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 25 章
裴然被锁上脚铐, 幽魂一样在公寓里游荡。锁链在他走动时会发出哗啦啦的响声,是为他如此情境所奏响的最好的悲歌。他从书架上抽了本书捧着看,读到毛姆的《面纱》中广为流传的那段话:
“‘我对你不抱什么幻想, ’他说, ‘我知道你愚蠢、轻浮、没有头脑,但是我爱你。’”
但是我爱你。
裴然合上书,放松肩膀, 整个人往后倒去。床是柔软的,倒下去不疼。他爱陆以逞什么?裴然爱陆以逞什么?这个问题也许不会有答案了。
距离决定性的,裴然对陆以逞的幻想完全破灭的重大节点很近了。
在五月到来之前,裴然逆来顺受,变得比过去更安静更柔顺。除了陆以逞为他锁上镣铐的第一天外, 裴然再没流露出过那种惊讶和愤怒, 他乖乖地待在家里, 这四四方方的小烟盒,这钢筋混凝土筑成的囚笼。他在里面一点一点枯萎,而谁都没有察觉。
陆以逞四月十八日的生日,裴然网上订了做蛋糕的材料,瞒着陆以逞按照网络上的教程学习、练习了很久,在四月十八这天晚上为他准备了一餐烛光晚宴,捧出亲手做的生日蛋糕。陆以逞回家稍晚了一些, 裴然给他的惊喜和笑容却一分不少。
爱意值99。
四月二十日, 谷雨。
陆以逞推了公司的事, 抽出一天带裴然出去“春游”。
他说:“我知道天天在家也挺闷的, 以后只要我有空都会带你出来玩。你有什么想去旅游的地方吗?”
裴然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竟是:“夏城。”
陆以逞笑了笑,说:“好,有空带你去。玉都周边其实也有很多好玩的地方, 今天我们去的是星移园。”
“听说过。”是玉都很有名很有名的景点了,而在玉都待了这么长时间,裴然还没来玩过。
站在星移园里,灿烂阳光下,裴然愈发白得近乎透明。他脸上始终噙着淡淡的微笑,陆以逞总觉得他好像有什么地方变了,但强令自己忽略了那种异样。
星移园里有卖手工的,裴然挑了一个木雕的小兔子,陆以逞二话不说给买了。
爱意值99。
裴然做饭时陆以逞晃进厨房,搂着他的腰亲他耳际。
爱意值99。
裴然觉得脚踝被金属脚铐磨得发疼时,陆以逞认真温柔地为他涂药膏。
爱意值99。
裴然弄了半张脸的泡沫刮胡子时,陆以逞走进浴室恶作剧地洒他一身水。陆以逞喜欢闹他,仿佛还是十年前那个顽劣的小孩,每当这时,他们会觉得距离彼此特别特别近。裴然咕哝着小声念叨些话,陆以逞凑上来吻他,蹭得自己也一脸泡沫。陆以逞笑嘻嘻地说:“裴然哥,既然都弄脏了,那就一起洗澡吧?”
爱意值99。
……
裴然至今没有弄清楚公寓的上一任主人是谁,不知道陆以逞和颜辰是什么关系,不知道他还爱不爱卫子晔。他不问,陆以逞也不会对他说什么。他能够知道的就是,经过这样“小小的”波折之后,生活愈发平静,像一潭死水,在这潭死水中,他每天唯一的乐趣和期盼就是陆以逞。
除去那些诡异的外在环境,除去两人没有名分可言的身份定义,他们之间过得已经非常非常像情侣——或者说夫妻了。裴然就是那个沉默的,忍耐的,将身心系于丈夫一身的妻。他所作所为的一切都是为了讨好陆以逞,他知道这是病态的,他知道他正在逐渐丧失真正的自我,他在变成一个陆以逞的从属物……可是一想到自己马上就要死了,这种事情就变得可以忍受起来。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宁愿攥住这些微小的快乐。他最感到欣慰的也许就是陆以逞不爱他,他死以后,不必陆以逞伤心。
陆以逞伤心他也会伤心的。
五月,裴然在家做饭、浇花、读书。在平静的午后,在被太阳笼罩的客厅昏昏欲睡。原著的裴然对即将发生的事一无所知,而现在的裴然心情怡然地等待着命运到来。
