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几个人更加尴尬了,面面相觑,含糊地应付着千寻嘉的求援——刚才的一切他们都看到了都听到了,还让他们怎么装聋作哑看她无辜的表情。
“千修女,您怎么会在这里?”目光交汇后终于有一个最年轻的被推了出来代表发言,一开口却也是装傻装无辜。
“大人没看见吗?这里在招魂超度亡灵,我作为修行者,来送死者最后一程,不算过分吧。”千寻嘉的谎话说的底气十足,跟真的都一样,“死者对你们来说是犯人,但对修行者来说只不过是众生之一,他们的最后一程,该是我们来送的。”
官员眼睛一亮,回头与几个前辈交头接耳。
千寻嘉的话不算没有根据,在仙源,死者出殡前的整理遗容,是要修行者来做的,也顺便会为他们诵经超度。倒也不是她们太慈悲,实在是大部分人觉得死人晦气,没有会化妆会超度的生意人愿意免费为他们处理。离恨宫的修行者们只好接过来了。这是想成为度修女的必备课程,算是对修女的磨练。
不过,有根据也不代表一定完美无漏洞的。
“为死者送别是功德一件,可为什么不正大光明进来,非要翻墙呢?”法师不是善良小白兔,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一句话就反驳道了点子上。
官员们的表情变了,强装无事地咳嗽了一声——他们倒没想到这些,不过疑问也是有的。比如,吸血鬼夫妇的后事是官府给办的,因为他们都没有家人。很简单很潦草,裹了张席子点火烧了,倒了不少油烧成灰以后洒在水里面了。这是仙源很多离恨宫信徒的葬礼方式。重点是,做这些的是千寻嘉,她以修行者的身份帮忙操持的。
那个时候,该送别该超度的也该都办完了吧。怎么还会轮到现在。再加上法师提出来的漏洞,还是翻墙过来的,被人抓了个正着。这漏洞多到能当蜂巢了,他们到底要怎么装傻才能视而不见为她洗白?
官员流汗不止。
“你们超度也是趁着夜晚偷偷做的,生怕被人知道。我从头至尾参与整起案件,深知其中厉害,难道我还敲锣打鼓地进来,让世人都知道有人在为杀人犯吸血鬼做超度,让他们少受苦楚顺利转生?”千寻嘉虽然是吃素多年,但性格一点也不包子,轻松一句就把球丢回去了,“如果非要问我为何不走正门进来,那就先问问深夜里鬼鬼祟祟做这种事情的陈夫人和法师吧。如果说我为他们做这些还是出家人的慈悲的话,那么您做这些是为了什么?您跟吸血鬼是什么关系?他们的事情您参与了多少?看样子是好大一个秘密,该好好查问才是。”
千寻嘉的目光冷了冷,眼中有恶意。
借力打力的反击,不见得多高明但是用好了绝对有效。几个官员虽然是陈夫人找来等着抓她的,但光看反应,他们对楚湘王还是有所惧怕的,所以一直为难,恨不得事情就这么稀里糊涂过去,什么都没发生过。看样子,他们来之前并不知道掉进陷阱里的会是她。那副他们才是被涉及到的受害者表情。
可是,听到千寻嘉的反驳,他们却没有顺杆而上掉转方向,反而更尴尬起来。千寻嘉明白了。
“几位大人怎么会在这里?”她转移了注意力。
问题一出,几个人更加局促不安起来,就像刚与她见面时候的情形。
“大人难道接到密报,知道陈夫人与吸血鬼有瓜葛,所以特地埋伏在此抓贼拿赃吗?”千寻嘉猜测,说的几个人更加不好意思了。
“也可以这么说。”几个人中最年长的含糊地应答了一句。剩余的三个人也含糊地应了一句,局势微妙地转变着,在千寻嘉和法师中间来来回回。
