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坚硬的建筑物棱角都被柔和绚烂的光晕给打磨圆润了,光晕中的两个人原本该有的凌厉真实也被模糊了,只剩下如同被画上的意境。
楚湘王看着千寻嘉新换上的湖绿色衣裙,无声地笑了。
千寻嘉似乎很钟情白色啊。她出门的时候为了行动方便常常换适合她伪装的衣裳,可是一回到客栈,只要不是站一下立刻就走,她一定会立刻就会换回白色的修女装,插上素洁的白玉簪子。每当那时候,就像脸上的繁华被洗净一样,人也会随之变得安定,仿佛有了依靠一样。
这就是她。变装之后他感觉到异样,很难被辨认出的原因啊。不止是着装,连心可能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信仰,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神,真的能让人心安定吗?
楚湘王不喜欢白色,就算那种颜色在仙源代表的是神圣纯洁,是众颜色之首也是一样。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那份白色纯粹的太过素净,让人心生荒凉。
千寻嘉和钟单独行动,在陈家附近埋伏了起来。钟对于千寻嘉将他当成小跟班的举动大为不满,趁着决战还没有拉开,千寻嘉作部署的空余时间拉开了吐槽模式。
“王爷有那么多护卫,为什么又选择我?白天怕被人认出来,晚上穿上夜行衣蒙上黑布,谁还认得出来。”他叉着腰严正抗议。
“因为你武功最好,这种大晚上潜入民宅的事当然越隐秘越好,你一个人就能打败十五个护卫了,我不用一个隐秘的,难道还用十五个才抵一个的,来拆房子吗?”
入夜,夜色已经隐隐笼罩做准备的两人,钟在对面找存在感,千寻嘉也不照镜子,在夜色中飞快地为他化妆,把厚厚的粉涂抹在他脸上,让那张风吹日晒久了有些古铜色的脸惨白的像带着一张面具。钟不知道自己如今的模样,否则非得跳起来不可。不过这时候最冤枉的不是他,而是那个被千寻嘉排除调查的坅,他武功虽然不如钟,但带领着十四个护卫竭尽全力,胜算还是非常明显的。之所以每次群殴人家都要好费那么长时间才解决还害得自己狼狈不堪,纯粹是看在千寻嘉的面子啊。谁让这位修女是楚湘王也不能轻易得罪的贵客呢。
不过这茬现在不能提,否则以钟的脾气立刻就能跳起来要去找坅打一架。她眼前还有事情让钟帮忙,分胜负的事情让他们以后自行解决。
擦好了粉,千寻嘉又把之前在猪肉铺子弄来的血抹在钟的嘴唇上,她直接用上了小刷子蘸了很多,将钟的最涂抹的血红无比,滴落下来的红色从嘴角流下来,像是刚喝过血。夜色渐渐浓了起来,没有电灯,钟不知道千寻嘉究竟对他做了什么,直到舌头不小心触碰到唇上的猪血,血腥之气弥漫口腔他才恍惚间意识到什么。
他立刻就跳开了:“你对我干了什么?怎么有血的味道。”
“我不是说过了吗?要把你打扮成吸血鬼,嘴唇不殷红鬼女喝过血似的,怎么能让人看一眼就认出来。”
钟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鬼样子,痛苦无比:“你、你这个妖女!”
认识没几天,千寻嘉让他痛苦的地方可不止一次呢。比如说刚见面,她就打伤他逼迫他放走了真正的吸血鬼。第二次,她又以解药为名胁迫他将普通人类的尸体当作吸血鬼的尸体处理,给出伪证。第三次,她告诉他世间本无吸血鬼,不过是普通人类患了一种跟吸血鬼几乎一样的病。
他继承自师父的兵器,那把靠吸食吸血鬼心脏之血而增强威力,红色越来越深的长剑,它下面的亡魂多数只是普通的病人。
这个打击是所有里面最致命的,让他挣扎了许久。所以那几天才会疯了一样找人打架,不是为了脑子抽风挑战权势,实在是太想找个人打架发泄发泄了。偏偏那一带,能力最强的也只有坅为首的护卫军了。
今天,千寻嘉竟然将他扮成了吸血鬼!更悲摧的是,虽然看不见自己的容貌,但是顶着那份能感觉到存在的厚厚的白色的粉,挂着鲜红的血,嘴里尝着血腥的味道,他感觉全身的汗毛都跟着竖起来了,竟然有一样的兴奋感——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真的吸血鬼。
千寻嘉这个妖女!
