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 44 章
陆以逞再出现, 是十一月。
清町市秋风萧瑟,他穿着一件单薄的毛衣的外套,蹲在金仙花苑楼下给裴然发消息。
这段时间, 陆以逞的消息就没有停过。
只是裴然从不回复。
陆以逞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 他既希望他看到了,内心深处又耻于被他看到。
他太狼狈了。
陆以逞一字一字删掉信息对话框里的“裴然哥,我在金仙花苑楼下, 想见你”。
他往上翻,发现这三个多月来,他几乎每天都给裴然发消息。他对裴然的渴望一览无遗。
第一条是台风夜过后的黎明,他一晚上没有睡,看着天若有若无的亮, 他没能克制住自己, 发消息问:
“裴然哥, 馄饨好吃吗?”
自此之后,一发不可收拾。
【裴然哥,我今天在花市买了盆多肉。】
【裴然哥,王记馄饨真的很好吃。】
【你还想要吃吗?我可以去给你买。】
【裴然哥,我的伤好多啦。】
【我是不是很没用?连盆栽都养不活。】
【裴然哥,你看到新闻了吗?宋亦遥的绯闻。你在他身边……不要受委屈。】
……
【裴然哥……昨天我的出租屋进了小偷……】
【要想办法挣钱了。】
【裴然哥,生活原来比我想象中辛苦。】
【对不起。】
【想你。】
……
陆以逞收起手机, 站起来, 仰头看着裴然家的方向。
他最后发了一句:【很想见你, 但我知道, 现在的我或许还没有资格。】
陆以逞深深的呼出一口气。
他转身,打算暂时离开,等积累到更多的资本, 等到时间久一点,等到裴然可以原谅他——或者愿意向他复仇那一天,他再回来。然而一转身,陆以逞又惊又喜地发现,裴然在他几步路外的花坛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裴然一只手里拎着菜,一只手里拿着手机,刚挂掉一个电话。
陆以逞嗫嚅道:“裴然哥。”
裴然淡淡地说:“好久不见。”
陆以逞嘴唇动了动,最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充满贪婪地看着裴然,从他头顶一根翘起的发丝,一直品味到他指尖蹭到的菜叶上的一滴露珠。
裴然向他走来。
陆以逞一动不动。
裴然在他面前停住,晃了晃手机,说:“卓岁给我打了电话,说找到了我的适配骨髓。”
陆以逞愣了一下,旋即脸上露出欣喜若狂的神色:“太好了!”
裴然对他笑了笑:“我不会去做手术的。”
“为什么?”
裴然轻轻地拽着陆以逞的衬衫领口,将他拉向自己:“人只有在生命的最后才能感受到生命的存在。”
陆以逞茫然地看着他。
裴然说:“我们定一个死期,在走向死亡的过程中,才能明白我们本质是什么样的人。”
这些话,这些法发自裴然内心的话,在上辈子,他从来没有和陆以逞说过。
系统要求他必须重复上一世重要的节点,这些节点是推动他和陆以逞一步步复合的情感转点。他和宋亦遥的那段恋爱,如果他不主动叫停,系统也会强制性地要求他停止了……台风夜是重大情感转点之一,从那一刻起,他就该对陆以逞心软了。
“八月,明年八月,七号怎么样?”
陆以逞嗓音微涩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裴然吻了吻他的唇,笑起来,像个疯子:“我决定在那一天死去,你呢?”
陆以逞猛然间顿悟了他言语中的含义,他抱住了裴然,坚定地说:“我会陪你,不论做什么,只要你需要你。”
在这漫长的两个月里,裴然想了很多。
如果不将系统要求他走的剧情称之为三流小说的荒诞剧目,而称之为命运的话,他会怎样面对?
是去爱陆以逞,还是去……杀了他?
裴然将白菜一片一片掰开,放在蓄满水的池子里清洗。
窄窄的厨房除了水声外只能听到两个近乎静默的呼吸声,裴然的稳定平静,陆以逞的则近乎小心翼翼,生怕眼前的一切是美好的幻觉,他稍微错开一眼,一切就会消失不见。
良久,裴然开口:“台风夜之后,你去哪了?”
陆以逞说:“在夏城,还有它周边的几个城市,我……帮人做投资,赚了一点钱。”
裴然不咸不淡道:“哦。”
陆以逞说:“我现在的身份证和卡都不方便用,我可以……我可以把钱存在你的账户里吗?”
裴然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陆以逞紧张地看着裴然纤细白皙的手将白菜一片一片捞出来,放进盘子里。然后,裴然擦干手,转身出了厨房,从自己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张卡,递给陆以逞。
陆以逞几乎被巨大的幸福感砸晕了。
他一度绝望,觉得他永远失去裴然了,可是现在,一切都彰显着……裴然还爱他!
