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 28 章
眼前的人分明是李玄州的脸, 可闻灵玉心头却油然升起了一股强烈的怪异之感,就好像、就好像——
不等闻灵玉想出个所以然来,眼睛又是一阵刺痛。
闻灵玉不由得地揉了揉眼眶,再抬起眼时, 眼前仿佛被一层看不见的轻纱笼罩, 这层轻纱将他心头的怀疑与怪异, 通通隔绝在外,只留下了对“李玄州”三个字, 刻在心底的信任。
闻灵玉这才面露喜色,他下意识往前迈了一步:“李玄州!你怎么会在这里!”
声音空荡荡地飘进看不见底的黑, 如同一颗石子掷入水中, 悄然无波,连回音也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李玄州薄唇紧闭,分明未开口说话,可他的声音却还是准确地飘进了闻灵玉的耳中。
“我要出去。”
这短短四字, 毫无起伏, 仿佛已死之人的低吟, 可闻灵玉全然没有听出这话中的古怪之意, 传到他耳中的,仍是李玄州那一贯冷清淡然的语调。
闻灵玉抬眸四望:“我不曾发现这其中端倪,如何出去,你可看出来了?”
李玄州扬手一挥,檐角下的喜字灯笼倏地泛起了惨淡无比的烛光, 幽幽暗暗, 忽明忽灭。
“拜堂。”
“拜堂?”闻灵玉睁大了眼,“谁拜?”
李玄州伸出青白的手指遥遥一指:“你。”
“我?”闻灵玉更是吃惊,“为何要拜堂才能出去?”
李玄州不答, 抬脚走到闻灵玉面前,如同死人青白的手覆在闻灵玉的肩头,用力往下一压,其力道之大,竟是让闻灵玉生生地跪了下去!
闻灵玉始料不及,双手撑在地面上,再一看,李玄州已在他身旁跪了下来,那只覆在他肩头的手,迟迟没有移开。
心头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再次涌了上来,闻灵玉的瞳孔也如同被针尖刺透一般,连着他的大脑,泛着钻心的疼。
眼前那张看不见的轻纱再度缓缓地覆盖了一层来,似乎想遮挡住闻灵玉的怀疑。
可还是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闻灵玉双手撑地,垂着头,眼中已泛起了血丝,痛苦的神色不住地挣扎着。
李玄州不会这么做……
李玄州已经叩拜在地,肩头的那只手再度用力,压得闻灵玉直不起身子。
闻灵玉双手死死撑住地面,双臂微微颤抖,不让自己的身子弯下去。
分明已是魂魄,可冷汗还是布满了闻灵玉的额间。
闻灵玉用尽全身的力气,一点点地抬起头,大堂中那一身孝衣的女子不知何时消失不见。
而他的鼻尖,似乎嗅到了女子身上常用的脂粉香气,正是从他肩头上的那只手传来的。
蒙在眼前的那层轻纱突然发出了一声布帛断裂的声音,先前那些被刻意蒙蔽的怪异的之处,犹如拨云见日般,明朗无比。
闻灵玉猛地睁大了眼,瞳孔不住地颤抖着。
他缓慢僵硬地转动着脖颈,看向自己的肩头。
手指柔软细腻,这显然不是男子的手。
顺着手指看去,一身孝衣,遮住脸颊的长发披在背脊处,头上别着一朵白花,正是那名女子!
女子的脸在发丝后若隐若现,面目狰狞,犹如恶鬼。
她猛地张大了嘴,露出锋利的獠牙,指甲瞬间长出一尺,变得乌黑发紫,皮包骨的鬼爪几乎是陷进了闻灵玉的肩头,卡进了骨肉之中。
闻灵玉疼得闷哼一声,身子往后一抽,竟是生生地带出一片血肉,脱离了女子的掌控。
同时掌心一团魂力飞出,打在了女子的手臂之上。
女子口中发出尖锐不已的怪叫,锋利的指甲直朝闻灵玉袭来,眼见离闻灵玉不过一尺的距离,下一刻,指甲的顶端掉落下一小片灰烬。
这小片灰烬犹如野火燎原之势,迅速地弥漫着女子的手臂、肩头,直至她整个人如同灰烬般突然散尽。
闻灵玉还处在生与死的巨大震惊中回不过神来,李玄州的声音犹如平地一声雷的在他耳边响起。
“闻灵玉!回来!”
闻灵玉再一睁开眼时,发现自己仍站在方才花轿的位置,迷雾已散,满天的灰烬纷纷扬扬地洒落,还不曾落地,便彻底散了。
李玄州手持木剑,扬手召回三清铃,神色是少有的沉重。
“李玄州,刚才到底怎么回事!”
