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42章
楚湘王府里面最破落的两个小院终于拆除了，两个在那里面住过的人都换了住所，原本一个东一个西，几乎隔着整个府邸，看着像赌气不肯往来一样，如今同时换住所，下人们才发现他们私底下议论的两人不和纯属是误会了，完全曲解的程度——新的住所，楚湘王住在主屋，千寻嘉住的也是主人的屋子，与楚湘王的新屋子的距离几乎和王妃这个妻子是相等的。
她在这个家的地位是显而易见的。于是除了对修女的尊敬之外，大家的热情也起来了。千寻嘉目光所到之处，处处是善良融洽，美好的都有些虚伪了。她不习惯这样的差别对待，能躲开就尽量不参与进去。
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这在她出生的时候就注定了。尤其当她深夜醒来睁开眼睛，一张凝固表情的大脸忽然出现在她面前，而她只是眨了一下眼睛，扬起手一巴掌打在上面，并没有惊吓跳脚尖叫的时候，这种感觉就更清晰了。
静谧的夜，没用上多少力道的耳光还是发出了清晰的响声。“鬼”捂着脸后退，脸上的表情还是那样似笑非笑的，像带着一张面具——其实也真的是一张面具，黑色的，永远一副笑得诡异的表情。
是地府的黑无常。
“深更半夜闯入女子的闺房，是想怎样？”千寻嘉坐起来。
黑无常把手从脸上拿下来，嘴巴没动，声音已经响起来了：“这话别人说得，也有你的份？你哪次不是深更半夜出门，白天睡得像一只猫啊。白天，你见得着鬼吗？鬼也要睡觉的。”
“……”千寻嘉无语。虽然话多也不算客气，但好歹没有把她说成猪。对他来说真的已经够仁慈了。明明有机会却还放过，相反地如此和善，出现这种情况的几率几乎为零。仅有的那几次啊，也就是那个理由了。
“阎君派你来给我送‘为民除害’的匾额了吗？”你来我往的经验，千寻嘉理所当然地想到这点。
“你这个人怎么可以这样，刚做出点成绩就要求嘉奖！”黑无常的表情还是那个样子不动，语气忽然转为严厉，对千寻嘉的玩笑很不满意，“你以为地府是干什么的，怎么会……怎么会看着功绩却无动于衷呢。”
他的语气终究是没有绷住，说了一半就转了：“你既然都这么说了，我们要是还什么表示都没有，也太伤有功之人的心了。”
话说完，白光一闪，一块巨大的黑色匾额亮出来，上面闪闪发光四个大金字：恶灵克星。
匾额立在屋子正中央，有一个成人那么高，宽度几乎占了一个屋子，在漆黑的夜色中四个大字还流动着光芒，说不出来的滑稽。千寻嘉额头冒黑线，无语了好一会，点头：“心意我收下了，匾额就拿回去你们下次烤鸡翅的时候劈来烧火吧，别浪费了。”
“好吧。”黑无常也觉得他做了一件很寒酸的事，立刻就答应了。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只一眨眼的功夫，刚才还占据着几乎一整个屋子的大东西就消失不见了。
修仙界和地府是两个独立的个体，没有谁指挥谁，谁牵制谁的说法，所以这次看起来上级对下级的嘉奖，不过是多年来打交道培养出来的世交之情，纯属个人行为而已。
如今世道不太平，流浪在外最终成为恶灵的脏东西太多，这也是地府头疼的问题。不过能力有限，碰见一个解决一个，大部分都还逍遥着呢，并且祸害越来越多的人类，让仙源陷入更深的混乱。而以星月榜主为首的法师们有效地帮他们分担了部分问题，让他们不至于背负上不作为的骂名。所以他们对于法师都是很友好的，遇到困难也愿意出手帮忙一把，相互之间的合作也是司空见惯的。
这一次，千寻嘉直接替他们解决了上千只恶灵，纯正的杀伤力非常强的恶灵，无疑是将他们身上最重的一个脓疮给清除掉了，他们的喜悦可以想象。但，他们终究是仙源创建之初上天承认的正统，千寻嘉这样游散着后来随着需要自己慢慢修炼出来汇聚起来的力量，不管做出多少贡献，只要一日没有被正统纳入，就都是尴尬的存在。
所以阎君对千寻嘉的谢意，才会显得那样不伦不类，并不敢做到真正的昭告天下让万民都见证他们之间的友情。
“这是之前阎君从天上求来的丹药，对恢复元气很有帮助。”黑无常把装着丹药的小葫芦扔给千寻嘉，千寻嘉接过，打开葫芦嘴倒出里面的东西，七个深色的小遥药丸咕噜噜滚落在手掌上。她看着那七个圆头圆脑的小东西，忍不住笑出来：阎君一向小气，这看起来寒酸的七个小东西，还不知道是他纠结了多久才割爱出来的呢。不过的确是好东西。比俗世里面的千年人身的效果要好上许多倍。修补她受伤的元神，是极好的。
