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 51 章
一道亮如白昼的光轰然炸裂, 在那一瞬间,李玄州的眼前失去了所有的色彩,唯有一片红。
那是一片如烈火般燃烧的红,红伞骨碌碌地打着转, 返魂香中的残魂也感受到了自己本身的存在, 一道道蓝光倾泄而出, 飞入红伞之下。
云知尘仿佛呆了一般,怔怔地垂下手, 呆呆看着眼前的一切。
屡屡蓝光在红伞下如溪流般流淌,光条仿佛在遵循着某种规律, 渐渐凝聚成了人影。
一直白皙修长的手凭空出现, 伸手握住了伞柄,脚步轻移,身形如风般回转,透明的人影在这动人的旋转中一点点地加上了色彩。
他的嘴唇染上了淡淡的粉色, 他的头发如墨般乌黑, 直到指甲也染了一层薄粉, 人影的动作才停了下来, 飘扬的衣摆缓缓垂落。
人影在伞下抬起了头,一身白衣,清雅出尘。
“灵玉!”
“师兄!”
两道不同的声音同时响起,闻灵玉长身玉立,转眸看向李玄州, 眼光闪动, 却一字不发。
此时此刻见到闻灵玉,李玄州竟分不清久未相见的思念更深一些,还是基于此刻情况的担忧更深些。
李玄州低咳一声, 忍住体内的剧痛,已手撑地站了起来,却见到闻灵玉神情冷淡地转过了身,李玄州动作一怔,视线越过闻灵玉,落在了云知尘的身上。
云知尘整个人仿佛陷入了某种难以自持的情绪中,他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彩,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师兄,你果然回来了,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师兄……”
闻灵玉却是用一种既复杂又淡漠的眼神,静静地看着云知尘,他的眼中既没有恨,也没有怨,好像被逼得生魂离体的不是自己,险些魂飞魄散的也不是自己。
他一点也没有为自己受到的一切而心生怨念,他看着云知尘,竟有那么一丝难以说的怜悯和失望。
云知尘却在闻灵玉这样的视线中越发兴奋得颤抖起来:“师兄,你还是这样看着我,就和从前一样……”
“清妄,你还没有看透吗?”
“看透?”云知尘似疯魔般反问,又喃喃自语道:“我当然看透了,这十五年来,我从没有一日不是在想着你,师兄,我此生唯一求的,从始至终都只是你。”
云知尘的话实在是露骨胆大,说是大逆不道也不为过,闻灵玉眼中的失望之色愈重,类似的话他先前不是没有听过,但那个时候,李玄州并不在。
闻灵玉微微偏头,不自觉地用余光看向兀自逞强的李玄州,却见到他只是用那双淡褐色的眸子,像从前那样,沉静而专注地看着自己,叫闻灵玉一时停住了动作。
对上闻灵玉的眼神,李玄州神色微动,终是出声,唤出了闻灵玉的名字:“灵玉。”
闻灵玉身子骤然一紧,云知尘听得此言,怒目而视:“师兄的名字也是你能喊的?”
话音刚落,云知尘毫不留情掌心一团法决打出,李玄州方才经历了抽魂之痛,又哪里能避开?
只见一道白影闪过,闻灵玉纵身一跃,身形轻盈如风,手腕翻转,红竹伞化成一根木簪,盈盈漂浮在空中。
闻灵玉双指成剑,凌厉一指,木簪受到操控般飞跃而上,直对上云知尘打出的法决!
云知尘这一招来势汹汹,可在这根木簪之下,竟然化为了春风,轻飘飘地就这么散了。
云知尘神情狰狞,闻灵玉的再一次动手已经深深地刺激到了他:“你就这么在乎他!你为什么还要救他!”
他猩红着一双眼,一字一句又嫉又恨:“李玄州,十五年前你就该死了!”
最后一个字落下,云知尘又是一道法决打出!
李玄州强忍着剧痛,正欲祭出一张符篆,却冷不丁见到闻灵玉回眸,第一次用一种可以称得上是“凶”的眼神,瞪了自己一眼:“还想出手,李玄州,你是不要命了吗!”
这是闻灵玉一贯的语调,也是李玄州最熟悉的那一种,分明是数落的话,可李玄州听着,竟真放下了符篆,冷静地说道:“不可和他硬拼。”
闻灵玉这才放心地转过头,操控着木簪,回应道:“我知道。”
虽然闻灵玉此刻魂魄已全,但他始终是个魂体,并无肉身,纵使他生前道行莫测,眼下这个情况,对上云知尘,结果也是十分凶险。
木簪盈盈飘在空中,再次以春风化雨的力量,消去了这一道法决。
见闻灵玉始终护着李玄州不肯让步,云知尘咬着牙狠声道:“师兄,没有肉身的你不是我的对手,你有没有想过,你越是这样护着他,到时等他落在了我的手上,我越要他痛苦千倍,万倍!”