“有煞路过,一个不留,若是我再晚上片刻,你便会彻底变成孤魂野鬼。”
“煞?这……这不是阴婚吗,怎么会……”
李玄州摇摇头,神色凝重:“我方才查看过这座山脉,发现乃是反生死门山脉,生门对死门,死门对凶星,我们遇到的不是阴婚,而是煞,且是最为凶险的红白双煞。”
立性凶暴,多行煞戮,此为煞之一字的说法。
如这个说法一般,煞的形成不同于普通的恶鬼怨灵,像李玄州先前遇到的林老爷,又或者是杨时,他们手上无一不是有无辜之人的性命,在他们死后,天道威罚,自有严惩。
可煞却是能生生抗住天威而不灭,或者是修炼至毒至邪的阴术,不论是天道、人道均没有办法消灭,且煞手下的无辜亡魂,少则数十条,多则成百上千条,可足足聚成一个血池,可见其狠厉之程度。
而这座反生死门山脉,正是煞形成的最好山脉,此为一。
龙包山本是坟山,埋葬了不知多少枯骨,亡灵聚集之地,此为二。
而第三点——
地上红白两队的尸体,说明迎亲队伍与送葬队伍皆死于此,红白相冲,又见地上身穿喜服的男子,看似被天雷所劈而死,实则魂魄抗住了天威不灭,以上种种极难的三点条件均已达成,红白双煞便已破土而出。
李玄州深深地看过这一地的尸体,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肃穆。
李玄州心知,这一次是极为厉害凶险的一仗,就连云知尘也特意提点过他,遇到煞时,即便是他的纯阳之体也无法与之抗衡,能避则避,切莫强求。
可现下他们已遇上了喜队,而接下来等着他们的,便是葬队。
突然李玄州脚下似乎踩到了某个物件,他低头一看,是一柄镶嵌了数颗名贵宝石的折扇。
李玄州视线一顿,竟不顾地上肮脏的淤泥,拾起那柄折扇,抬眸四望,在看到那名同样一身名贵的喜服男子时,倏而又想到了什么,指尖重重地一捏。
就在此时,迷雾又从脚下腾空而升,浓雾弥漫,阴凉的气息如附骨之疽,从背脊蔓延而上。
有哭声从迷雾中飘来。
这哭声哀恸欲绝,如泣如诉,仿佛流的不是泪,而是血。
哭声时大时小,时高时低,可谓是抑扬顿挫,伤心至极,可偏偏听到的人,只觉得心绪不宁,仿佛这哭丧,是在为自己哭一般,实在是毛骨悚然。
一口黝黑的棺材在迷雾中缓缓使来,为首的几个阴魂手持哭丧棒,身披麻衣,各个脸色白如纸张,纸钱高高地抛向空中,有的落于棺材之上,有的悠悠地飘向地面。
分明是再缓慢不过的步伐,可眨眼间,送葬队伍犹如鬼魅一般,突然出现了李玄州的眼前!
李玄州几乎是下意识带着闻灵玉飞身一跃,一枚符篆急射而出,双手快速地结印,听李玄州一声破字出口,“轰”的一声,一条威风凛凛的火龙昂扬着龙头,张嘴吐出了一团炽烈的龙息!
金火相克,霎时间水烟四溢,犹如铁片至于沸水之中,蒸腾不已。
哭丧棒顿时东倒西歪地掉落在地,就在这一瞬间,棺材在一瞬间变成了花轿,身披麻衣的阴魂转换成了一身红衣的迎亲队伍,喜乐再度奏响。
火龙又是一口龙息喷出,可这一回,却是石沉大海,对喜队竟为造成任何伤害!
李玄州深知,这条火龙之所以能克制丧队,乃是因为白为金,火能克之,可红为火,又如何相克?
而且这红白双煞在龙包山逆天而成,山为土,这其中的格局便大大的复杂。
原本金火相克,可加之土在其中,从而形成了火生土,土生金这相生相克的的法门,红白两道同时出现,普通的五行阵法根本无法撼动其根本。
再者,这两只队伍不过并不是真正的煞,真正的煞,乃是那一身喜服被天雷劈死而魂魄未消的男子。
仅仅遇上这两只队伍便如此棘手,若那煞出现,其中的凶险可想而知。
闻灵玉虽不明白这红白双煞其中的窍门,但那日同李玄州看过五行八卦的书籍之后,现下的场面已然让他明白这是火土金相生相克的局面。
闻灵玉闪过避过嚎叫不已的阴魂,眼中隐隐浮现焦急之色,这破解之法根本无暇分心思考,眼前这两支队伍简直如同不死不灭一般,誓要把他和李玄州留命在此。
此时只听见“哗”的一声,是折扇打开的凌厉之声。
闻灵玉闻声望去,见李玄州手握一柄有些眼熟的折扇,即便这折扇肮脏不堪,但扇柄上镶嵌着数颗名贵的宝石,一看便是非富则贵之人所有。
闻灵玉略一回忆,惊呼道:“这是叶朝君的折扇!”
