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陈家毁了,没有人逃出来。整座城的沉睡都被这几声巨响震醒,惊慌茫然后,距离最近的人匆忙赶过来,烈焰仍旧猖狂的残垣断壁四周渐渐聚拢了人,有人吵嚷着报官,有人招呼着人进去寻找幸存者,有人当睡眼惺忪的旁观者,有人急忙逃回自己家中生怕被后面还有可能发生的爆炸殃及。天亮了,天上第一道阳光从山后投射出来,落在喧闹的灾祸现场,与火海接触,那份黑夜中炙热瞩目的亮光也变得模糊起来,越来越淡薄。
喧闹中,千寻嘉默然转身,走远。
“这个世界是因为我才存在的,所以也得因为我被毁掉。”
苏氏临死前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地回荡在耳边,那也是她毁掉陈家最重要的原因。不是因为恨,也不是因为爱,只是因为那是她的——既然陈家如今的一切都是她一手建立起来的,她也没有理由将之留给别人。就像任性的小孩子,有着只属于自己不能与人分享的玩具,如果自己不能拥有下去,宁可毁掉也不会给别人。
那并不是爱。苏青,她从来就没有爱过这个家,没有爱过那个利用了她一辈子算计了她一辈子的丈夫吧。这个决绝的女人!
千寻嘉微微叹了一口气,抬头看越来越明亮的天光。
“你现在还觉得吸食人血的吸血鬼可恶吗?”千寻嘉的眼睛被晨曦填满,侧脸被柔和的光晕抚摸着,“同是人类都要相互残杀,更何况是不同类的吸血鬼。与这防不胜防的一相比,异类的攻击还算什么。”
“你相信吗世界尽头人类的灭亡,绝不会是因为出现了人类抵挡不了更强大的物种,而是因为人类自己的自相残杀——能够杀得了人类的,只有人类自己。
这就是人类的结局。”
千寻嘉想到了遥远的未来,遥远到连自己都看不到的遥远。
心里面,忽然被一层灰色落满。
“你说什么?大点声!”一个不合时宜的大嗓门出现,就在她耳边,炸雷一般,千寻嘉的耳朵差点被吼聋了,那个声音自己先气急败坏起来,“我一句也没听见,你跟蚊子说话吗?”
生命失去带来的灰暗被那个完全不在点子上的男人的声音给搅散了,绷不住,千寻嘉没忍住,笑了一下,侧脸看瞪大眼睛看着她的男子。
尽管刚才尽力奔跑,但巨量炸药的威力还是可怕的,钟的耳朵受到了冲击,这会什么都听不到了。
看到千寻嘉脸上淡淡的笑意,钟不乐意了,小心翼翼揉揉耳朵,吼:“耳朵都被捂住了,为什么你没事,我却聋了?疼!”