“他有心了，替我谢过。”千寻嘉吃了其中一粒，将剩下的六粒装回瓶子里，封好，装在脖子带的小布袋里面，瓶子立刻缩小不见了。
“真的是有心了，一共才十四颗，养在手心里一百多年也没舍得吃，如今一下子分你一半，大家都被吓了一跳。”黑无常也了解自家主人的臭秉性，笑着打趣。
千寻嘉微笑，想着他作出取舍时候那割肉般的表情，再次道谢：“我知道了，一定会都吃掉，一丁点都不浪费的。”
那边，带着黑色面具的家伙静默了一会，一个蓝色的东西后居然从手中抛出来，飞向千寻嘉，她毫不怀疑直接抬手接住。掌心硬硬的，低头一看，是一个蓝色葫芦形状的瓷瓶，晃一晃，里面装着东西。
“听说这个对烧伤有好处。”黑无常抱着手臂，用那副万年不变的表情看着她，“里面是丸药，用水化开涂在伤口上就行了。”
千寻嘉在耳边晃着小瓶子，笑：“你不知道我可以自生吗？只要我还活着，没有这些东西被烧掉的肌肉和皮肤都会再生出来，完好如初。”
那张脸那个表情那个动作沉默了好一会才慢吞吞道：“可以再生也挡不住痛吧。听说这个止痛效果很好，会阻止伤口溃烂，也能够消解掉腐肉，这样就不需要称承受新旧交替的那份痛苦了。”
他说得很慢，每一个字从口中说出来，语气都很淡然。千寻嘉感受到了一份来自于朋友的关心，没有利益的纠缠，而纯粹的真心。她低头笑了一下，感觉到鼻子小小的酸涩了一下，却没有眼泪流出来，抬头的时候依旧是淡淡的笑意：“谢谢了。”
说完，也收起来了。
黑无常还保持着那个双臂交叉的姿势，静静地看着她，一张纸腾空而起飞向她，在她眼前展开，悬浮在空中——是一个年轻女子的画像。
“这是你上回拜托我查的那个人类的画像。”黑无常解释。
千寻嘉伸手拿过，仔仔细细端详着上面女子的相貌。鹅蛋脸，柳叶弯眉，丹凤眼，翘翘的鼻子，小巧的樱桃唇，一双眼睛温柔有神。画上的女子还很年轻，看样子骨头还没有真正长开，脸上饱满的用另外一个世界的话来形容就是“满满的胶原蛋白”。真是美得顾盼神飞青春洋溢啊。
千寻嘉把画像揉成纸团丢回去，怒：“这还是个活人！”
“啊！”黑无常吓了一跳，表情还是那样，身体已经更快速地去捡掉落在身后墙上的纸团，展开，身子便是一震，语无伦次：“抱歉……这是、这可能是……我拿错了。这是阎君之前的……”
在千寻嘉灼灼的目光下，他的语无伦次终于终结。说多错多，肯定是要被掀开抓把柄的，黑无常索性什么都不说了，从带来的纸包里面翻了一阵子，将另一个画像丢过去：“就是这个，没错了。”
千寻嘉没看画像，只看着他，似笑非笑：“你——”
“秦婉诗，卒年二十三岁。”在千寻嘉的话出口前，黑无常先一步截回来。千寻嘉果然就适可而止了，眼珠子转了一下，思考。
“她的死因是什么？”千寻嘉蹙眉，言归正传。
“……”黑无常的回应又是一阵沉默，千寻嘉抬起头，看到了那双看不到真心永远都不肯变化表情的面具，面对千寻嘉疑惑的目光，面具后面的人终于出声，“我只能告诉你她从未在地府出现过。”
“什么？”千寻嘉惊讶——是真的惊讶，听到出乎意料的消息之后作出的第一个毫不掩饰的真实反应。这种毫不伪装，只有在让她信任的人的面前才会有。至少楚湘王是从未见过的。
“怎么会这样？”震惊已经过去，接下来是疑惑时间。
黑无常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动作，苦笑：“就像皇帝不知道自己具体有多少臣民一样，地府也无法准确地掌控每一个灵魂——这里面的因素太多了。据我所知，鬼差没有接到要去将她带回来的命令，而生死簿上她的名字的确变成灰色了。”
“成为孤魂野鬼了？”千寻嘉猜测，“是自己逃走的还是被抓走的？”
“不管是哪一种，都已经成为恶念了。”黑无常提醒她。
正常的魂魄离开身体后都是懵懵懂懂的，之前的记忆还没有从身体里面跟着一起离开，是被鬼差引领到地府，由阎君拿着生平录一点点盘点，他们的记忆才会慢慢恢复的。当然了，也是有例外的，就是在死前拥有非常强烈的执念的魂魄，那份强烈会将死者生前的记忆一并从身体里面剥离，跟魂魄合二为一。拥有执念的魂魄因为一些原因不甘心就那样死去，所以往往会在鬼差到来前自行逃离。成为孤魂野鬼以后再做其他。