怕李玄州听不明白,闻灵玉又道:“就是那名身穿喜服死去的男子!”
等闻灵玉说完,李玄州已把折扇高高抛向空中,指尖一道术法而出,注入在折扇之内。
来不及细想李玄州是如何得到这柄折扇,又为何将这柄折扇拿出来使用,就见浮在空中的折扇发出阵阵光芒。
红白两道阴魂如同受到某种召唤一般,竟不再攻击他们,纷纷对着折扇跪倒在地,如同见到了主人一般。
在这难得的空隙时机,一声女子轻柔的呼喊传进了闻灵玉的耳中。
“恩公……”
闻灵玉动作一顿,下意识看向声音的来源——
静静立在地上的花轿。
“恩公……”
那道女声又飘了出来,闻灵玉眼神微顿,想起一个人。
会这么喊他的,只有沈明珠。
轿帘的一角忽而飘动起来,一身嫁衣的沈明珠正坐在轿中,焦急担忧地看着闻灵玉。
沈明珠往旁边挪了挪,看那动作,竟是让闻灵玉上轿。
此时正是脱身的最好时机,他毫不犹豫,带着李玄州飞身遁往花轿。
两人刚入轿,李玄州伸手一招,在折扇飞入他手中的那一瞬间,帘子悄然落下。
这轿子明明只容得下一个人,可他和李玄州进去,竟觉得轿子内宽敞无比,容下他们一人二魂绰绰有余。
李玄州看着眼前一身嫁衣的女鬼,正要蹙眉说些什么,只见这名女鬼双眼脉脉地看着闻灵玉,轻轻地喊道:“恩公。”
李玄州的眉皱得更紧了。
这声恩公,原从何来?
不待李玄州发问,就听闻灵玉颤声问道:“沈明珠?你……你怎么会……”
眼前的沈明珠身穿嫁衣,指尖透明,俨然已经变成了魂魄。
沈明珠垂眸,似是像对闻灵玉安抚一笑,可她这笑容却是充满了勉强与酸涩:“终究是我逃不过这一劫罢了。”
“是叶朝君?”
沈明珠点点头,坐实了闻灵玉的猜想。
闻灵玉心头大震,他……他分明是想帮助沈明珠,可怎会想到到头来,沈明珠竟会落得如此结局?
脑中又闪过李玄州曾说过数次的不管活人之事,闻灵玉犹如重击,呐呐道:“是我害了你……”
“是叶朝君让我沦落至此,又怎会是恩公害我?”沈明珠幽幽道:“再者,当日若不是恩公出手,我已被叶朝君强行带走,我迟早也会同他拼个鱼死网破。”
闻灵玉陷在深深的自责中难以自拔,他茫然又无助地看向李玄州,喃喃道:“我……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我从来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我只是想帮她……”
李玄州自是不知道沈明珠与叶朝君一事,但从他二人寥寥几句交谈中,已大约明白其中缘由。
“闻灵玉!”
只听李玄州沉声喝道:“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你再懊悔自责也是无济于事,你现下该做的,而是如何将这件事带来的恶果降到最低,这才是你要做的,明白吗?”
在短暂的沉默后,闻灵玉仓皇胡乱地点头:“你说得对,正因为我做错了,所以我才更要去弥补……”
李玄州循循善诱道:“该如何做,你心中可有想法?”
闻灵玉冷静下来,细想一番,转而问沈明珠:“这顶花轿要去何处?”
沈明珠答道:“今日是我与叶朝君成婚的日子,我被他困于花轿之内,无法逃脱……”
声音顿了顿,沈明珠才继续说道:“叶朝君不知为何,变成了极为厉害的存在,当日在龙包山的所有人,皆死于他之手,就连变成亡魂,也只能任由叶朝君差遣,无法投胎。”
此时花轿突然一晃,仿佛有人想将花轿抬起,又因轿子内的重量而无法成功,阴魂的阵阵呼喊就在轿外,眼看轿帘里伸出了一只枯爪般的鬼手,李玄州眼神一紧,拿出符篆瞬间贴在了自己和闻灵玉的身上。
阴魂在轿内一看,只有沈明珠静坐与轿内,再无其他。
李玄州把隐身符贴上后,趁着阴魂掀开轿帘时,带着闻灵玉飞出了花轿。
即便阴魂瞧不见他们,但还是警惕地发出了阵阵嚎叫,不住地来回打转,仿佛能够感受到他们的存在。
这样下去,即便李玄州有心想在队伍后面跟过去,也实在太过不妥。
闻灵玉也发现这其中关键,目光再扫过那口棺材时,伸手一指:“我们去那!”