闻灵玉神情凝重,他没想到已经过去十五年,云知尘非但没有堪破这种种一切,反而还滋生了如此疯狂的执念,叫闻灵玉万分心痛。
当初那个乖巧跟在自己身后的师弟,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闻灵玉的沉默越发让云知尘理智崩塌,他伸手一扬,一柄木剑破空而来,稳稳地落入了云知尘的手中。
云知尘握着剑柄的手可见青筋暴露,他冷眼看着李玄州,抬手便是一剑斩下!
“轰!”
剑光如雷电般闪耀,劈开了这一方天地,顿时尘土飞扬,灰尘四溢,从云知尘的脚下,出现了一道宽约数尺的裂缝,裂缝一路蔓延至屋外,就连墙面也被斩成了两半。
云知尘提着剑,白发上沾染了星星点点的灰尘,他面无表情,一步步往前走去,灰尘散去,地底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用黑石堆起而成的石屋。
闻灵玉和李玄州身子猛然坠落,落入了石屋之中。
石屋中只简单地摆放着一桌一椅,墙面上,还挂着一副画像,画像中白衣男子嘴角噙笑,发间还别着一根木簪。
闻灵玉陡然想起了什么,怔怔道:“这是沈姑娘给我画的画像,原来当初救你的道士阿清便是清妄。”
此时云知尘一跃而下,他周身杀意仿佛是那浓得化不开的墨,冷眼看着李玄州,一言不发,扬手又是一剑斩下!
这间封闭的石室内,云知尘这一剑斩下,根本是避无可避,闻灵玉再次幻化出红伞,只听见耳边“轰隆隆”声不断,身旁的石块地不停地落下,闻灵玉带着李玄州,纵身闪入了身后的一方空间,拂袖挥过,在洞口留下了一个可抵御的结界。
可待二人一看清眼前的一切,惧是惊在了原地,神情一人震惊愤怒,一人眉眼带伤。
也叫闻灵玉终于明白,云知尘已是再无回头路可走。
在他们的眼前,出现了一张冒着丝丝寒气的冰床,冰床上躺着一名双目紧闭的男子,男子面如冠玉,眉眼如画,仿佛睡着了一般,正是闻灵玉的肉身。
李玄州握紧了拳头,指关节咯咯作响:“他怎么能这么对你!不仅毁了你的魂魄,还将你的肉身藏在此处!”
闻灵玉低声道:“我的魂魄,并非是清妄毁的,是我自己毁去的。”
“怎会如此?”李玄州哑声道:“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竟逼你到这一步?”
闻灵玉看着李玄州的脸,只轻声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你又何必再问。”
“这是关于你的事,你叫我如何不在意。”
“轰”的一声巨响,闻灵玉方才布下的结界已经到了濒临消散的时候,闻灵玉警觉地回头,挡在了李玄州的面前,果不其然看到云知尘如鬼魅走了进来。
云知尘眼神看过这一切,他丝毫不介意此处闻灵玉与李玄州发现,反而邀功似地对闻灵玉道:“师兄,你看见了吗,我一直都好好地护着你的肉身,为了不让人起疑,我推说每月得在观中闭关,这样我才能施法护住这里,师兄,我一直都在等着你回来。”
“现在是时候了,师兄,你该活过来了。”
云知尘随手扔下木剑,掌心一摊,祭出了返魂香。
返魂香是能够控制世间任何魂魄的法宝,此物一出,云知尘意欲为何,已是昭然若揭。
不给闻灵玉任何反抗的机会,云知尘将返魂香高高抛向空中,指尖一道法决打出,返魂香在空中滴溜溜地转了起来,屡屡白烟缥缈而上。
一闻到这让人心晃神迷的味道,闻灵玉暗道不好,纵使他心中百般抗拒,依旧不自觉地往返魂香的方向走去。
李玄州看出闻灵玉也被返魂香所控制,咬着牙招出一张符篆打向返魂香,意欲摧毁此物。
云知尘冷笑一声:“不自量力!”
他弹指一挥间,一团蓝光从指中飞出,狠狠地打在了李玄州的胸膛之上!
“李玄州!”
闻灵玉一声呼喊,只见李玄州单膝半跪在地上,他冷冷地一抬手,擦拭过唇边的血迹,一字一句道:“从前我不知情为何物,但我现在知道,若你真的心中有他,你应当敬他,爱他,而不是像个失去理智的疯子,所作所为只是为了满足心中的欲念。”
“闻灵玉这般爱自由的人,即便你与他是从小长大的师兄弟,你这样对他,他不可能爱你,更不会恨你,他只会对你失望,心死一般的失望,从此心中再无你云知尘。”
李玄州的一番话叫闻灵玉的指尖都微微颤抖起来,原来李玄州什么都懂,他知道自己所求,知道自己所想。
然后他看到李玄州摇摇晃晃着身子站起来,背脊依旧挺得笔直,眉目冷然,毫无惧色,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将他打倒。
李玄州也不允许自己倒下,闻灵玉就在他的身后,至少在此时此刻,他绝不能倒下!