可是，这世界是不会让一个离开身体的魂魄就那么自由的，为了生存他们必须吃食物，必须厮杀，厮杀的过程中就会产生“恶”，食物也是“恶”，所以最后就算他们本身不愿意，只要活着，已经是面目全非的“恶”的存在了。并且因为控制不住那份“恶”，成为了失去理智丧心病狂的鬼了。
还有一些是离开身体，鬼差却没能第一时间赶来将他们带走，附近如果恰好流连着许多寻找食物的力量强大的鬼们，见状就会立刻扑上来将魂魄强行带走，一顿分食。
所以不管是自行逃走还是被抓走，如今都已经面目全非，抓到就必须杀死了。只是，如果是她自行逃走，而且在恶劣的环境下生存下来，那么拥有强大力量后，那份执念会变得越发强烈，让他们重新回到原来的世界，来完成逃跑之前的心愿。
人类最强烈的感情就是爱和恨。正常的爱是不会在死后还产生那么强力的执念的，剩下的只有扭曲的爱和极端的恨了。不管是哪一种，在邪恶力量的支配下，都会产生非常可怕的后果。
又有一个恶鬼复仇的故事了吗？千寻嘉思忖，忧心忡忡。
“对了，苏氏托我向你问候。”黑无常差点就忘了别人的托付，“她说相信你，也说应该早点遇到你。如果是那样的话，她也就不会错到那么离谱的地步了。”
“苏氏？”那两个字一出现，她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火海中一个神情决绝的妇人。怎么？之前要淹没一个世界的憎恨和不甘心，成为魂魄后才不到一个月，就化解了吗？
“她怎么样？”她头也不抬地问。
“好着呢，在十八层地狱接受刑法，每天都很精彩。”黑无常面具上的表情笑得诡异。
千寻嘉猛然抬起头，却只看到黑无常那张永远都不变化的面具。
“她杀人、嫁祸、欺骗、制作恶灵……光这些都足够打入十八层地狱了。”黑无常的声音平静，尽管里面的内容，每个字其实都是血腥，“不过明年这时候应该就可以转到十七层了，因为你的拦路阻截，她的很多罪过都被打折了，没有酿成最严重的后果。”
千寻嘉沉默不语。
“所以她才说，幸好遇见你，应该早点遇见你。”
千寻嘉脸上表情不变，嘴角动了一下表示自己在听，并且荣幸不已，荣幸的都想冷笑了。
“你看，没有亲自感受那些惩罚的残酷性，人类永远都做不到真正的换位思考，做不到真正的后悔。”
“是啊。”千寻嘉轻声附和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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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完别以后的黑无常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墙头一直看院子以外的一个方向，千寻嘉站在门口看他，高高的墙阻隔了她的视线，她不知道他的视线之内发生了什么。
“怎么了？”她问墙头上的男人。
“原来你和那个人类住这么近。”他的眼睛还盯着外面。之前是直接奔着千寻嘉来的，并没有注意到这里面的格局。
“……楚湘王吗？”千寻嘉想了想，猜到他说的是谁。她和楚湘王的院子的确很近，简直就是以主人的身份住下来的，偏偏她的名分又没有办法定下来，不是亲戚不是家人的，让她尴尬不已。
“嗯。”黑无常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还在认真地看着什么。夜晚的风吹起，撩动着黑无常的黑色斗篷，他手中拿着一把锋利镰刀，刀柄上拴着一条长长的铁链，他静止不动的时候，铁链从缠绕在刀柄的状态慢慢自动解开，哗啦啦划过刀刃，发出金属与金属的摩擦声。
千寻嘉听到，脸色微微变了。
她知道这把镰刀的习性，当铁链摩擦刀刃的时候，就是开窍勾人魂魄的时候了。这个时候他看着楚湘王的住所，镰刀做出这样的反应，是要怎样？
不敢多想，她飞身跃上墙头。
墙上的视野果然就开阔多了。尽管还是月色不太好的的黑夜，可是以千寻嘉的通灵之眼，足够看了。站稳之后和黑无常看同一个方向，果然就看到了一个黑色的人影从一个屋子里面悄无声息地出来，肩上背着一个大的麻袋，根据形状远远地估算了一下，应该是一个正常壮硕的成人的重量。