他听不见,也以为对方听不见,扯着嗓子一顿吼,连过路的人都被吓到了,逼得千寻嘉皱着眉头直往后退,不想劫后余生的耳朵毁在他的狮子吼下面。
这个嘛,说起来有点复杂。
如果非要问的话,还要追溯到那一日密林中他追着第一次进森林的坅,却一步冤枉路也没有走的事情了。他和坅第一次打架也是想追问坅到底是怎么找到出路的。坅自然不肯说。不过后来他忽然回忆起千寻嘉也是第一次进林子,然后在没人领路的情况下从容地出来,所以认定关键还是在千寻嘉身上。
他缠着她,从文到武,试了好多种方法都没从千寻嘉口中逃出话来。
因为一旦要告诉他其中缘由,就必然要告诉他她是通灵者的这个事实。
有些事情,还是越少有人知道越好。
“是因为我的手掌比较厚吗?”从千寻嘉那里得不到答案,钟自己琢磨,抬起自己的双手研究,想知道大一号的手掌是不是真的比较厚,可以阻断那么强的穿透力。当时帮他捂耳朵的是千寻嘉,手指细细长长,手掌也一定很薄。
他的自言自语自己听不到,把握不好音量和高度,又是吼出来的。
千寻嘉失笑。钟没觉察,抬起手掌放在耳朵上试试效果,却只听到轰隆隆的声音,像车轮碾压过一样,痛的要命。他龇牙咧嘴大叫一声又放开。
千寻嘉终于忍不住了,先一步走到他面前拦住他的脚步,竖起手晃了一下,等他询问似地将手放下来的时候,千寻嘉竖起右手食指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写了一个字。
“药?”钟大声念出来。
千寻嘉点了一下做认同,接下来便用简单的手语表达:“不会聋的,只是暂时失聪,我有药,很快就会好。”
“能恢复?”钟读出来,又惊又喜。
千寻嘉点头,钟激动坏了。
接下来,就是他用超大嗓门开始的劫后余生的感言了。天已经彻底亮了,大半个城都知道陈家爆炸的惊天消息了,人们三三两两前去围观,千寻嘉和钟走了一路,相遇的人就没有断过。等到这会已经是人群赶去的高峰期,每走一会就可以碰到十几个人结伴而去。钟仍旧旁若无人地演讲,有时候还是说一些不该被人听到的秘密。
他自己听不到也以为别人听不到,一边竖起一根手指嘘声保密,一边还用几步之外不用费力都能听到的音量“悄悄”讲述着。侧目的人越来越多,甚至有人停下来专门看他们,更有甚者改变了路线跟着他们一路听下来。
千寻嘉哭笑不得,只好放出小红小白出来钻进他的喉咙,让他因为喉咙痒痒而一直咳嗽,千寻嘉则顺势拍着他的后背安慰要送他去医馆,尾随的人也没听出个头绪也没了兴趣,散了。
两人总算躲过一个麻烦,否则被怀疑跟爆炸案有关送到官府去,可就麻烦了。
话说回来,小红小白是她的随从,一个是红色的蝴蝶一个是白色的飞鸟,都有灵性,懂人语,是她做通灵者必不可少的伙伴,只是凡人的眼睛看不见而已。爆炸发生前的一瞬间,一道红光和一道白光闪电般速度从她的头发里面飞出来,钻进她的双耳,这就是她的耳朵明明承受了同样的攻击,却丝毫无损的原因。
不过,这一切不能跟外人的钟解释就是了。
一刻钟之后,他们出现在一家客栈。
“怎么回事?”一进门看到的景象吓了她一跳。
“怎么了?”钟跟在她身后进来的,没听见她的问题,见千寻嘉忽然停住脚步,看身体的反应,似乎是惊到了,他从她的肩膀处看进去,没发现什么,看着千寻嘉的侧脸问了一句。
不过他的嗓门还是那么大,成功让过路的人侧目。千寻嘉无语,急忙一把将他拉进来,关上门。又向他示意了一个不许说话的手势,这才走向里面。
这是楚湘王下榻的客栈的隔壁街道,因为那条街道被清空的关系,住户和客人们都被挤到这里来了,人满为患。在陈家遇到的法师也住在这里,似乎是很久之前就预订了房间,在后来客人蜂拥而至的时候也能独自占据一间天字号的客房,让那些挤在大堂打地铺的客人眼红不已。
不过,如果他们要是看到他如今的样子,估计就不是嫉妒,而是心理平衡不少了——床边,一身修行者打扮的人笔直地站着,看样子已经站了很久,身体都僵硬了。表情是怒目圆睁,眼眶差点就要撕裂了,牙齿也咬得紧紧的,感觉因为太用力,牙齿都要脱落了。
那副要将他剥皮拆骨的表情只能出现在一个僵硬的无法动弹的身体上,没有一点实施的可能性,千寻嘉陡然有了罪恶感,急忙过去给他解了穴道,趁他倒地之前又将他扶到床上躺着。看样子的确站立了够久的时间,身体紧绷着像个僵尸一样就倒下了,好久关节都没回弯。
“哎呦。”愤恨没有了,中年人提前衰老的□□声凄凉无比,千寻嘉更加愧疚,回头愤怒地瞪一眼罪魁祸首钟,钟跟在她身后看她的举动,还没弄明白,忽然接收到千寻嘉头来的谴责的目光,登时懵了:“怎么了?”
