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 50 章
古朴素雅的丹房里, 墙面上挂着道家圣人的画像,房外不时传来众人念道的声音。
云知尘静坐蒲团之上,用线香点燃香篆之后,只见丝丝白烟从香炉中升腾而起, 沉香屡屡, 香味悠远沉静, 闻之令人心安。
云知尘垂眸静看了一会,才将香炉盖盖好, 然后他这才抬起眼,看向坐在对面的李玄州。
李玄州知道云知尘在点香时不喜他人出声, 故而一直不语。
他此行本就是为了要回珠串, 在云知尘点香之时,思忖依旧,眼下正欲说话,只听见一声“明衍”, 云知尘先行开了口。
“我已许多年不曾同人提起关于师兄的事, 你是第一个。”
云知尘这番话颇有些深意在其中, 但却无法探究其中意味着什么, 而且云知尘一向不是个多话之人,这一句话说完,倒是令李玄州微微怔住,心中困惑。
可云知尘的话不止这一句,他吹灭了燃着的线香, 指尖在雕刻着祥云的炉盖点过, 垂眸淡淡道:“今日见了你,我心中又生出了许多话想对你说。”
“我入观时比你还小上一岁,那年闹了饥荒, 村子里的人不是饿死,就是四下逃命,谁家若是有一粒米,都会被饿得失去理智的人一抢而光,我爹娘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抢粮食这种事自然不会带上四岁的我,所以我被他们抛下了,毕竟带着我他们还要多费一口粮食,不划算。”
这是李玄州第一次听云知尘说起自己的从前,李玄州从没有想到,云知尘竟会是这样的出身。
云知尘一头白发,气度飘然出尘,如仙人般高高在上,怎么看都不像是经历过饥荒被人抛弃的孩子。
且他在诉说之时,眼神淡然冷漠,无悲无喜,仿佛那些经历他只是个旁观者,而非亲身体验过的痛苦。
云知尘并不在意李玄州此时心中种种,淡声继续道:“我为了活下来,不管能不能吃的东西,我都不要命地往口里塞,我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用自己年幼无害的脸,去骗,去偷,甚至于,我还在野狗的口中抢夺吃食。”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在我活得不像个人的时候,我遇见了师兄。”
提起清霄,云知尘一直轻拨着炉盖的指尖一顿,神色仿佛是陷入美好回忆般的痴迷:“师兄是天之骄子,他是那般的光彩夺目,可他非但没有厌恶我,还带我回三星观,关心我,照顾我,教导我……”
说道此处,云知尘突然转回视线,看着李玄州的那双眼中,有股说不出的阴寒之意:“你说,待我这么好的师兄,我怎么可能看着他魂魄分离而无动于衷?”
李玄州不由自主退了退身子:“师尊,你这是……”
云知尘摆了摆手,自顾自继续道:“我知道,你这次出去,一定遇见了师兄,否则,你决计不会问我哪些话,想通了这一点,一切便顺畅了。”
云知尘说得又轻又慢,同之前的语调一样轻柔,听在李玄州的耳中,却不亚于一声惊雷。
云知尘竟然能猜到这一点?
这不是正说明他口中的师兄,正是闻灵玉?
虽然先前早有这个猜想,但如今从云知尘口中听到,李玄州依旧是震惊得难以置信。
闻灵玉他竟然是三星观的第二任掌教,书中那位惊才绝艳,天赋异禀的清霄真人!
然而紧接着是更大的乌云拢了上来,以闻灵玉的天资修为,是遭遇了怎样惨烈的场面才会逼得他生魂离体?
他的身体如今又在那里?
魂魄与肉身息息相关,闻灵玉的魂魄消失不见,难道并非是魂魄不稳,而是他的肉身出了问题?
念及种种,李玄州双手紧握成拳,“灵玉”两个字已在唇齿中半露不露,险些喊出了着这个名字。
云知尘的眼神倏而间冷了下来,毫无先前谈及过往之时的漠然,他微微垂着头,却抬起双眸,眼神如尖钉般直直地看向李玄州。
“你知道吗,若是放在从前,你对他这般亲密在意,我定是要你生不如死,可你还对我有用,我却不得不让你再苟活一阵,实在是让我想杀人。”
李玄州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机感,仿佛背脊上爬上一条阴凉而致命的毒蛇,不知在何时已经缠上了他的脖颈,吐出了长长的信子,下一秒就会咬破自己的喉咙。
明明是杀人夺命的话,可云知尘说完,并没有任何动作,他嘴角挂着一丝冷意,似笑非笑地看着李玄州,仿佛在等着对方会有什么反应给自己看看。
就像猎人在观赏着已经步入绝境的猎物,是玩弄,是讥笑,是蔑视。
香炉中香烟袅袅升起,悠远沉静的香味再不能带给人心中的平和,仿佛幻化成了那催魂索命的杀人香。
李玄州背脊挺直,他一动也不动地与云知尘对视,可他微微皱起的眉,和紧抿的薄唇,无一不是显露着此时的李玄州,并非面上这般镇定。
事实也的确如此,李玄州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手,是指甲划破皮肤带来刺痛让他冷静下来,李玄州很清楚,自己一定不能慌,就算他现在面对的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云知尘,他也一定要冷静下来。
李玄州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慢慢地松开了拳头,手指微动,一张符篆从李玄州的袖口飞出,没入了掌心之中。
夹住符篆的双指并拢,李玄州暗自凝聚用力,没想到刚聚起一团莹光,李玄州忽然之间浑身剧痛,仿佛掉了满是钉刺的陷阱中,又长又利的钉刺扎穿了他的身体,他的手掌,他浑身上下的任何一个地方。
这般非常人难以忍受的折磨,让李玄州不得不松开了手,连坐着的力气都无法支撑,倒在了桌上。
在他的身旁,符篆轻飘飘地落下,无火自燃,落了一地的灰烬。
痛苦远远没有结束,李玄州全身的血液,乃至于魂魄都奔向那些被钉刺扎穿的伤口,就拼了命要往钻。
可实际上,李玄州身上并没有那些血淋淋的口子,可体内想冲出来的魂魄不假,魂魄在李玄州的体内疯狂地撞击着,仿佛发了疯一般,想冲出这具肉身,当一个快活的魂魄。
不过眨眼间,豆大的冷汗从李玄州的额间滑落,李玄州的脸色惨如白纸,他抬起眼,虚弱又顽强地对上云知尘欣赏嘲弄的脸。
云知尘揭开炉盖,更多的香烟升起,如云如雾:“别这么看着我,我现在并非要杀你,我收你为徒,本就是为了今日。”
为了今日?