“我这张脸是给人看的,你连点光都没有,能画好吗?”钟对千寻嘉黑灯瞎火仍旧娴熟的易容技术表示怀疑,回头看了一眼已经掌灯的陈家的方向,不安,“人家如果她真的和姓陆的熟识,可能就不怕吸血鬼,她要是认真看下去,穿帮了怎么办?”
“放心吧。我看得见,只要你不开口说话绝对一模一样,”千寻嘉忙完了钟的脸,又忙着给自己打扮。她换上了雪娘的旧衣,披散了头发,在五官上又做了一番修饰,带上□□,添上些面目可憎的伤疤,看起来果然和雪娘极像,足以以假乱真。
可惜,钟是看不见的。夜色渐渐浓郁了,是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化好了妆的钟等待着时间的到来,在那之前无事可做,转过头看陈家的方向,想象着自己一会登场后会造成的轰动。他看不到的后面,千寻嘉正细致地为自己化妆,她面前有一面镜子悬在半空中,头顶有白色的光,照亮了她的脸,照亮了镜子,将她如今的模样清楚地呈现在镜子中。
跟雪娘一模一样的脸,幽深的眼睛,可怕的死气,殷红的血……
而在她身边,有一只手托着她的化妆箱,另一只手拿起她需要的化妆工具恭敬地递给她,有时候手空了,手指会以奇异的姿势张着,摆出这一个动作许久不动,就像死了许久已经僵硬了一样。那两只手没有身体,是从手腕处被生生折断的,手腕处还有未干的血迹以及森森白骨,千寻嘉涂抹在自己脸上的红色,就是从断手的伤口处接下来的。
空中,有让人毛骨悚然的□□声。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跟着千寻嘉翻过陈家墙头的时候,钟心里清清楚楚地涌过这首诗,心里面镇定地有这种感觉。他真怀疑以千寻嘉的这种行事风格,当初是怎么成为度修女的。他对宗教了解不多,但也知道三年的度修女过程,其中第一年是在庙中修禅读书的,经过圣女教导观察合格后才能够成为游历修女行走四方,而且最开始游历的时候必须要有一个老资历的修女带领。根据和千寻嘉这些日子的接触,总结如下:这是她成为度修女的第二年,而她她一年以前就开始游历了,而且是单独的。
结论:他对她的身份表示怀疑了。
千寻嘉之前踩好了点,两人直接进了苏氏的院子。
吸血鬼的事情牵连到苏氏,她以养病为由交出家中的大权,自己搬到僻静的小院子,深居简出,除了千寻嘉之外,再也没见过一个外人,更没插手管过家里的一点生意。她的丈夫在外面可是得了势,生意上大刀阔斧改革,看样子要完全换掉妻子以前一手打下的格局,家里面也是大兴土木要迎娶新人,听说要不是族中长辈拦着,一纸休书就要扔出来了。
就算男尊女卑的封建社会,一个女子做到这种地步还要被这样对待,还真是够让人心寒的。
陈家僻静的小院子里,心寒的女主人正站在灯下。
她面前搭着一个台子,台上规规矩矩躺着一个人——仔细一看并不是人,而是穿着人衣裳的稻草人。做得极为逼真,如果不仔细看还真的会以为是一具尸体。钟第一眼看到,倒吸一口凉气,还以为苏氏怨恨丈夫的薄情愤而杀人了。幸亏身旁的千寻嘉够淡定,才让他没有头脑一热就冲出去。
院子被布置成一个简易的灵堂,苏氏围着台子慢慢走着,面容悲切,嘴里低声念着什么什么咒语。
钟认出台子上的稻草人穿的是一身女装,隐约猜到了是谁。
“是超度?”他问千寻嘉。
“招魂。”千寻嘉飞快的回答,声音轻柔,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灯火下。
“招魂?”钟对这种神鬼之事知之甚少,但隐约的认知里,招魂不是要大声召唤死者的名字,让死者灵魂归位吗?这么安静,就弄一个稻草人供着,就算招魂了?还是这是另一种简便的招魂仪式,他不知道的?
