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苏氏的脸色逐渐苍白，倒是再也没有慌乱急躁起来，淡淡笑了一下：“临阵倒戈，真是让人敬仰的修为啊。”
这话说得，倒更像是讽刺自己。至少白胡子老者是没有被伤到。
“这么说，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戏喽？”苏氏不是软弱的小女人，很快就收拾起自己的情绪面对眼前的局面，“他到底是临阵倒戈还是从头到尾都是一出戏？只等着我自己跳进去？”
“现在这个还有什么重要。”天师对她关注的点不以为然，“囚人魂魄制作恶灵不管是因为什么都是该死的大罪，不管是律法还是宗教，都不会被饶恕。”
被取笑了好几次，苏氏倒也不恼怒，忽然一扬眉，粲然一笑：“所以也没有必要编造谎话了不是吗？那么正好，剩下这个时间做有用的事情，把我变成恶灵吧——我心里的怨毒绝对是最多的，用你能用到的所有法子，多少摧残多少折磨都可以，将我变成拥有强大力量的恶灵吧。”
她是个单薄的女子，长久以来卧床的病人，风一吹就倒绝不是谎言。可是说出那些话的时候她的脸上有一种奇异的神采，那种□□裸的欲望，毫不掩饰的恶毒和疯狂，让将她轻视到底的人动摇，心里面已经放弃的念头竟然蠢蠢欲动，差点就要答应她。
她真的是非常适合的恶灵的温床啊。
“不好意思！”在真实的情绪从眼睛里流淌过的时候，天师闭上眼睛开口拒绝了她，“虽然你对我来说是很大的诱惑，但我还是不能答应你。”
他的眼睛只闭了一下就睁开了，眼睛里也有奇异的神采绽放出来，是奇怪的笑意，“因为我还想多活个几百年，不想为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小玩意第一次见面就得罪众鬼之王啊。”
话说到最后几个字，声调扬了上去，带着几分戏谑。
“众鬼之王？”苏氏惊讶于他语气的变化以及那突如其来的称呼。
“啊，似乎是最近被众鬼讨论最多的新上任的通灵者，它们都管那个官职叫鬼王。不过听说没有俸禄，也不被承认，更没有组织，算是神界授命独自行动。真不知道这种只有自己吃亏半分好处都得不到的虚名，要来干什么。”
他坏笑，将地位高过自己很多倍的对手挖苦个底朝天。
苏氏愕然，不是因为对手多么厉害的出身，而是天师换了一个人一样的表现。这语气这仪态，还是最初见面时候那个仙风道骨的修行者吗？就算在他后来流露出邪恶面孔的时候她也没有一丝惊讶，因为早早知道这世界复杂，道貌岸然的人比正经人多太多。
可是这个样子，她真的彻底弄不清楚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毫无头绪，忽然发脾气。
“简单一句话，你已经是罪人了。”出乎意料地快，天师在她出声后立刻接上来一句告诉了她一句真相。
苏氏感觉自己像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的小丑，眼中的恨意一下子迸发出来：“好，我不了解你们修行世界的诡谲，被戏耍是我活该，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不要以为我会就这样算了。除非你们让我魂飞魄散，否则我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她放出狠话。
“这是你要跟她说的话。”天师仍旧风轻云淡，抬起手指了一个方向，“她会安排你的命运，可能真的会为了省事打散你的魂魄，让你灰飞烟灭呢。”
语气里又是恶意满满。
苏氏诧然回头，见院子里的灯火刹那间亮起，照出一个白衣女子衣袂飘飞缓缓走来。及膝长发，离恨宫度修女白色修行妆，稚嫩却凌厉的面容，不是千寻嘉是谁。