尝到了甜头,他又得寸进尺地小小往前跨了一步。
“裴然哥,”陆以逞有些羞耻地问他,“你看到我给你发的短信了吗?”
“看到了。”
“那你……都不回我。”他用上类似于初见佯装醉酒后委屈和撒娇的嗓音,轻盈地、充满渴求地要一个答案,或者允诺。
裴然说:“那重要吗?”
陆以逞:“不……重要吗?”
裴然聚精会神地切土豆片:“我很忙,我有许多书没有看,许多地方没有去,一个人如果快要死了,就不会再有精力去回应嘈杂的求爱。”
陆以逞:“……”
“你知道吗,”裴然将土豆片放进一个盘子,开始处理虾尾肉,“谢天崖、阚明云、袁慕青,他们分别约过我好几次。”
一时间,陆以逞没有想起来这是谁。
后来,他才想起来,这几个人曾经在清町的酒吧和裴然喝酒时对他动手动脚,那天他很生气,他……迁怒于裴然……
“你赴约了吗?”陆以逞艰涩问。
“没有,”裴然垂着眼,很冷静地说,“和宋亦遥的交往,让我意识到一件事。”
“什么?”
裴然抬眼,挑起唇,对陆以逞微微一笑:“还是和你做比较爽。”
陆以逞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巨大的酸楚、苦涩、喜悦、愤怒和自责交织在一起,他一时间不敢相信裴然这说的是真话,而以为这是某种讽刺。他清楚自己带给裴然的痛苦远多于爽快。
“你跟宋亦遥……”
裴然说:“分手了。”
“因为、因为……这方面吗?”
“不,因为各种方面,”裴然挑出一根虾线,说,“不过,比起宋亦遥,以逞,你真的很垃圾,你就像一盘腐烂的食物,我曾经饥肠辘辘,因此奉为美味,直到遇见真正的珍馐,才明白过去吃的是什么东西。”
陆以逞:“……”
裴然:“悲哀的是,我已经习惯了这种可怕的口味,无法适应正常的美食。”
陆以逞:“对不起。”
裴然:“在过去那些荒唐的错误中,全部都是你的责任吗?或者是你、蔺寒玉和卫子晔的责任吗?从我的视角来看,可能的确如此,但是我就丝毫没有犯错吗?”
陆以逞:“你没有。”
裴然问:“可一个人若是没有犯错,为何会掉入这样无底的深渊?”
陆以逞说:“是别人的错。”
裴然笑:“或许还有世界的错。”
陆以逞说:“是的,反正你没有错。”
裴然打开冰箱,问他:“火锅底料,你想吃麻辣的,还是菌菇的?”
夜色降临时,屋内已经有些冷了。
火锅架在桌上,咕嘟咕嘟冒着泡,虾滑和肉丸在上面翻滚,裴然和陆以逞两人各有一杯酒,威士忌兑可乐,泡着柠檬片。裴然亲自给陆以逞倒的。
裴然靠墙放着一块平板电脑,上面正在播放最近大热的真人秀综艺,明星们在屏幕里面玩着各种愚蠢的游戏,荡漾着不止歇的笑声。
偶尔,裴然也会跟着综艺笑点弯一弯唇。
每当这时,陆以逞就会眼睛眨都不眨地看着他。他有多久没有看见裴然了,他有多久没有看见裴然露出这样轻松的笑容了?
吃完火锅,喝完酒,裴然放下筷子,对陆以逞说:“洗锅、洗碗、开窗通风、扔垃圾。我去洗澡。”
陆以逞受宠若惊地站起来说:“好!”
裴然走进浴室,“砰”地关上门。
他没有立刻脱衣服洗澡,而是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一会儿。
然后,他吐了。
伴随着呕吐的,还有再度卷土重来的白血病病症,他鼻腔疯狂往外流血,整个浴室污秽肮脏血腥,像一场不堪的凶杀现场。
裴然的神情很冷静。
等到身体的不适褪去,他一边清理浴室,一边问系统:“我这样做可以吗?剧情要求我们必须在一起,我要给陆以逞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我给了,用这种方式,可以吗?”
“可以。”
裴然笑起来,他容颜仍然昳丽,笑得很漂亮,苍白的唇洇出淡淡的血色。
“你知道吗,”裴然说,“当我在这个世界重新醒来,听到你在我耳边说话时,我问你,当爱意值满了以后,是不是做什么都可以。”
“记得。”
“我要开始尝试了。”
“和宋亦遥的恋爱,不是尝试吗?”
“那是拯救自我的尝试,失败了,”裴然微笑着说,“现在,是我要尽己所能,让自己快乐的尝试。”
系统沉默不语。
裴然将擦完地面的毛巾塞进卫生间的垃圾桶,他脱掉衣服,走进浴室,调整花洒的水温。
他将水量开到最大,站在花洒下,聆听耳边哗啦啦、轰隆隆的声响。
像站在一场温暖的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