他倒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觉得作为帮手,他做的已经够仁至义尽了,就连千寻嘉把他化成鬼还没给他出场的机会他都没负气撂挑子走人呢。
时间往回倒的话,已经是一个时辰以前的事情了。
他在树上蹲了太久,月亮从东天移到了中天,从中天又移向了西天,从一开始的同仇敌忾到怨气冲天到纯观众看戏的态度,再到后来的无所谓胜负,只想抱着枝头好好睡一觉,钟等得怨气都没有了,心平气和,纯当自己修炼了。甚至中间,还跑出去洗了脸换了身衣裳,清清爽爽地回来,悠哉地很。
就当他要羽化成仙的前一刻,千寻嘉终于解决完里面的烂摊子,被几个身穿便衣的官员给护送出来了,他蹲在树上,眼睁睁看着所有人从门出了院子,向陈家的大门走了出去,他又呆了一会,确定千寻嘉临走之前压根就没有看他一眼,当然也就不存在什么隐含的新指示,确定之后他心花怒放,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悄然从树上跳回墙头,按照来时的路原路返回了。
同一个姿势太久,离开了苏氏的园子他才干正事活动筋骨,一路连跑带跳地出了陈家。千寻嘉果然在外面等他。
“那些人呢?”他环顾四周,没从黑魆魆的夜色里找到刚才的几个人。
“回去了。”千寻嘉抬头看着没几颗星星的夜空,神情有些凝重,不知道在想什么。
“就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自己回去了?”钟扬眉——这些惯于逢迎拍马的家伙已经看出千修女和楚湘王的关系匪浅,这大半夜的伸手不见五指,正是犯罪的最好时间,他们竟然将一个如此貌美的年轻女子扔在大街上,自己滚回去睡觉了?
“这……有问题吧。”钟不相信,再次环顾四周,总感觉黑夜里藏着什么。
“费了一番口舌,送走了。”千寻嘉没有看他的表情,但从声音也猜到他想说的是什么,在他新的话出口之前,轻描淡写地给出了一句解释。
钟立刻联想到很多画面,点头接受了这样的结局。千寻嘉也有口齿伶俐做事果断不拖泥带水的时候,这一点他是见识过的。
“现在怎么办?回去吗?”他征求千寻嘉的意见——上下眼皮交战许久,他早就想去睡觉了。
“再等一下。”千寻嘉低下头,眼神里忽然有担忧停留,无法洞悉另外一个世界存在的钟是看不到的。
是啊,千寻嘉的世界他一直都看不到,否则就会看到之前化妆的时候千寻嘉身侧流动的鬼魅,就会看到此刻的天际,绝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沉静谧和几颗寥落的星星那么简单。
现在的夜空,呈现在千寻嘉眼中的夜空,是一幅非常瑰丽的,喧闹的,被光亮照耀的世界。
背着包裹出来的法师就有性亲眼目睹了这样的一幕,他当场就被震惊了——那是怎样一番景象,无数的鬼魂,或头颅、或残肢断臂、火长舌垂悬,或长发如瀑没有五官……
各式各样的鬼盘旋在空中,发出让法师都毛骨悚然的怪叫,骨子里面的血腥之气被调动,都失去了理智,疯了一般啃食着一个光球。
光球是从地面升起的,将整个陈家包围起来,形成了一个无形的的屏障,阻隔了来自于外界的“力量”。经验丰富的法师即刻就明白了其中缘由——这个光球是结界,阻挡鬼怪的入侵,一般用于保护家宅安宁。结界是鬼的克星,就像雄黄对蛇一样,鬼对于能伤害到自己的结界的反应非常敏感,逃避是出于本能,根本就不能没事自己找死去接近。