“又见面了，千修女。”苏氏先发声——她的底牌已经被全部掀起，也没有再伪装下去的必要了。
“真想不到啊，二十岁不到的小姑娘，竟然是让恶鬼都惧怕的王。能栽倒在您的手上，真是我前世修来的福气呢。”她尖酸刻薄地笑，原本孱弱的气息被锋利取代。
被取笑的女子停在她面前，随风舞动的衣袂也静止。苏氏的不服气自然有她存在的理由——才十七岁的小女子，连度修女的修行都没有做完，人生可以说才刚刚开始，还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没有经历过这世界的摧残。这样的稚嫩和不足，却让修行了几十年的老前辈们闻之却步，毫无怨言地退让。这样的厚爱，不是上天格外的恩赐是什么？这样拼了命去努力却仍旧得不到千万之一的想要的东西的人们怎能不去嫉妒愤恨？
“我不是为了让你心悦诚服跪倒在我的身份之下才来的。”千寻嘉的眉头微微蹙了一下，语气也毫不留情，目光越过她看向她身后，苏氏顺着看过去，见她看的正是存放着稻草人的台子。苏氏嘴角扯了一下，似笑非笑。
“现在已经没有多余的人了，能不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千寻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已经不再故弄玄虚，是掀开一切最直白的语气。
苏氏听到自己心里响起一个不屑的笑声，这个真实的情绪迅速通过血液传达到眼睛里，她的嘴角微微翘了一下，眼睛眯起。
“我没什么好说的。”她抬起头回视千寻嘉的眼睛，没有丝毫的羞愧之色，“都是我做的，一切的一切，跟你说的一样。多谢千修女替我记住我的所作所为……没有了。”
她的脑子里面没有任何编织好的预谋，就那么直白的让自己暴露于对方的眼睛下面，一边想一边说，简单得可笑。
千寻嘉没有笑，凝视着那双过于轻松的眼睛：“为什么？”
处心积虑做这么多，泯灭人性还死那么多条人命，到底为什么？如果单单只是一个愚蠢女人为了家族利益的算计，远不至于弄到如此血腥。
“没有为什么。”苏氏迎上千寻嘉漆黑的眼睛，一字一句口齿清晰，“就是当人当得累了，太委屈了，想养鬼玩玩。我明明比那些愚蠢的人要强上很多倍，却要被不公平的男尊女卑的规条给压下一头，举案齐眉还当成是人生之幸。这样的幸运，留给男人——”
她话说到一半忽然住了口，千寻嘉目光不知道何时变得凌厉，如剑斩过来，封住了她所有的不以为然。
“怎么？这个理由还不够大逆不道吗？”苏氏嗤笑，跟之前羸弱的形象判若两人。
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今天在这里的所有人，哪个不是披着一张皮来的？谁又是自己本来的面目呢。这样想着，她的眸子便又沉了一沉，阴郁的光汇聚。
“咳咳！”两个女人僵持不下，白胡子老土待不住了，假咳了两声吸引千寻嘉的注意力，“两位再这样下去天就要亮了，我可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浪费啊。不知道我可不可以先交代完我的罪责，然后留下全部的空间给两位呢。”
说话的语气极为轻佻。
“如果你不打算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那就不必了。”千寻嘉没给那个讨厌的语气继续下去的机会，眉眼冷淡，“我知道您是陈夫人请来的法师，不是人前光明正大做招魂超度的那种，是藏身背后不为人所知，等到站在前面的法师将吸血鬼夫妇的魂魄招回来之后，您就启动您事先设下的□□，将魂魄抓住，囚禁起来。再一步步训练成恶灵，供陈夫人驱遣。”