叮——
门铃响了。
裴然起身走到玄关,拖着脚链一直让他想到玄幻电视剧中的蛇妖,冰冷的金属在地面留下逶迤痕迹。他微微弯腰从猫眼往外看,就像在巴黎酒店一样,噩梦般的蔺寒玉站在门口。
裴然背对着门板,眼睛一抬,看向装在客厅天花板的摄像头。他要沉浸入表演之中,因为有一名观众随时随地会看向他。
门铃不间断地响着,很吵,蔺寒玉在门外越按越快,按出了癫狂的意味。
裴然发着抖,小声说:“我不会开门的。”
蔺寒玉当然听不见,门铃还在疯狂地响。
裴然低声对自己说:“我不会开门的。”
然而在所有的故事中,矛盾与冲突的促成都少不了神来之笔的巧合。
裴然没有开门,卫子晔开门了。
屋外,卫子晔看到蔺寒玉时愣了一下:“你怎么会——”
蔺寒玉从袖中滑出一把匕首,对着卫子晔,冷冷道:“开门。”
卫子晔在他阴冷注视下,缓缓从兜里掏出一把钥匙,插进锁孔。
咔哒。
裴然才发现,原来心凉是一种真实的生理上的感受,而非一种夸张的修辞。他怎么样没想到,卫子晔竟然会有这里的钥匙。这间公寓的上一位主人就是卫子晔吗?门被推开是有轻轻的吱呀声,裴然踉跄地仓皇后退,站在客厅中央,看着那扇门打开,就像看着地狱之门打开。
蔺寒玉看见裴然,掀唇笑道:“你果然还在这里。”
卫子晔被逼着一步步走进屋内,他举起双手,对蔺寒玉说:“门我给你开了,你反正也不是找我的。我来就是拿东西、还钥匙,拿完就走。”
蔺寒玉点了下头。
卫子晔后退着走进卧室。
裴然僵硬地站立在蔺寒玉面前,他发现蔺寒玉变了,不再是少年时的斯文书卷,也不是巴黎重逢时的精英和意气风发,而是一种费尽心思都遮掩不住的落魄,他看向裴然时目光像锁定猎物的蛇,冷而腥。
蔺寒玉抬起手,转动那把匕首,他说:“我一直保存着它,是你捅我的那把。”
裴然:“……”
蔺寒玉抬起另一只手,那只手……已经完全不成样子,手腕处的狰狞伤口像是变异扭曲的老树皮,衬得他白皙纤细的指尖像一块冷玉,可怖的美感。他这只手指不受控制的颤抖,无力地颤抖:“陆以逞废了我这只手。差一点我就死了。”
裴然:“……”
蔺寒玉:“你怎么不说话?”
裴然抿了抿唇:“说什么?”
蔺寒玉也茫然了一瞬,他想要裴然说什么呢?
卫子晔从卧室出来,看着对峙的两人,犹豫了一下,说:“我……走了?”
两个人都没出声。
突然之间,蔺寒玉动了,裴然也动了!
在裴然问出“说什么”这三个字后,蔺寒玉短暂地茫然了一下,旋即,他想清楚,重要的不是裴然说什么,而是他想要裴然说什么,重要的不是裴然做什么,而是他想要裴然做什么。陆家,鸿霄集团是他无法撼动的庞然大物,他的复仇之旅数次夭折,视频曝光后他预料到了陆家会有报复,但没想到报复得那样快而狠绝,他这些年积攒的资本、人脉,通通付诸东流。他的公司倒闭,他的投资被破坏,他成了上流社会一条被人避之不及的虫子。他想象中的浪漫在鸿霄集团出手的一刹,从夏日漫天的清新暴雨变成了臭水沟中的水流。他整个生命的意义因此而被否定。
他想要什么?他想要死。他的体内毕竟流淌着父亲母亲那样可笑而卑劣的基因啊!自杀是他们唯一的逃避,唯一的抗争,唯一的选择。蔺寒玉觉得自己还能多选一点,那就是带裴然一起走。他邀请过裴然不止一次,裴然拒绝了他,这次,他不会给他拒绝的机会。
匕首向裴然刺去,裴然则踉跄后退地往卫子晔身后躲。
一切发生地太快,卫子晔的身体根本上意识,等反应过来时,能感受到到的就是冰冷和麻木的痛苦,还有血液流出的温润。他低头看着自己侧腰,“操”了一声。
蔺寒玉眼睛眨都没眨,拔出匕首再追向裴然。
裴然被脚链绊地跌在地上,他仰着脸,脸色苍白,眼眶含泪:“蔺寒玉,别这样。求你了。”
“你不想死是吗?”