“大人们,老朽是世外之人,只要不触犯俗世的法律也不被俗世所束缚,所以老朽的眼睛是干净的。”法师闭了一下眼睛,语气也冷硬起来,带着对尘世的距离感,“刚才并没有人用幻术,也没有人用障眼法。所以老朽看到的就是几位看到的。还请大人们不要辜负百姓的期许。”
他的话也极为厉害,说的几个人面红耳赤,之前偏向千寻嘉部分的死心又被强行拉扯回来。
在仙源上,离恨宫是最大的宗教信仰。这个老头的修行的只是杂七杂八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从地位上来说,他绝对比不过千寻嘉,他们也没有必要对他高看一眼。可是刚刚看到的还在记忆中摆着呢,又因为千寻嘉的特殊身份,他们想要明目张胆徇私枉法都做不到。
后遗症太多了。
“如果几位极力要偏袒她也没关系,大不了老朽亲自走一趟离恨宫,去拜见离恨宫主喊冤。相信以离恨宫主的德高望重,绝对会给一个公正结果的。”法师似乎会读心术,准确地说出后遗症之一。
几个人的脸色更难看了。整个仙源有离恨宫信徒几千万,修行者几十万,圣女几千,离恨宫主却只有一个啊。是整个离恨宫的最高信仰,地位甚至高过君王。看仙源如今的版图就知道,多少年来分裂了多少个国家多少君王同时存在,离恨宫主却一代只有一位。
法师去闹,可真的能瞬间把整个仙源的目光吸引过去。
这个罪名,他们承担不起。
几人心胆俱寒,都有些战战兢兢,这时候楚湘王的威严已经不算什么了。
“法师说偏袒?”千寻嘉笑笑,意味不明,“对于有罪的人来说才是偏袒吧。我本无罪,大人们这是公正无私,法师可不要弄错了。”
“我不跟你在这里狡辩,一切等到见了离恨宫主再说。”法师也不是傻子,根本就不给她引导话题的机会。
“给人定罪,却连人的解释都不听,只按照自己的理解认定。法师坚持要见离恨宫主是为了什么?”千寻嘉也不肯就此作罢任人宰割,目光冷了冷,语气也锋利起来,“这样被不明不白诬陷,兴师动众地去见离恨宫主,引起整个仙源的关注和议论,就算最后真的由离恨宫主亲自为我洗清了嫌疑,也难免被有心人杜撰成私心袒护,给离恨宫向来公正严明的形象抹黑。以法师的年纪和修为,这样的后果不会预见不到。如此还在固执己见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她咄咄逼人道出法师深藏的见不得人的心思,不等法师回答,转头又对几位听得目瞪口呆的几个官员道:“几位大人为官多年,不知可曾抓到一个疑似犯人,连审都不审就直接送至帝都交由陛下亲判?证据呢?皇上日理万机,没那个时间为了八竿子打不着的下属官员一时的怀疑而劳心劳力吧。”
看到几个人窘迫的表情,千寻嘉继续道:“同理。离恨宫主要忙整个仙源的教务,也不是随便什么事情都能去麻烦她的。我要是你们,至少要把整起事件的来龙去脉弄个请清楚才敢提出下一步的所谓公正还是偏颇的裁断。否则到时一问三不知,所有人都不好看。”
千寻嘉这并不算危言耸听,仙源的事情,不管有多锋利,一旦牵涉到离恨宫立刻就会柔化几分,变得犹豫地或者说更难处理起来。他们什么证据都没有就贸贸然把人送过去,表面看是不干涉人家的内务一切交由自家人处理,但从另一个方面看就有轻率推卸责任的嫌疑。如果最后在认定她并无诡异,是诬告,那么官家和离恨宫的立场就会变得很微妙了。真的是‘所有人都不好看’了。