“前面的人用来迷惑官府的人，将我引入陷阱，后面的人才是真正的目的——”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是这样吧不过这样背后设计同行，传出去可不太好听啊。”
法师突然被截断话语的表情定格了一会，慢慢闭上嘴巴听完千寻嘉的话，点头认同：“没错。这确实是同行之间的大忌讳。不过他能力不足还如此刚愎自用，放任下去岂不是丢我们的脸？我这样子做也是为了给他个教训，让他知道自己的不足，努力进取别再这么干蠢事了。”
他说的是前面那个法师没看出千寻嘉的真实身份和没能察觉到他在现场的这两项，作为一个修行了二十多年的前辈来说，的确是无法抹去的黑点。传出去，够业内笑话好久了，他只怕许久都无立足之地。
“会违反修行界的律法囚禁魂魄制作恶灵的法师，只怕也没那个好心吧。”千寻嘉语中带刺。
“修女管多了，你只是渡鬼的通灵者，叫一声王都是抬举，就不要为人类的事情操心了。”白胡子老头似笑非笑，同样不客气。看来之前说的给众鬼之王的面子，果然只是“一个面子”而已。
“既然修女已经知道始末，那我也不浪费时间，就此告辞。”白胡子老头做了一个告别的手势，也不等千寻嘉回答，足尖忽然一掠，身影已经如闪电般漂移开来，奔向茫茫的黑夜。
“后会有期，通灵者。”他速度极快，快到不在人类视觉的捕捉范围内。苏氏只看到人影一闪他就不见了踪影，那七个字还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宛如空谷回音。话音未落下，忽然见一个白色的东西从刚才老者站立过的地方的正上空飘然落地。她定睛一看，原来是一身行头，从白发白须白袍到一张真的不能再真的全身人皮，就落在他刚才站立过的地方。
人影不在，声音数丈之外，只用了一身行头抛向空中又落下来的时间。伪装的身份，高超莫测的法力，却都屈服于一个小女子。苏氏抬起头。院子里空下来，空到只剩下两个女子，安静到听得到心脏有规律跳动的声音。夜色渐渐退去，新的颜色慢慢靠近，苏氏忽然感受到一阵寒气，仿佛体温都要被带走了。
她知道，新的世界马上就要来临了。
昼夜交替前的寒冷中，她忽然一笑，灿若莲花。
“陈夫人？”耳边响起千修女微微诧异的声音，似乎已经察觉到她的不寻常。她脸上的笑意仍旧保持着，迅速后退，退到门旁的一个大盆景后面，手伸进茂盛的植物里面，触碰到一个坚硬的东西，抓紧，转动。
千寻嘉听到了机关被触动的声音。
地面猛然一震。不是针对修行者的法术，而是真实的震动。千寻嘉身体失去平衡，踉跄了几步，好不容易才站稳。抬起头，便被蔓延的火光震惊——刚才天师呆过的房间里涌出了大量的油，黑压压的向外蔓延。地面上躺着一盏烛台，是之前被愚弄的法师留下来的，火焰见油窜起来，迅速将站在油中间的苏氏围起来。
“你疯了。”千寻嘉怒，飞快地看了一眼她的附近，找到可以落脚的地方便要飞身进去将引火自焚的人带出来。谁知，脚步只是一动还没有离开地面，一只短箭便射过来，来势汹汹。她侧身躲过去，再回头看，见苏氏手里拿着一只精巧的弩，正对着她。
火中的妇人笑得凄然，看样子并不是要杀她，只是单纯的想要阻止多管闲事的人妨碍她的死。
“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千寻嘉放弃攻过去，好看的眉毛微微拧了起来。
“都是我做的，就像你说的，一点都不差。”火势越来越烈，很快将她吞噬，连身影都看不到，那个凄厉的声音还是从火里面传出来，“我不恨他们，不恨这里的任何人！”
“但这个世界是因为我才存在的，所以也得因为我被毁掉。”
千寻嘉已经彻底看不到苏氏了，就算用法术也再也无法透视，火焰越来越凶猛，地面上的油也越来越多，蔓延向千寻嘉的方向，逼得她一步步后退，火中传来血肉被灼烧的惨叫声，凄厉无比，听得千寻嘉心惊肉跳。