裴然惊觉,即便他身怀绝症,他知道自己迟早有一天会死,但是当死亡以如此锋利的姿态冲向他时,他还是会本能地躲避。是的,他不想死。他想活下去。
蔺寒玉慢慢抓起裴然的t恤下摆,刀尖在他腹前悬空划动:“你看,就是这里,当年你就捅得我这里。”
裴然嗫嚅道:“对不起。”
蔺寒玉低头亲了他一下:“裴然,我自己都搞不懂,即使这样,我还是那么爱你。即使时隔六年,我重新见到你,还是那么爱你。”
他说着,用刀刃在裴然腹上划出一道淋漓的伤口。
他自厌地说:“你看,我舍不得。”
他说着,又划了一道:“你看,我只能下手到这种程度。”
裴然疼得整个人都绷紧了,他的血是不正常的、过分鲜艳的红色。他的血一直流啊流,流得他愈发恐慌。以他的体质,这样的伤口,足够他失血而亡了。他只能恳求:“蔺寒玉……求你。”
蔺寒玉转而用刀尖比划裴然的脸:“你怕了?”
裴然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滑落:“是的,我很害怕。”
他在发抖,身体也抖,嗓音也抖。
砰的一声,旁边的卫子晔终于彻底站不住,倒下了。
也是这时,陆以逞、医护和警察都到了。
蔺寒玉手中的刀被警察劈手夺走,他被按在地上,能做的只有怒吼和挣扎。
裴然的t恤落下来,盖在伤口上。他穿的是件黑t,血在慢慢浸湿它,但颜色不显。他不知道是陆以逞没看到还是没在意,反正在他眩晕模糊的视角里,陆以逞第一时间跑到了卫子晔身边,叫着子晔哥,叫他坚持住。
……奇怪,怎么会有人认为是陆以逞主动解除婚约的?他闹出那样的事情,他再风流,再和其他什么人有肉体上的关系,心里的真爱应该还是只有卫子晔吧?是卫子晔受不了他的不忠诚吧。
裴然抱着这样的想法晕过去,他并不觉得悲伤,哀莫大于心死,这是他今天体会到的第二件最真实无比的生理上的感受。
医护人员担架抬着卫子晔出去,陆以逞这才抽出空望向裴然,望过去的瞬间,他整个人都僵了。裴然晕过去了,裴然的手上怎么有血?
“裴然哥。裴然哥,你醒醒。”陆以逞将裴然抱起来,突然发觉手上一片湿漉。是血。裴然方才躺的地板上也是一大片血。他把裴然重新放下来,循着痕迹掀开他的衣服,才看到那两道狰狞的伤口。
蔺寒玉嘴上说下不了手,实际伤口并不浅。
陆以逞眼前一黑,慌乱道:“裴然哥,裴然哥,你没事吧?你别吓我……”
血怎么也止不住。
……
裴然醒了。
他的第一个念头是:疼。
第二个念头是:垃圾剧情终于走完了!从此以后多比是自由的小精灵了!
他刚稍微一动,便听旁边陆以逞急切道:“裴然哥,你醒了?”
裴然偏过头,整个人凝固了。
爱意值,99。
裴然:????!!!
他使劲眨了眨眼,发现爱意值还是99。
“怎么回事?”裴然气急,在心里问系统,“剧情都走到这儿了,怎么还是百分之九十九,应该百分百了啊!”
系统冷静道:“差一点东西。”
“什么东西?”
“你的爱。”
裴然匪夷所思:“你在说什么?”
系统说:“你不爱陆以逞,陆以逞虽然不知道,但能感受到。”
裴然说:“不,等等,他本来就以为裴然不爱他啊。”
系统说:“你再仔细看一下,按照现在的剧情,蔺寒玉被关押,陆以逞找他谈了谈,蔺寒玉脑子已经不清楚了,说了很多事情,陆以逞不知道的事情。比如,裴然一直爱的是陆以逞。”
裴然:“所以呢?”
“所以你不爱他,他虽然不知道,但能感受到。你不爱他,爱意值就没法满。”
裴然:“……这种事你怎么不早说?要我爱他?我怎么爱他?”
裴然焦躁道:“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陆以逞哪里能让裴然爱他了,大好吗?我不可能爱他,这任务还行不行了?”
“你可以爱他。”
裴然听出了其中的玄机之意:“说清楚点。”
系统说:“你有没有发现一件事,你上辈子的记忆。”
“什么,”裴然迷惘了一瞬,“我上辈子的记忆怎么了?我生病了,病死了,然后我就听到了你的声音——”
他意识到了。
他没有记忆。除了“生病死掉”的记忆以外,他没有记忆。
系统说:“你要接收记忆吗?”
裴然猜到了什么,他恐惧到笑了出来:“你在暗示什么?怎么可能?”