那人身手矫健，背着那么重的东西还动作灵活，从院子里跳上墙头，接下来便要跳出去。千寻嘉的目光在那个重物上了片刻，看到了萤火虫一样的光，一点点从麻袋里面挣扎出来，越来越多，一个模糊的人形显露出来。
“杀人。”千寻嘉想也不想地说。
话音未落，忽然感受到身边人的目光刷的一下落下来，诧异，戏谑。她猛然想起来——和黑无常说话，竟然用了人类的声音。偷看人家杀人后运尸还出声音点破，这不是找死吗？
想法还没有完整地从脑子里面过一遍，眼角已经瞥见了缝衣针一样纤细的暗器闪电般向她发射过来，暗器和空气摩擦出细微的光，她想也不想抬手便接了，接到手以后针扎的刺痛感从掌心传来，她诧异低头，看到掌心的皮肤已经裂了一块，露出之前被稍稍的肉。
手法很好，明明就没有被扎到，这是怎么回事？她不解，耳边听到黑无常的骂声：“傻子，那是毒针，碰到就被腐蚀。你那要不是假皮，这会子已经毒入血液抽搐成一团死掉了。”
吼完不争气的千寻嘉，眼中已经看到杀手的同伴发现这边的情况，飞奔过来展开第二次攻击，黑无常乘着风从墙头跳下去，迎上去。千寻嘉抬头刚想阻拦他一个冥界使者不要跟人类动手，却见黑无常风一样穿过杀手的身体，飞快地消失在夜色中。
额！千寻嘉汗颜不已：果然是自作多情了。不过捅了篓子，就这样逃跑，将她至于危险之中，真的好吗？
容不得她多想，杀手的第二次攻击已经来了，同样细细的针，针上涂着剧毒，在人之前准确地刺向她的心口。她吸取了教训，不敢再大意，抬起衣袂用内力扫开，同时身体掠起，直接迎向杀手，在下一没毒针发射之前欺近杀手身前，白练从袖子里面飞出，狠狠击中他胸口。对方中招动作迟缓了一下，白练趁机再次动起来，带着千寻嘉的内力准确地点在杀手的穴道上。
对方动弹不得，她也不停顿，再次鬼魅一般出现在之前背着尸体的，第一个对她动手的那个人身前，在他错愕的表情下抬起手刀狠狠劈下去。他也算老经验的杀手了，可是背着沉重的死人动作本来就慢半拍，千寻嘉的动作又是顶尖级高手的，他还没等出手，人已经倒下去。
那一边，之前被控制住的杀手已经自行冲破了穴道，转身以迅雷的速度再次对千寻嘉发动攻击，并且比起之前更加凶狠。千寻嘉也不示弱，手腕一转一把长剑生出来，寒光闪闪便要飞出去。
毒针长剑，都是要置对方于死地的高手，这一番交手，是一定要分出个胜负的。
叮的一声。第三方势力忽然加入进来，从中间成功拦截，改变了双方兵器的方向，两人都失手，千寻嘉想也不想，手上再次出现两把飞刀，一个明处一个暗处便要一同攻击。对方也不停顿，下一轮的攻击在几乎在同时就要展开。
“是我！”两个字忽然撞入心底，是熟悉的声音，千寻嘉愣了一下，动作慢了半拍。对面刚要动手的杀手的动作也明显一滞，黑色的身影僵立在那里。
是传音入密，并没有真正发声，只是用武功同时将话传到别人耳中，其他人听不到。看对面那个杀手的样子，也是听到了。能够同时给敌对双方传话，这个人也是高手无疑。
千寻嘉已经知道是谁了。
“好久不见了，坅。”她出声，转过身和过来的男人说话。坅从大河村回来之后就出门办事了，一直飞鸽传书和这边联系，想不到如今会在这里面出现。
“多谢修女手下留情。”坅走过来，低声对千寻嘉表达感谢。言毕，抬手向身后一挥，杀手立刻赶过来将昏倒的人和尸体一并带走。刚刚还生死交错的院子里面，转瞬就静下来。
“里面，王爷有请。”坅躬身，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千寻嘉顺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楚湘王的屋子漆黑一片，根本就听不到任何声音。如果不是她对楚湘王有着奇异的感应，仅凭个人的能力，根本就感觉不到他的存在。这是在做什么要如此隐秘地进行呢
千寻嘉走过去，里面已经有人给打开门，她进去，门立刻轻轻关上，上栓。漆黑的屋子里面连一点亮光都没有，领路的人似乎在黑暗中能视物，轻车熟路地走在前面，穿过好几个屋子，走进了最尽头的一间屋子，谨慎地关上门之后走到一面墙前，搬动了墙面上的机关，打开一个通往地下的石门。