“怎么这么安静?”他想到立刻就问出来。
千寻嘉终于看了他一眼,却没什么表情,又转过头认真盯住那边,低声:“客死他乡,魂魄也会成为孤魂野鬼,无法投胎转世,无法接受供奉祭奠,凄苦无比。所以亲近的人会为他们招魂,将他们的魂魄召唤回来,超度之后去往阴间,转生轮回。死者不是死在这里,家也不是在这里,所以就算是喊也不是在这里。看这样子,应该是已经将魂魄招回来,引到稻草人身上了。”
“客死异乡,招魂是超度前必须要做的?”钟听明白了。
千寻嘉点头。
“那个稻草人是江雪娘吧。苏氏被牵连至此还拖着病体为她招魂超度,也算得上少见的重情重义了。”钟想起了雪娘拼命保护陆郎的情景,那时候只觉得一个蠢女人为了爱情不可理喻地犯傻,可如今她交下的朋友也这样,不得不让他重新审视那个女人。
本身是个好人才值得别问为她牺牲吧。
钟没有看到,听到他那句话后,千寻嘉嘴角一闪而过的冷笑。
“是江雪娘吧。”千寻嘉不说话,钟以为自己夸错了人。
“是她没错。”千寻嘉轻声,“稻草人身上写着她的名字和生辰八字。”
钟大惊,黑夜中汗毛都竖起来了:“相隔这么远还是这个角度你都能看清楚?”
一时大意声音便大了点,千寻嘉头也不回一巴掌便招呼过来,啪的一声打在钟的嘴上,倒沾了自己一手血红。钟歪嘴斜眼抗议,手臂在空中挥舞了一阵,终于失衡身子一歪从书上掉落下去,发出扑通一声巨响。
“谁?”灯光下一声怒叱,竟是个男人。
钟来了半日只见到苏氏一人,别说男人了,多一个人影都没看见过,这会子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男人?他心惊,但毕竟是练家子,立刻趁着对方的目光锁定目标前身子一矮溜进一簇灌木丛中藏了起来。他穿的是横死者的黑衣,掩藏于黑夜中浑然天成,真是庆幸。
但招魂仪式忽然被破坏,对方也不肯就此罢休,顺着声音便找来了。钟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判断着对方的功力,看自己有几分把握。听了好一会,对方的脚步声都快到跟前了,也没听出个头绪,不觉间不安起来,抬眼偷瞄对面的树上,想看看泰山压顶也面不改色的女子一眼给自己定定神,却发现风吹柳枝摇摆妖娆,竟然没有人!
逃跑了?他惊疑,看看距离,后面来的人发现他们之后立刻就赶过来了,以他们的位置直接从来时的墙头跳回去,的确是最快最安全的,绝对明智之举。不过——
这还有一个一巴掌被她拍下墙头,到现在还摸不清楚敌人底细的帮手呢。就这么抛弃了?太令人发指了。钟悲愤不已,打算跳出来,速度快就溜之大吉,速度慢就拉开膀子打一场架。运气好还是能赶上明天一早和护卫军的单挑的。
嗯。他做好心理准备就要跳出来,身后忽然一声尖叫。他被突如其来的尖锐叫声吓了一跳,动作就慢了半拍,大脑飞速判断:1、是个女人,是站在台子前的苏氏。2、马上就要将他从灌木丛中揪出来的男人走了,他的危机解除了。
确定这些,他一个鲤鱼打挺从灌木丛中跳起来,看向院子里唯一的光源。
夜晚的风吹过,火光明灭,配上台子上的尸体和招魂的气氛,就更像是鬼火了。在这样的鬼火下,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缓缓飘向台子,台子前原本站着的女人被逼到了一个角落,无路可退,神色骇然。刚刚差点发现钟的男人原来是个法师,一身修行者的打扮,此刻正执剑奔向二人,大步流星,用的却是没什么玄妙的武功。
千寻嘉到底是什么时候绕过法师飘向苏氏的?而且她不是走,是真的飘啊。钟熟知轻功,知道那不过是轻功练到出神入化的境界造成的错觉,不过这大晚上的,确实够吓人的。千寻嘉那个背影飘忽不定的,移动起来也如鬼魅,熟知她身份的人也心生寒意,这样对只是因为私心犯了一个错误的女人,真的好吗?
正想着,法师已经到了苏氏跟前,将她挡在了身后。手中的长剑一挥,便将千寻嘉逼退几步。
“雪娘,是你吗?”有了法师在前,苏氏总算不那么惊惧了,从法师背后探出头,颤抖着声音问。
千寻嘉看着她,不说话。钟看不到,但是苏氏看得到,千寻嘉如今的模样,真真切切的一个死人,脸色灰白透着死气不说,嘴角还挂着猩红的血迹,似乎刚吸食过人血。
“雪娘,我是你青姐姐啊。你不认得我了吗?”见雪娘直勾勾地盯着她却不说话,苏氏再次开口,以为她失忆了,试着去唤醒她。
雪娘终于有了点反应,凄然一笑:“姐姐刚才怕我?为什么?怕我来找你报仇吗?”