“你要接收记忆吗?”系统只是一字不差地又问了一遍。
裴然沉默了很久。
很久。
他说:“接收。”
猝然间,裴然脑海中爆发出剧痛,他躺在病床上的身体抽搐了一下,陆以逞大惊失色,连忙叫医生。
在陆以逞极短的“按铃-叫医生”的过程中,裴然接收到了系统为他发来的记忆。
或者说,还给他的记忆。
为什么心脏会痛?因为他真的感到痛苦。
就是这么简单。
为什么他爱陆以逞?因为少年时的陆以逞太美好,年轻,青涩,纯真。而他裴然太缺爱,在整个成长过程中,妈妈忙于工作不常在他身边,他长得太俊美,完全成熟之前的容貌像女孩,在小镇的学校受过欺凌。即使到了华英中学,他卑微的出身和过于出挑的容貌也给他惹来了不少麻烦,总有男孩冲他开下流的玩笑,裴然总是默默地躲开,他不愿意找麻烦,陆以逞来了之后,再没有人干过这样的事。
陆以逞把裴然划为他的所属物,他替裴然揍过那些不三不四的男孩,揍过很多个。裴然知道这件事纯属偶然,放学时他被陆以逞支使去买奶茶,回来的路上在一道狭窄巷子外听到了陆以逞骂人的声音:“你他妈下次再对裴然做那种sb手势,我就把你手指给剁了!”
旁边有人说:“陆少你何必为个保姆的儿子出头?简直坏了你的逼格。”
“我艹你妈,你嘴巴放干净点,”好像有人被踹了一脚,摔在地上痛叫一声,陆以逞说,“别他妈一口一个保姆的儿子,打狗还要看主人呢,裴然他妈是保姆,裴然他人是我的,记住这一点。不然别管你几年级,我说剁手就剁手说跺脚就跺脚,反正残废的是你,我家有的是钱给我赔,明白了吗?”
一叠声的:“明白了明白了。”
陆以逞那时分明是个狂拽酷炫的中二少年,台词听起来残忍,但熟知陆以逞性格的裴然知道他一定不会这么做。于是那些威胁的话听到耳朵里就成了熨帖,同时令裴然不免觉得好笑。
陆以逞拍拍鞋子上的灰,装模作样地出来,看见裴然拎着奶茶在等他,吓了一跳。但他很快虚张声势,皱眉道:“你在这儿干嘛啊,不是让你在校门口等我吗?”
裴然抿住唇角的笑意:“我这就去。”
这样的事还有好多。大部分都是些很小很小,小得不值一提的事情。太微渺,太不值一提,以至于裴然发现他竟然就凭着这些东西爱了陆以逞一生,就忍不住笑出了声。笑自己好蠢啊。
陆以逞把那声变了形的笑听成了抽泣,他紧张地说:“裴然哥,你没事吧?”
“没事,”裴然睁开眼,嗓音还有些虚弱,他被陆以逞扶着坐起来,低低道:“我想喝水。”
陆以逞倒了杯温水给他。
裴然抿了一口,抬眼和他对视。
陆以逞愣了一下。他心中飞速闪过隐隐约约的一念:……好像,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他心跳异样,口干舌燥。
裴然冲他微笑。
陆以逞脑袋上的进度条绽放出小礼花:爱意值100。
“爱意值满了以后不会掉,是吧?”裴然问。
系统说:“是。”
从接收记忆开始,系统就在观察裴然。一个人之所以是独特的一个人,除了先天的遗传因素外,就是记忆影响和塑造一个人的人格。有没有记忆的裴然,未必是同一个裴然。
但从现在的表现来看,裴然仍然和刚进入这个世界时一样,冷静,带着一点戏谑的饶有趣味,似乎完全没有被那份他深爱陆以逞的记忆所影响。
裴然又喝了一口水,漫不经心地对系统说:“真的不会掉啊?那我试一下。”
他看着陆以逞,对他笑了笑,轻轻道:“以逞,你过来一点,我有话对你说。”
陆以逞怕他是有哪里不舒服,凑过去:“嗯?怎么了?”
裴然扬手,扇了他一巴掌!
陆以逞愣住了。
陆以逞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陆以逞下意识想说话,但张口结舌,什么都说不出来。
裴然凑到他耳朵边,还是惯常的轻声细语:“滚出去,我现在不想见到你。”
爱意值100。
裴然微微一笑,不着痕迹地轻轻甩了甩有些发麻的手,很愉悦。
陆以逞茫然:“裴然哥……?”
裴然笑着说:“滚。”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基本就是疯批裴然的秀场了=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