领路人没有进去，只是停在门口，也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不同于坅给人的单纯的客气的感觉，这份“请”更像是奴才对主人的尊敬和仰望。像一个追随主人多年的总是安静的老奴仆。
千寻嘉多看了他一眼，自己走进去。
身后的石门再次关上，将她独自留在了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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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算宽敞的密室里面放了十二张椅子，正对着门的是楚湘王的座位，其余十个黑衣黑帽银色面具的成人围坐成一圈。门开的刹那，十一双装着不同情绪的眼睛都转了过来，直直地盯着她。她站在门口，被那样陌生的满怀敌意的目光扫射一遍，汗毛都竖起来了。
她走进来，门关上。
“是自己人。”楚湘王的手里之前就拿着一盏茶，千寻嘉现身后他只是抬起眼皮扫了一下，便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喝茶。只是在千寻嘉进来后才轻描淡写地介绍了一下她的身份。
只一句话。
之前满满的敌意化解不少，却有新的疑惑跟上来，都装作收回目光，暗地里却偷偷地打量着突然闯进来，让楚湘王都无法不正视的女子。
“千修女，坐这里。”楚湘王放下茶盏，拍了拍身旁空着的椅子，叫千寻嘉过去。
整个屋子里面十二个座位，只有两个是主位，也就是楚湘王和他身边空着的位子。其余的皆是身份矮一等的追随者的位子。楚湘王让千寻嘉坐在他身边，意味着什么，不言自明。
原本探寻的目光在错愕之后立刻生出尊敬，又默契地颔首。千寻嘉也感受到了那份变化，迟疑了一下，慢慢地走过去，坐在了楚湘王身边。
“继续。”楚湘王没有介绍她的身份，就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捡起之前被迫中断的话题。
大家也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阐述自己的观点，屋子里面多了一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他们却像毫无隔阂一样，虽然全程没有和她说过话，也没有一丁点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但是在说出足以灭族的密谋的时候，是一点迟疑都没有的。
千寻嘉坐在十一个人中，听他们谋划天下，仿佛进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她之前就知道楚湘王要改换天下，但是从没有见过他和任何人来往，似乎也是什么都不做的。帝王的监视也是无处不在，她一直以为那不过是他的计划，还没有真正开始实施，在实力悬殊的情况下想要开始也会很艰难。她以为那是未来十年楚湘王要面对的局面。
却不想，在她不知道的地方，楚湘王骗过了天罗地网一般监视的敌方实力，已经有了这样规模的自己的天下。
这个国家，已经有一半落入他的手中，而金座上的那位皇帝，还自以为聪明的高枕无忧呢。这个世界马上就要反转了，她也要做那个使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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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多日的坅昨天隐秘地回来了，并且协助楚湘王召开了一次密谈，又将这个国家的某个部分纳入计划之中，是未来的一段时间要攻克的主要目标。比起个性上缺陷明显的楚湘王，坅这个属下要随和太多，在这个诡谲的世界里，至少是能沟通的那个人。
密谈结束之后，大家散去。坅亲自送千寻嘉。
还有一个时辰天大约就亮了，露水已然降临，打湿了空气，将白天人声嘈杂时候扬起的灰尘都抓住，用自己的重量压下去，掉落地面，安分地呆在原本该属于的地方。空气里面干净不少，到处都是植物被露水打湿后散发出来的干净的香气，沁人心脾。