这是一口空棺,虽说躲进棺材之中就常人看来实在是瘆得慌,但此举是他们眼下最好的办法。
不仅可以避开这些阴魂的视线,还能由阴魂带着他们前去找叶朝君。
李玄州毫不迟疑,带着闻灵玉直接穿过了棺材厚厚的木板,就势一翻,躺了进去。
不同于那顶无比宽敞的花轿,这口棺材甚是挤得慌,李玄州甫一躺进去,双臂正好贴在了棺材的内壁上,头顶与脚底皆是如此,仿佛为他量身定做一般,牢牢实实地把他束缚在这逼仄的空间中。
更不要提,闻灵玉正趴在他的身上,连抬头都分外困难,两人面面相觑,只差了不到一尺的距离鼻尖都要贴到了。
随着身体骤然腾空,闻灵玉明白这是棺材已被人抬起,正抬着他们前去叶朝君的所在之地。
闻灵玉还没和李玄州离得这样近过,一抬眼,便和李玄州淡褐色的眸子撞到了一起。
也不知李玄州怎能如此不在意,看着闻灵玉的眼眨也不眨,只是那双素来淡漠的眼神中,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好像有更深的东西藏在其中。
眼下这情况分明这是不得已为之,闻灵玉却偏生有些不自在,视线稍稍下移,又落在了李玄州的唇上。
虽然盯着李玄州的唇看也不太对劲,但总比两人相顾无言好,闻灵玉便放心大胆地看了起来。
李玄州虽然说话嘴上不饶人,但他的唇形十分好看,一点也不显凌厉无情,然后闻灵玉看到视线中的薄唇忽然上下动了几下。
闻灵玉一时看愣了,竟也没反应过来李玄州正在同他说话。
直到视线的薄唇再度上下张合,闻灵玉才后知后觉道:“你说什么?”
李玄州听不出情绪说道:“你在看什么?”
闻灵玉突然生出一股被抓包的心虚,正欲开口,却只觉得腰部好像被硬物硌到了一般,低头一看,正是那柄折扇。
先前李玄州便使用这柄折扇控制住红白阴魂,闻灵玉当下不由问道:“这扇子……”
话未说完,闻灵玉的声音顿时一停,仿佛怔愣住了一般。
原来是李玄州下意识低头一看,正与闻灵玉的额间抵在了一起,弄巧成拙的,造成了一个非常亲昵又尴尬的场面。
在察觉到这过分的亲密时,闻灵玉猛地转过头去,动作间,他的脸颊似乎被某种柔软细腻的物件擦拭而过,至于碰到他的是什么,闻灵玉已无暇顾及。
李玄州却像无所察觉一般,张嘴说道:“这扇子如此名贵,想来是那叶朝君所有,连娶亲都带着,想必定是他从不离身的东西,如此,便可以作为媒介使用,所以我才放手一赌,也果然如我料想的那般。”
闻灵玉废了好大的劲才让自己没有再乱动,实在是李玄州说话间,温热的气息喷洒在闻灵玉的颈间,这种感觉并不是痛苦,而是需要用一种莫大的控制力才能忍住的冲动。
过了好半天闻灵玉才理清李玄州刚刚的那一番话,李玄州说得不错,多少不得投胎的亡魂,想要将之指引,亡魂生前之物是必备的东西,同样,生前之物既能召唤亡魂,又可做反打之物。
而先前李玄州并不识叶朝君,在命悬一线的危急时刻,他竟能想到此处,可谓之心细。
在心细之余,他更是敢放手一搏,实在是胆大。
闻灵玉心头不禁再次感到深深的震动,正要说些什么,棺外的哭声和哀乐突然同时停了下来,仿佛陷入了死寂一般。
李玄州骤然伸手搂住闻灵玉的腰,带着他穿透棺材,一跃而出,瞬身躲在了一根粗壮的红柱后。
等闻灵玉看清眼前的一切,瞳孔中不住地颤动。
只见眼前是一座古朴而灰暗的大堂,一切犹如他在那场幻境中看到的一般,四周是看不到头的黑,绝对压抑能够吞噬一切的黑。
这片黑暗之中只有红白二色,白的像雪,红的也像血。
这座充满死寂与沉闷的大堂被一分为二——
一半白,一半红;一半哀,一半喜;一半灵堂,一半喜堂。
而大堂的正中间,是一名身穿喜服,周身散发着阴沉死亡气息的男子,阴冷的鬼气仿佛在他的眼中化为了实质,毫无生气,死气勃勃,只看上一眼,就叫人不寒而栗。
闻灵玉知道,这便是已经变成煞的——
叶朝君。
作者有话要说: “立性凶暴,多行煞戮”出自《洛阳伽蓝记》
发烧了,休息两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