“你住嘴!你住嘴!”
只听见云知尘厉声大喊,神情癫狂,已然从那高高在上的仙人变成了心魔横生的疯子:“我杀了你!不!我要拨下你的皮,撕下你的嘴,让你变成鬼也只能当个哑巴!”
云知尘双手结印,这一方石室间骤然间狂风大作,云知尘白发飘飘,苍白的脸狰狞扭曲。
闻灵玉一看清云知尘结印的手势,身为魂体的他在这一瞬间仿佛坠入了万年寒潭,彻骨的寒意几乎将他冻在了原地。
不能让云知尘出手,不可以让云知尘出手!
这个念头瞬间占据了闻灵玉所有的思绪,可要怎么做,才能控住云知尘?
纵然此刻闻灵玉想到了数种破解此术的方法,可闻灵玉没有肉身,根本无法施展——
不,他不用对付云知尘,他只要护住李玄州就好。
他想到了一个法术,一个他从未施展过的法术,一个他曾经看过之后便被师尊重罚的法术,施展过后带来无尽反噬的法术。
在返魂香的操控下,闻灵玉生生停下了脚步,他缓缓抬起手,双手结印,口中念着深奥晦涩的法咒。
闻灵玉的身后,一轮皎皎明月徐徐升起,光辉皎洁,月色清白如洗,如霜如露,清辉的月光照亮了这间石室,闻灵玉发丝飘荡,清冷卓然,如踏月而来的仙人。
云知尘和李玄州皆因这轮无限明亮,又充满沧桑古意的明月震在了原地。
云知尘身子一晃,仿佛想到了什么,神情骇然。
随着最后一个古老咒语的落下,闻灵玉猛然睁开双眼,瞳孔如月般皎洁,他双指成剑,指向李玄州,口中念出三字:“十、五、月。”
十五月!
禁术十五月!
在李玄州颤抖的眼中,这轮明亮的满月开始徐徐转动起来,无上玄妙之意瞬间遍布满室,所有人都不由停了下来,深深地为这轮明亮光辉的十五月沉迷。
随着十五月缓缓地转动,李玄州淡褐色的瞳孔也幻化成了一轮明月。
两轮十五月彼此相应着徐徐转动着,光亮越来越大,已然将这方石室淹没。
然而下一刻,所有的月光往李玄州的瞳孔中钻去,李玄州只觉得双眼一阵剧痛,他下意识地捂着眼,却看到自己的手掌也变成了如同月光一般,明亮皎洁。
不止手掌,他的身体已经变成了月光,他整个人已和满室的月光融合在一起。
随着最后一抹月光融入进李玄州的身体,李玄州的双眼闪过一道白光,他再次伸手探向自己的眼睛,见到自己的手已恢复如常。
有凉风习习吹来,清爽无比,李玄州动作一怔,睁眼发现自己的站在松软的泥土之上,周围不时传来虫鸣鸟叫,偶有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十五月……
李玄州猛然抬头,此时已入夜,天空中一轮满月光辉四溢,静谧如水。
在李玄州的眼前,是一栋栋伫立在月色之中的道观,它们像往常每一晚那样,古朴而厚重。
他还在三星观!
意识到这一点,李玄州抬眸四望,闻灵玉在哪里,他现在可还好!
自己是从云知尘的山头来到此处,闻灵玉会不会此刻与云知尘在一起?
李玄州想不也不想抬脚往云知尘的峰头赶去,然后视线不经意地看到某处地方时,动作骤然停了下来。
夜色中的玉浮山万籁俱寂,层层叠叠的树影交织在一起,眼前的山峰透着浓郁的暗绿色,唯有峰头亮着一盏烛火,那是有人居住的证明。
李玄州在观中十五年,这座山峰早已被云知尘列为禁地,不许人进入,是一座无人居住,早已空寂的山头。
可是现在,峰头亮着橙色的烛火,在这个夜里显得温暖而明亮,心头跳动得厉害,李玄州几乎是不能克制的,抬脚走上山去。
山脚到山头的路不算远,李玄州却觉着自己几乎走了一个时辰之久,等他终于走到了峰头,眼前是一间素雅别致的竹屋。
竹屋的木窗用叉竿撑着,于是屋内的烛火能更加肆意地跑出来,照亮屋外的一小方天地。
李玄州就站在这方小天地之间,征征地看着。
屋内有一人靠窗而坐,他微微垂着头,一手抵颚,另一只手翻看着书册。
橙色的烛火映照在他的脸上,犹如烟霞轻笼,如梦似幻,世上最美好的一切也不过如此。
半晌,屋内的人有所察觉,转过头来,却见到屋外一名眉眼冷峻的青年,用一种小心翼翼的,重获所失的珍视之意看着自己。
李玄州滚了滚喉结,沙哑困难地喊出了那人的名字:“灵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