼神中,那些诡辩都消散得一干二净,他自暴自弃般开口:“其实我不是来听你讲经的,我对经书一点兴趣都没有。”
渡渊点点头,态度依旧平和:“小僧知道。”
“你”巫梦生迟疑,“你不觉得我是在无理取闹吗?”
渡渊摇头:“小僧只想知道,施主为何撒谎?”
也许是渡渊的平静给了巫梦生勇气,他竟然能将自己昨日正好在宫里所见所闻以轻松的方式说出来,巫梦生说:“你和别人不一样,你对我的态度不同,所以我想来见你。”
渡渊道了声佛号:“原来如此。”
巫梦生问:“你呢,你为什么不揭穿我,还让我留在这里?”是佛子本性温柔,对谁都如此吗?
渡渊的目光落在巫梦生的身上,而后又移开:“施主对我的态度也与旁人不同,因此我也愿意见施主。”
尽管不明其意,巫梦生还是雀跃:“有何不同?”
渡渊说:“别人见我是佛,施主见我是我。在施主面前,小僧感到清净。”
两人的目光在这一刻交缠,巫梦生笑起来:“原来你这个受万人崇敬的佛子,和我这个受万人唾弃的妖子,有时候会有同样的困扰。”
渡渊的唇角弯了弯。
两人此后并未再交谈,空气中弥漫的却是一种相知已久的默契和平静。
离开前,巫梦生状若随意地问:“我以后,还能来这里找你吗?”
理智告诉渡渊,他已经为巫梦生破了许多例,他合该是九天上不沾红尘的佛,可他看了看巫梦生紧绷的身体曲线,微微缩紧的手指,和自己久未翻动的书页。
我是个人,渡渊想,人自然会有亲近偏爱。
于是他说:“好。”
作者有话要说: 可以,是合乎规矩情理,被允许的
好,是哪怕不合规矩,但我依旧愿意给你这个例外
ps:我的大红花,差点赶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