反正,不管千寻嘉有罪与否,他们出头的几个绝对是里外不是人啊。
离恨宫在仙源的地位是举足轻重的,几乎是不会有作死的拿她们犯案,所以连一个可以借鉴的案例都没有。几个人最年长的当官也是十几年了,也是左右为难下不了决心。
“如果还有人坚持的话,我可要怀疑他的居心了。”就在几个人交头接耳交换意见的时候,千寻嘉轻飘飘地丢出一句话,冲着阴沉着脸不说话的法师。
“咳咳。”官员中年纪最长的人咳了几声,“法师,千修女的话说的有道理。事关重大,还是谨慎一些,至少别在我们这里出错啊。”
法师已经料到是这样的逆转,拂尘一转搭在手臂上,不动声色地笑了一下,不置可否。官员抬起手擦了擦额头的汗。
月牙不知何时从重重的黑幕中冒出来,也不声张,悄悄地挂在它该呆的位置,微弱到被寥寥可数的几颗星星给掩盖住了。地面的院子里仍旧灯火通明,起风了,并不算猛烈,但招惹上自己也能舞动起来的红色,那份舒爽的清凉也变成足以撼动生死的力量。风中,满院子的火光跳跃,跳跃的人心慌乱。
所有的“动”中,只有最中间是静的,就是千寻嘉所在的笼子。它借着红色的火光却反射出白色的闪电之光,明暗交界处一道光柱,在满世界的不安中岿然不动。
笼子的中心,千寻嘉的心比光柱还要冷静。
“法师说我是吞噬魂魄的恶鬼,请问证据呢?”官员们仍旧没有弄清楚该站在那边,也没有办法做到公正对待,还在心乱如麻地纠结呢,千寻嘉等不下去了,自己为自己找证据开脱。
法师摆弄着拂尘,像是游戏一般,表情也是讥讽的,“你呆在那里就是证据。”
“哦?”千寻嘉似笑非笑,飞快地看了官员们一眼,见两个人看向她,另两个人看向法师,都在探寻着什么。
“呆在这里证明什么?”千寻嘉抬起手臂证明自己的无辜——她没有任何的损伤。
明知故问。两人都心知肚明,这一番对话不过是说给官员们听的。
“这是专门囚禁恶鬼的牢笼,只有鬼才会被关进去。对普通的生灵起不到任何作用,你已经呆在那里了,还用我多说什么。”
千寻嘉像听说了一个笑话,张开手臂笑起来:“就这么个破笼子你敢说是对付恶鬼的法器,你说是就是了嘛?该不会是关住了我才成为法器的吧。”
她挑衅,笑得颇为不屑。法器对于法师来说非常重要,她这样做简直就是拆人家台子。法师的脸色沉下来,他对千寻嘉的忍耐已经到了一个限度。
“你若身上没有那些非人类的气息,就不会被关进去,不管做了多少坏事,只要你还是人类,你就不会被关进去。”法师声音低沉,隐隐地已经起了杀意。
千寻嘉嗤笑一声:“口说无凭。”
“非要亲眼见到才死心?”法师的眼睛一眯,寒光凝聚。
“不见棺材不落泪,的确有人这样背地里评价过我这样的人。”千寻嘉直视着他的眼睛,没有一点回避。
“好。”他爽快地答应下来,睁开眼睛,又恢复到了一个法师该有的坦荡,回头向几个官员微微欠身,“刚才几位大人说要公正,不冤枉任何人。不知可还算数?”
距离最近的人被问到脸上,稀里糊涂点头。法师笑了一下,道:“既然如此还麻烦这位大人亲自去验证那笼子的真伪。”
忽视几位大人措手不及的第一反应和接下来很明显地想打退堂鼓的表情,法师转过身指向牢笼中孑然站立的女子,须发在风中微微颤抖:“再这样纠缠下去也不会有结果的,只有让她亲自承认自己的身份,这件事才算明了——她自己都同意了,还请几位大人帮忙。”
官员的声音都颤抖了:“你想让我们干什么?”