难道自己身上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可眼下的情形根本不给李玄州多想的机会,只见云知尘一掌拍向桌面,香炉中一块大如燕卵,黑如桑椹的物件从香炉中一跃飞出,盈盈地漂浮在半空,散发着阵阵白烟。
李玄州顿时认出来,这正是返魂香!
返魂香一出,体内的魂魄更加癫狂出来,如同受到某种召唤一般,竟有一丝淡蓝色的光从李玄州的指尖溢出,这是魂魄要离体的征兆!
在返魂香的操控之下,任何魂魄都毫无抵抗之力,云知尘究竟为什么要自己的魂魄?
指尖那抹淡蓝色的光越来越亮,李玄州的眼睫已被汗水浸湿,他睁着湿润的眼睛,看着指尖那抹蓝光,眼神骤亮,忽然之间已明白了过来。
每个人的魂魄都是独一无二的,因此每个人的魂魄都是不同的颜色,可这抹蓝色的光带给了李玄州多少熟悉的感觉。
李玄州想起自己曾经在清河的河底见过,在易江原的体内见过,也在叶朝君那见过,无一例外,这些都是自己寻找的残魂,最终飞入闻灵玉体内,属于他的残魂。
而现在自己指尖的这一抹淡蓝色的光,带给他这亲密又熟悉的感觉,唯有闻灵玉。
闻灵玉的残魂竟然一直在李玄州的体内!
毫无疑问这是云知尘一直都知道的事,他要的,从始至终都是闻灵玉!
在眼下这个时刻,李玄州看着指尖那抹越来越亮的光,仿若失神般喃喃自语:“原来如此,所以只有我一人才能看见你……”
声音虽轻,却是一字不露地飘到了云知尘的耳朵里,云知尘脸上再无嘲弄之色,他那张苍白的脸顿时变得阴狠扭曲起来。
云知尘白发飘飘,却再也不复从前的仙人之姿,双眼猩红,咬着牙狠狠说道:“你住嘴!任何人触碰他的魂魄,都是对他的侮辱!”
“我一想到他的魂魄在你的身体里呆了这么多年,我就恨不得一刀刀杀了你!”
“他怎么可以用这这样的方式来对我,目的仅仅是为了保护你!”
“他只能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不过在此之前,我会把他的魂魄好好的清洗干净,让他变得跟从前一样。”
“至于你,李玄州,你早该去死了。”
最后一个字的落下,淡蓝色的残魂彻底从李玄州的体内飞离,云知尘拂袖挥过,袖中一串珠串径直向残魂飞去,残魂飞入珠串之内,闪过一抹蓝光,很快珠串便一闪一闪亮着盈盈的光。
做完这一切,云知尘回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李玄州。
只见云知尘手心一翻,大拇指搭在了中指上,其余三指微微竖起,正是一个兰花决的手势!
待李玄州一看清这个动作,拼着身上的剧痛便翻身一躲,只见云知尘一弹指,指尖飞出一抹水蓝色的光球,霎时间,李玄州的身侧已经出现了一个被打穿冒着滋滋白烟的深洞。
李玄州躲过的这一下,云知尘脸上毫无意外的表情,他一向都知道自己这个弟子,天赋心性无一不缺,更能忍常人所不能忍。
但李玄州,也只到此为止了。
云知尘手腕翻转,兰花决再度出现,他微微抬起手,看着李玄州就在自己的眼前,就在兰花决的眼前,大拇指从中指上划过,一道水蓝色的光球猛然向李玄州飞去!
李玄州捂着胸口半撑在地上,方才那一下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量,而这一次,李玄州知道,自己躲不开了。
李玄州淡褐色的眼眸中,倒映出了云知尘漠视的脸,然后是一团水蓝色的光球从云知尘指间弹出,如离弦之箭一般,朝自己急射而来。
瞳孔中,那团水蓝色的光球越来越近,越来越大,近到仿佛已在李玄州的眼前。
就在此时,李玄州看到了一根盈盈飞来的木簪。
这是根造型简单古朴的木簪,它曾经日日别在闻灵玉的发间不离身。
而在此之前,李玄州曾细细抚摸着这根木簪,最后将它放进了怀中。
木簪在李玄州的视线中缓缓地变了模样,它在变长,变红,变出了伞面,变出了伞柄,最后,变成了一把红色的,闻灵玉曾经打过的红伞。
“哗啦!”
伞面骤然撑开,红伞如一朵热烈开放的花,绽放在李玄州的眼前,占据了李玄州所有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