火光跳跃,似乎也感受到鬼魅的寒意,随着千寻嘉的声音,先是狠狠地一暗,又猛然一跳,大盛。惊得苏氏心里一个等,差点又叫出来。
“雪娘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会怕你?是你刚才出现得太突然,我没有防备,被吓了一跳。你知道吗,这几天我一直在为你招魂,森林里的官兵撤了以后就派人去了,整整三天,却一直不见你的魂魄前来找我。”
“我怕你遇到岔路太多,找不到回家的路。我找法师在前面指引着,雪娘,我们回家吧。”
她对几步之外定定看着她的死人伸出手,眼神真挚,真的不像普通人对自杀者的惧怕。法师见状,也识相地让出一条路,苏氏慢慢走向雪娘,一步一步,似乎怕走快了会惊动到她。
千寻嘉低下头,嘴角扯出一抹奇异的笑:“姐姐,这些日子我好想你啊。”
她抬起头,笑容越发诡异,“想念你为我做的一切,一切。雪地里救起差点冻死的我的时候,给我吃喝让我进入画意楼谋生的时候,替我隐瞒陆郎是吸血鬼的事情,暗中一直帮助我们。我常常跟陆郎说,世界上如果只有一个人对我好,那就是姐姐了。我太舍不得姐姐了,姐姐因为我变成这样,我怎么能安心一个人离开?姐姐,跟我一起走吧。我们去另外一个没有痛苦的世界。来!”
她对着走过来的人伸出手,轻易地碰到了近在眼前的人同样伸出的手,握住。苏氏只感觉寒气迅速逼近,手腕上冰凉彻骨,如同被一只冰雕覆盖住,没有一点人类的温度。她一个激灵,下意识就想抽出手,可是只是微微动了一下,大脑就制止了鲁莽的举动,只是尽量控制着自己的面部表情,抬起能自由活动的大拇指悄悄触碰对方的手腕部分,贴了一会,没有摸到脉。
苏青的表情因为恐惧而僵硬,只是手指偷偷地做了几个小动作,确认对方的身份。
没有人类的体温,没有脉搏,如今近距离也感受不到呼吸,因为灯光的明亮,视线的清晰,那份死气被放大了闯进她的眼睛中,想躲都躲不掉。
面前的人,是死的。已经找不到辩驳的破绽了。虽然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还是第一次和死人面对面,还触碰到彼此的肌肤,苏氏心里面有异样的感受,感觉三魂七魄都移了位,身体僵硬迟钝的都不是自己的。
她有些惶恐,也有些浑噩,好像要被吸到一个黑暗的世界中沉睡,从此再也不见光明。恍惚中,忽觉身后一凉,似乎有人在身后划过了一道风。风带着自由的空气迅速钻进她的身体,将差点就要淹没她意识的寒冷驱散,她打了一个冷战,清醒过来。
回过神的时候发现千寻嘉已经退后一步,抬起一只手揉揉另外一只如同被猫挠过的手,不甘心地瞪着她身后。她没有回头看,但是隐约觉得,那是身后法师一拂尘扫下来的杰作。
她的意识总算清明,认真回思着“雪娘”刚才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情。借着灯光,不敢相信地仔细看着跳动的烛火下若隐若现的脸,想从完全一样的脸上找出哪怕一点不一样的神情。
“雪娘?”她轻声确认她的身份。
雪娘的笑容倏忽间冷了下来,抬起头眼睛里泛着冷意:“抱歉啊,姐姐,阎君问我的死因,我答不出来,他就让我回来弄清楚。姐姐,你跟我过去说个清楚可好?”
她的声音飘忽是说到最后一句时候又诡秘一笑。
苏氏总算感受到对方满满的恶意,急速后退如临大敌,厉声:“你是谁?你不是雪娘!”
她发现了。跟雪娘认识多年,雪娘绝不是能说出这种话做出这种事情的人。都说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就算做了鬼骨子里的那种善良也不会在短短几天之内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吧。
“雪娘”冷笑:“我是谁?我倒想问问你,你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