千寻嘉紧绷了多日的身体因为这香气，总算放松不少。天亮之前有些凉气侵上来，她刚才在不透风的密室里面出了点汗，这会感到有些冷了。
“刚才那具尸体怎么回事？”走在前头的千寻嘉停下脚步，回头问坅。
“产生分歧。”坅答。
“在这里处死？”千寻嘉的眼睛里飞快地闪过一丝光。
“是。”坅的回答还是简洁干脆。就算是残酷也不会有楚湘王给人的那种不舒服。
千寻嘉沉默。
她还以为是秘密基地被发现，所以诛杀对手呢。原来是处理自己人。只是，什么样的意见分歧要付出生命呢？
楚湘王的那个世界，远比她看到的还要残酷黑暗。
“让我看到你们的秘密，不怕我出卖你们吗？”千寻嘉微微笑着，借着月光打量站在她身后挺拔的男子。
坅愣了一下，笑：“姑娘是修女，修女有自己的信仰，是不会这么做的——我们对离恨宫有信心。”
千寻嘉嗤笑了一声，没说话。
坅思忖了一下，又郑重追加一句：“事关多少人的性命，我们每看一个人都要将人看透，有一丝存疑就不能相信。王爷肯将修女带进来和大家见面，一定是对姑娘绝对放心。就冲着一个生性多疑的人能如此放心地交出自己的底牌，我们也相信姑娘不会做出背叛这种事情。”
千寻嘉似笑非笑，还是不说话。坅知道自己的说辞没能到她的心坎上，想了想，道：“背叛，是将自己曾经的信仰颠覆，背叛别人的人一定是先背叛了自己。一个连自己都背叛了的人，估计以后再也不会相信自己了。一个对自己没有信任的人，背叛对他来说到底有什么价值——或许王爷并不相信您的为人，但却相信您作为修女的修为。不会明知道结局注定是万劫不复还做的。”
“哈！”千寻嘉笑出声来，“好俊俏的道理啊。你说的没错，背叛别人的人，以后的确不会再相信自己了。因为连曾经的信仰都背叛，那么他原本的世界一定崩塌了，这其中也包括成长多少年对自己的认知。背叛过一次，就再也没有根可言，不管扎的多深都没用了。一个连信仰都没有的人，背叛也无法给他带来真正的价值吧——因为他已经没有自己了。”
“可是，坅——”千寻嘉收敛笑容，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你没有认真听我的话。我刚才说的不是背叛，而是出卖。”
看到坅错愕的表情，千寻嘉轻声笑了笑：“背叛是对自己原来信仰的背离与叛变。是要有信仰与忠诚坐基础的，背叛的代价太大，直接就将一个人的信仰和人生否定，所以一般人都不敢做。但是出卖不同。出卖只是一场交易一个选择，毫无罪恶感可言。”
“我与你们相处时间不长，从来就没有那么深厚的感情。也没有共同的信念和誓言，所以有朝一日站在对立面，不过是选择了两条不同的路走，谈不上背叛。我是修行者，前者对我来说是致命打击，但是后者不是。”
坅被彻底说住了，张着嘴却不知道如何反驳。想想，好像的确是这个道理。背叛是要有信仰做基础的，仙源世界的大多数人，好像还真的做不到。相比较起来，出卖更恶俗一些，对于坏人来说，真的不算什么。而且她是修行者，没有必要在政治上选边站，她选了自己认为正确的路走，以天下苍生为重，也谈不上出卖。
只是，选择了不同的路而已。
他一时无言以对。
“不知道该说什么的话，要不要现在杀了我呢。”千寻嘉笑容怪异，“否则，我就是你们将来成大事最大的一个后患。”
坅迟疑，真的动摇了。
楚湘王和千寻嘉两座院落之间的路上，两人停住脚步面对面站着，一个惊愕不安一个不怀好意。月亮从中天已经滑落到西边去了，再过不到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到时候，又会是另外一个世界。面前这个女子，也要纠缠在一起，不知道会将他们带往哪个方向。谋划多年，经不起这样的疏漏。
“那是我的事情。”两个人面对面向相对无言的时候，坅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两人已经齐齐看过去，见楚湘王走了过来。
“王爷。”坅立刻颔首。
楚湘王已经走近，站到了坅和千寻嘉中间，坅自动退后。
“那是我的事情。”楚湘王看着千寻嘉的眼睛，重复刚才的话，“你是我选择的，我会承担我选择的所有后果。不管是背叛还是出卖。你尽管做你自己好了。”