看如今这个光球的亮度,看样子是法力非常高强的法师结下的,所以连身在结界里面的他都没有感应到外面有这么多恶灵的存在。但是同时,他也没有发现这个结界的存在——这对同行来说也算得上本能的感应,他没感觉到。
他黯然了一下,又开始疑惑恶灵们发狂的理由。
“那是一种强大力量的召唤,就像血液对于吸血鬼,是本能,他们根本就无法拒绝。”千寻嘉看向他的方向,嘴唇并没有动,有一个女人的声音清晰的在他的心中响起,他看千寻嘉的眼睛,在这样漆黑的夜里,竟然找到了。
“是拥有着高强灵力的鲜血引发的咒术,勾起了他们骨子里面的邪恶欲望,如今已经疯了,是遇神杀神遇鬼杀鬼的阶段,没有办法驱赶,想要正面交手只有你死我亡。”
千寻嘉也找得到他的眼睛,无声地告诉他如今的局面。法师的眸子黯淡下来,权衡着自己的能力,忽然间苦笑起来——毫无悬念啊。这些聚集起来的恶灵,会将他拆骨剥皮,一滴血液都不留下。
“可是,只有这个方法吗?”他很快就赶走了因为自己功力浅薄带来的灰心,脑海里浮现新的念头。
“没错。”千寻嘉的嘴角微微一动,眼睛里面神采流动,看向光球里面的世界,“还有釜底抽薪。毁掉召集来他们的血咒就可以了。”
那志在必得的表情却让法师的心一暗,更加厚重的阴云压上来——没有发现血的咒术,没有感觉到同一空间有第三种力量,没有发现如此强烈的结界,没有感觉到这么重的怨气凝聚。
能够做到滴水不露,将修行四十年的同行隐瞒住,里面那位的力量,只怕已经到了窥探天际的境界。
虽然千寻嘉说他眼力不行,但毕竟是出身世家,有些潜质和敏感度是天生的,所以里面那个“人”,真的还是人吗?
他看千寻嘉凝望光球不语的表情,忽然觉得自己很愚蠢,浅薄到只剩下愚蠢了。
“怎么?他正在对你宣战吗?”两人的嘴巴都没有动,只有看不出真实情绪的目光交汇,旁观者的钟以为在漆黑的夜色中有他没看见的敌意在流淌,骑士本能立刻爆发,撸起袖子拦在她面前,要揍对面的人一顿、
刚才在院子里面看这个老男人对千寻嘉一会使火一会使铁笼子的,招数不断,他早就火大了,这会子碰上来了,不打一架也对不起刚才为了顾全大局隐忍造成的内伤。
“行了。”千寻嘉失笑,嘴角一弯,拉过他到她身边,附耳轻声细语:“你帮我送他回客栈,然后在那里看着他,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让他离开半步。”
“会发生什么事情?”钟听出端倪。
千寻嘉轻声一笑,想了想:“可能会有一个你没看过的人出来,他会对那个人感兴趣。如果是出来的人主动找他就罢了,你任务结束不管发生什么都不需要理睬,自行离去就对了。但如果出来的人对他视而不见,而他主动去招惹别人的话,在发现他有这个意向的时候你就要出手阻止。不管用什么方法,一定不能让他们面对面。”
“用什么方法都可以吗?”千寻嘉最后的一句话让钟眼中放光,立刻来了兴趣。
千寻嘉陡然预感到不妙,沉吟了一下还是点头:“我还有话要问他,你至少留个活口。”
“没问题。”钟爽快地答应,千寻嘉眼中的担忧更深了。
嘱咐完毕,千寻嘉闪身进了黑暗中,等到再看见的时候她已经换了一身雪白的修女装,轻盈地跃上墙头,从之前他们走过的路回到了陈家。看到白色的长裙在风中一闪而过,钟心里一激灵,想起了小时候师父讲起的白衣女鬼半夜伏在墙头的故事,汗毛都竖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