等退到门外，火中又响起了一声惨叫，似乎是痛到极致用尽身体里最后一丝力量的呐喊：“秦家，万州秦家，你想知道真相就去那里——秦婉诗，秦家大小姐——”
有人已经发现了突然起来的火光，召集了帮手，吵吵嚷嚷着奔过来，千寻嘉已经退到门口，正要转身避开，忽然间听到了最后一句话，用尽生命喊出来的那个名字。她怔住，脸色瞬间苍白。慢慢转身，火光滔天，里面再也没有了生的动静。
火光映在脸上，在眼睛里面闪动，她僵立在那里，身子都木了。发现火情的人急速奔过来，已经有人看到了站在火光最近处的女子，大声呵斥她，她听到了，仍旧看着火海，没动。
“想什么呢，还不快走！”一只手忽然抓住她的手臂，急促的呵斥声在耳边响起，她回神，还没等转过头去看说话的人是谁，身体已经被一个力道带动着离开原地。她刚想反抗，忽然意识到说话的声音是熟悉的，是钟！
“怎么了？”钟及忙忙地杀进来，也不废话，一把抓过她就带着施展轻功向外面飞去。陈家极大，有好多个院子，苏氏养病的院子不过是众多中的一个，在陈家最不起眼的一个小地方。钟轻车熟路，带着她一点都不敢大意，飞快地奔向外面。那份神经绷直的紧张似乎关系着生命，连呼吸都变得异常，千寻嘉判断出异常，谨慎地问了一句。
“要死了。”钟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并不敢丝毫停顿，抓紧千寻嘉加速逃去。千寻嘉没琢磨明白他话后面的意思，也不大意，抓住他的手，自己也施展轻功助他一臂之力，速度顿时快了不少。
及时赶到的人们只看到一个白衣女子站在火海之外，后来又被一个黑衣人带走，只一眨眼的功夫两人就消失在被火光烧红的天空中。
钟真的拼上了性命，有了千寻嘉的助力仍旧铆足了劲向外冲，出去之后也不停歇，只落地站了一下脚又继续施展轻功向更远的地方跑去，千寻嘉本来已经收回了轻功，被他拖得身不由己又跟着跑了。
“到底是怎么了？”千寻嘉隐隐猜到了什么，不祥的预感涌上来，语气也变得严厉。
“闭嘴！”钟一使劲抓过千寻嘉，甩掉她抬起来想要挣脱他禁锢的手，忙里回了一句，语气是恶狠狠的，似乎她再多嘴一句就要动手了。
千寻嘉终于明白了，神色一变，回头。陈家的火光仍旧在视线范围内，那份色越来越浓烈，甚至已经超出了正常的红色，红的诡异，仿佛在滴血。救火的人声仍旧吵吵嚷嚷，距离已经那么远了，还是清晰地传入到千寻嘉的耳朵里，仿佛被无限放大了，震动着她的耳膜，一点一点，那么清晰。
她看着那个方向，有什么呼喊就要冲口而出，却梗在喉头，比苏氏的最后一声呐喊更加绝望。
扭过去的身体忽然被人拉了一把，一只手臂越过肩膀将她揽住，抱在怀里。她的眼睛蒙在一个胸膛前，什么都看不到，只是忽然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冲击力，正好撞向向前奔近的身体，重重的穿过一个钝物被化解，只有一部分落到她身上，她还没来得及感觉到痛，向前的速度已经被迫停止，跌落向地面。地面坚硬，头和身体下面点着两条还算柔软的手臂才不至于受伤。
陈家爆炸了，波及到两个逃跑中的人，钟救了她。
爆炸声惊天动地，将整座城都吓醒了，里面生灵的惨叫被掩住，连距离最近的人都没听到。千寻嘉从完好的保护中抬起头，想要看看化为废墟的地方，眼睛刚看到滔天的火光，头就又被人按下去了，耳边传来钟带着血腥之气的怒气：“低下去。”
垫在她身下的手臂抽出来，捂住她的耳朵。千寻嘉无法抬头，只能平行看到钟的脸，白昼的光已经有了点规模，模糊照出他的表情，臭着脸，并不是生气，是有些痛苦。
千寻嘉猜到了，再也不乱动，默默抬起自己的手捂在钟的耳朵上。
地动山摇的爆炸声再次响起，两人紧紧闭着眼睛，捂住对方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