千寻嘉的脸上打着月光，在楚湘王的眼睛里面，五官清晰细微的表情却有些模糊。千寻嘉站在他对面，用夜中能视物的眼睛将他说这些话时候的气度分毫不差的收入眼中。
震撼还是有的，他骨子并不是之前接触过的小肚鸡肠的男人，心中有天下，并且也有一个首领该有的智慧——她是他选择的，所以他承担全部的后果，不管她是忠诚还是出卖，他都不推诿责任不暴跳如雷，清醒理智地判断着一切。这样的首领倒是很不错的，只是……
月光下，千寻嘉眼中泛着冷意，心中的轻视变换成声音脱口而出：“王爷只有如此浅见吗？”
她看着他的眼睑，几乎是用挑衅的语气说，“如果只能做到如此的话，去离恨宫出家算了。够得上度修女的资格了。”
言语之中，很深的鄙夷。
连一向对千寻嘉敬意有加的坅都听不下去了，几乎就要开口反驳。楚湘王距离很近，直接全部接受了那份敌意，出乎意料地没有脸色骤变将气氛变得凝滞，他温和地笑笑，语气从容：“我不是说了吗？那是我自己的事情，你做好你自己就好了。”
千寻嘉的眼神动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变得迟疑不定。
“既然你认为你无法承受背叛，但也绝不会背叛谁，那麽我就先把我们的关系变成需要你动用背叛的程度吧。出卖，我会让它从我们之间消失。”楚湘王笑容神秘莫测，说出的话也绕着，让一旁听见全部的坅转不过来弯。
千寻嘉的眼神暗下来，目光复杂地看着他。
“要不要信任我是你个人的喜好，但是能不能让你信任我，就是我的能力了。”楚湘王眸子中的光幽深，是少见表露出来的城府。
千寻嘉之前心里面的不舒服终于都涌出来了，原来是一种自己已经掉入陷阱即将被肢解，五体绑上线，连思维都要操控的窒息感。最早从鬼羽那里面听说她命里面有一个巨大的劫难的时候，她只是把它当成一个难以逾越的大山，想着不管多艰难至少还有天地星光自由的空气，累的时候想要逃避的时候还有一个世界让她暂时喘息。
见到他，一点一点感受到他的危险，就像在凤凰之火差点害死她的时候，她也是这么认为的。她想，即使身体被束缚了她至少还有一个自由的思维，可以和楚湘王平起平坐甚至高出他一等，不需要被桎梏。
却不想，楚湘王不是露天的大山，而是一个不透明的黑洞，将她牢牢困在里面，从身体到思维，他都要牢牢掌控。唯一能支撑着她活下去的自由，早就在他剥夺的计划之内。
楚湘王很少说这样的话，也很少用这样的表情，可是既然说了既然用了，那就是誓不罢休的决心了。千寻嘉忽然想起鬼羽说的“两人是彼此命中劫难”的话，知道自己躲不过去，没出息的，心里面第一个念头竟然是逃跑。
只有一瞬间，那么强烈的撞击着她的心。只有短短的那么一瞬，在漫长交手的日子里面，月色几乎都没有移位的时间里出现过，很快就被压下去了。
“好啊。”她迎战。
面对面的两人，再次剑拔弩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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坅说，平儿这个名字是他给取的。因为那个女孩子刚来到楚湘王府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差点就死了，好不容易活下来也一直病怏怏的，没什么精神。
主仆二人的某次对话，坅无意间提及民间百姓取名字的讲究，不好养活的孩子都要取一个土土的名字，让千万人叫出去，叫的多了不那么刁钻金贵了就好养活了。
楚湘王想了很久，问坅民间给不好养活的女儿都叫什么名字。坅提出了包括“花、草、牛、羊、绑住、铁柱”等稀奇古怪的名字，被楚湘王一脸黑线地否定后，他又提出了“平”字。平平淡淡，平常平静。而且字也寻常，很多人都会写，同音字也多，也好叫。
楚湘王同意了，并且下令让整个王府里面的人，不管是主子还是下人，甚至是外面的贩夫走卒，只要见到她都可以直呼她的名字。
不知道是不是名字的功劳，平儿果然越来越好了。虽然仍旧糊涂，但是身体已经恢复到正常人了。
这段插曲是是那天晚上楚湘王说完那些话离开后，坅继续送千寻嘉回去，千寻嘉问起平儿的过去，坅说起的。
听完之后千寻嘉就再也没有说话，一直沉默着，到了自己的院子，进屋，关门，甚至都没对送她回来的人说点什么。