“请大人走过去,手伸进笼子里。”看到对方惊惧的表情,法师的心里浮上一丝鄙夷,面上仍旧恭谨,“大人不必担心,法器不会对人类有任何影响。她关在笼子里面,已经被死死地困住了,也无法作恶。”
话刚说完,最年轻的一个人就被推了出来,他身体失去控制力,踉跄着奔着笼子去了,到了笼子跟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来。这一停下来他心底的恐惧才彻底表现出来,腿肚子像抽筋了一样打转,仅剩的几步路都迈不开腿走过来,身体也在发抖,脸色铁青着,既恐惧又悲壮,一个大男人,竟然要哭了。
千寻嘉还有前世的记忆,在没有通灵的时候她也只是在小时候才惧怕鬼怪,长大接受无神论的教育之后就再也不怕了,相反还经常拉着同学大半夜的用电脑看鬼片。第二天依旧精神抖擞上课。
这个可悲的时代。
千寻嘉抬手扶额,顺便遮住眼睛,觉得自己像一个坏人——这个人是抱着必死的心来试探的吧。这个连最权威的宗教信仰都宣扬鬼怪存在的世界。
千寻嘉转过身背对着慢慢靠过来的人,坐下了。感受到背后片刻的迟疑,很快的,下定决心的脚步声变得坚定,一只手抬起战战兢兢伸过来。笼子里面原本锋利如刀刃的光芒忽然柔和起来,就像直来直去的阳光遇到障碍物柔软地绕了一个弧度继续投向目的地一样——整个牢笼里面的光刃都以这样的柔软变形了,由锋利到柔和,由清晰到模糊。
“你都看到了吧。”身后响起法师的声音,千寻嘉回头,看到笼子前的官员以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笼子,他的手臂已经毫无压力地穿过笼子。将困住千寻嘉的铜墙铁壁化为光晕,温柔地缠绕在他的手臂上,没有一点实质性的阻力。
“现在还想说什么?”法师眼中涌动着黑色的光,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被困住的人。官员没有遭受到想象中的攻击,大喜过望,手臂在笼子里呆了一会,确定所有人都看清楚以后慢慢退了出来。他刚离开,里面柔和的光晕立刻反弹绷直,又重新化为利刃贯穿整个牢笼,刺目肃杀。里面的人仍旧坐在牢笼中间,却没能保持住一丝一毫刚才的柔和。
这说明了什么,已经足够。
“就凭这?就凭他没被牢笼困住,能够来去自如?”大家都认同的真相千寻嘉却没那么轻易妥协,扶着笼子站起来,转过身面对所有人,“我还以为是多高难度的证明呢。”
“就这么低级的证明,还有人做不到。”法师无情打击回去。
“做到就能证明我只是普通人类,并不是鬼吗?”千寻嘉站直身,双手扶着牢笼,“我记得你之前说过这个人牢笼是专门对付鬼怪的,邪恶力量越大牢笼的法力就越强,所以如果我是鬼的话,不论什么情况都逃不出去的,这话可有变动?”
“没有。”
“做到的话就能证明我只是普通人类了,也证明法师刚才的话纯属诬陷,是有心为之,这样子也不改变说辞吗、”
“如果我连一只鬼都能认错的话,对你来说也算得上冤枉了。有可能造成的后果,说我是刻意诬陷也不是重罪。”千寻嘉的话里明摆着有陷阱,旁观者的官员们也听出来了,纷纷交头接耳,法师却一副坦荡荡问心无愧的表情。
虽然是她的话逼到他无路可退,但这副坦荡荡却出乎她的意料。他活到如今这把年纪,阅人一定不少,难道就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吗?人家这样自信,明显挖了坑让他跳下去,他都不想想有没有可能对方的实力真的在他之上吗?
人的眼界毕竟是有限的,所有才有了谦虚,因为你的世界就在你的眼界中,但这个世界并不是。
在那束自信到没有任何怀疑的目光中,千寻嘉慢慢抬起手臂,将手伸向金子做成的架子,穿过架子,穿过架子周围人眼可见的光芒,伸向了外面。目光灼灼盯着这边,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几个官员同时发出惊呼。他们不但看到了千寻嘉的手伸出来,还看到刚才还锋利的光刃也瞬间扭曲柔和,就像之前的纯人类将手伸进去时候造成的变化——一模一样。
有形的光在笼子中流转,围绕着千寻嘉,如一道光之翼,托住了她的身体。还是那身衣裙,还是那头及膝的长发,在之前的烈火中也没能改变分毫的那个冷动人的面孔。
“现在改变说辞还来得及。”千寻嘉给他反悔的机会。
“我没什么不坚定的。”法师和当初一样安静,眸子里面的光深沉地见不到底。
“谢谢。”千寻嘉没有出声,只是嘴唇动了一下,做出这样的唇语,距离最近的官员并没有看到,火光明灭在千寻嘉和法师中间来回,只有他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