坅看着千寻嘉落寞额背影，总觉得她心里面其实是有悔意的。
平儿的事情楚湘王简单说了几句，所以他知道平儿不是人类，为了除尽王府里面蛰伏的鬼怪，死了。凤凰树也是那是那么化为灰烬的。做这一切的是千寻嘉，她没错。
他只听到了这些，可是他分明感觉到楚湘王提及千寻嘉的时候那份理由站不住脚却深到骨子里面的恨意，似乎恨不得将她挫骨扬灰。
“平儿得了传染病被送走了。”不管是多深的恨意，在现实面前，他还是选择了掩盖住这件事情。过两天又会有已死的消息传回来。这样子，就结束了。
那五年，五年的相随，一辈子的记忆。
确定千寻嘉回房间以后坅回到了楚湘王那里。他还没有休息，正站在床前，地上放着一个火焰跳动的铜盆，他把一些纸张和衣物丢进去，火焰快速吞噬着，发出滋滋的声响。坅站在他身后看，见盆中被烧得残缺不看的正是平儿生前的旧物。
她生前楚湘王对她非常好，衣裳上为了不引起人家的口舌还是下人的标准，但是楚湘王所有的饰物，她都是可以随便动的。所以经常来这里的坅时不时的就看到水灵儿身上多了一块出自名家之手的玉佩，大法师亲自开光的水晶，或者是夜晚连头发丝都能照清楚的夜明珠……
诸如此类，太多了。而如今人已死，甚至在楚湘王的心底也彻底死去了，这些东西也没有必要留下来了。楚湘王看着火焰沉默的表情，不知怎的，坅竟然想到了千寻嘉。
刚才和他说话的千寻嘉，沉默之后也是这个表情。两个不同世界的人，一个当事人一个旁观者，为了同一个人竟然同一副表情！
这说明什么呢？虽然殊途，也未必同归，但是还是有一部分重合了吧。尽管，只有那微小的一部分。
“刚才派人去看了，没有发现什么。”东西烧得差不多了，楚湘王也从一个世界抽回神了，坅汇报现实世界的消息。
“进屋了吗？”楚湘王丢了一些木片进去，将奄奄一息的火苗重新点燃，眼睛盯着火苗的明灭，头也不回地问。
“没有，千修女戒心很强，进屋的的话会被她发现的。”对手是千寻嘉这样的高手，坅也很为难。
楚湘王盯着渐渐燃烧起来的火焰，不说话。明亮照出他的侧脸，眉头微微拧着，脸上没什么表情，不知道是在想事情还是不满意这个结果，不高兴。
“千修女对气味很敏感，有人进了屋子，屋子里面有了除她以外的生人味，她一定会察觉的。”坅补充自己的理由。
楚湘王还是没说话，看着火苗窜起来，越来越旺，一脱手将一个玉雕成的梳子丢了进去，看火苗将透明的白色的玉吞没，好一会才问出第二句：“院子里面什么都没发现吗？”
“什么都没有。”坅低头。
发现墙头上千寻嘉已经是子夜时分，他们因为要密谋大事所以特地选了不会被人察觉的时间隐秘地进行。千寻嘉一个出家之人，那个时间站在墙头，还正巧发现了他们，这是怎么回事？而且当时衣衫整齐，穿的还是白天的那套，很显然不是躺下之后又起来，而是一开始就没有睡下，所以也没有换过衣裳。
看后来的反应，并不是知道他们的事情特意跑去偷窥抓人的，遇见纯属偶然。那么，真正的理由到底是什么呢？
“她当时身边好像有人。”这是最早发现千寻嘉的人的汇报。
最初也没想到，更没看到，只是在回忆的时候，有这样的感觉。千寻嘉的身边似乎站着谁，也在看着他们。可是，他们什么都没看到。坅派了自己的心腹过去调查，什么都没发现。
“会不会是那种东西？”坅大胆猜测。这种事情在外面守护的都是他的心腹，是他一手挑选训练出来的，按说不会错漏对手，那么能想到的理由也只有这个了。
千寻嘉是法师，她身边有一些肉眼凡胎看不见的东西很寻常。之前的树林里面，给他的那颗有灵性能指路的夜明珠已经让他见识过她的本事了。
“有这种可能。”楚湘王接受了属下看似推脱责任的理由，“让他们继续监视，什么都别跟他们说。”
“是。”坅领命。
又站了一会，确定楚湘王没有新的吩咐以后便退出去了。楚湘王独自呆在屋子里面，看着火焰已经死去，只剩下通红闪烁的铜盆，那里面，有他五年的全部情感。以后，都不会再拾起了。他苦笑了一下，将心重新拉回到现实。
千寻嘉的法师身份，楚湘王身体里面养鬼的事情，就算是那些和他共谋天下的人，他也是没有透露过分毫的。坅手下的那些人，自然更不应该知道。就像没人知道他想要夺取天下真正的目的。
包括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