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同舟共济(七)
估摸一炷香的时间后,沈竹音就来到了知府后宅,府里的平喜知晓她的身份,引她去见柳清渠。
沈竹音跟着平喜走在后宅的小径上,她开口问道:“你家大人伤势如何?”
平喜脚步一顿,继而又向前走去,边走边回答,语气十分低落难过:“大人右侧肩膀至前胸处受了近一尺长的刀伤,当时整个人失血过多晕了过去,还是申十二他们给抬回来的。府里请了多位大夫,下了不知多少剂猛药,这才将大人从鬼门关拉回来。如今大人尚要卧床休息。根据大夫所言,怎么还要十天半月才能下床。”平喜说到这里,仍不免心悸,回想起大人受伤的那一天,他整个人像是从血里捞出来似的,双目紧闭无知无觉,最初请的几位大夫都说伤势过于严重,是生是死都看命吧。
“大人现下还在沉睡,他失血过多,加之日日喝下的汤药里放了大量安眠的成分,这几日大多数时间都是昏睡状态。”平喜侧头瞥了沈竹音一眼,“沈小姐能来看大人,想必大人一定很高兴,沈小姐若是得闲,不妨多来陪陪大人。”
平喜心中暗道,大人,平喜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沈竹音听了平喜的话有一瞬间的恍惚,他竟然伤得这般严重。她的步伐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待到了柳清渠的屋子后,平喜为她掀起门帘,而后就识趣的退下了,屋里只余下柳清渠和沈竹音两个人。
沈竹音走到床边,才发觉柳清渠还在闭眼沉睡,他面色苍白,嘴唇也几乎没有血色,呼吸清浅,整个人十分安静。盖在他身上的被褥恰好露出右侧肩膀的一角,可以看到绑住伤口的层层纱布。
沈竹音坐在床边的木凳上,发怔一般的盯视着柳清渠,她内心百感交集,眼下看到柳清渠几乎失了半条命的模样,她内心仿若压着一块秤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沉重。
沈竹音的目光停留在柳清渠饱满的额头上,又移到他纤长的睫毛与挺直的鼻梁上,她不由回想起过往种种,才发觉,这还是她第一次认真打量柳清渠。
原来他是这般好看。
思绪蹁跹,她回想起初次见到柳清渠时,他穿着一身灰色麻衣,手持着玉佩站在沈府门前。那时他还是个神色温和,时而青涩的少年人。后来松安县重逢,他已经是高高在上的御史大人,一脸肃穆浑身散发着威压。
而此刻,柳清渠给她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有些陌生,却又觉的本该如此。他静卧床榻之上,紧闭双目,不是少年时的温和,也不是为官时的威严,是苍白病弱的破碎感,令人生怜。
沈竹音握住柳清渠的左手,将他手掌摊开,她将自己的另一只手覆在柳清渠的掌中,发现柳清渠的手掌要比她大一圈。
沈竹音将自己的手移开,偏过头仔细观察着他掌心的纹路,她的指尖在他的掌心划过,伴随着她的喃喃自语:“这条是事业线,事业线很长,你以后一定会官运亨通,说不定能做到丞相的位置。这一条是生命线,也很长,柳清渠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这一条是感情线,它……”
沈竹音的指尖在他掌心停顿,没有像之前一样连贯地划过去。
沈竹音的脑海里又一次闪过一幕幕画面,有当初在沈府,她与柳清渠在后园小径相遇,她一脸不耐的转身离去,也有她一脸傲气地将柳清渠的画作团成一团丢在他的身上……
她又想起涂舟山的风雪,柳清渠的一举一动,他为她孤身犯险……
沈竹音忽有神思,原来在我满眼是顾长昭的时候,有一个人他也满眼是我啊。
最终她的目光定在柳清渠的脸上,她轻声地落下判词:“柳清渠,你知不知道,你的感情线很不顺畅。”
沈竹音忍不住自问,是因为我吗?
她怔怔看着卧床之人,又问道:“柳清渠,值得吗?”
你不惜以身犯险,差一点搭上自己的性命,只为了保护我和我的家人,值得吗?
真的值得吗?
“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怎么要在我这里摔两次跟头?”沈竹音忍不住轻笑一声,却眼眶泛红,那一滴泪珠将落未落。
“柳清渠那日你在牢里说要娶我,我原以为你不过是要换个花样折磨我,而如今,我信了,信你是真心实意。”
沈竹音对着昏睡的柳清渠喃喃不停,也不知过了多久,床榻上的柳清渠睫毛轻颤,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柳清渠醒来的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床边的沈竹音,本是疲惫的面容瞬间如同注入了活水,一双眼如同点亮了星辰。
“阿音,我没有食言,沈府……沈府上下都好好的。”柳清渠此刻仍过于虚弱,说话时气若游丝。
沈竹音重重地点头:“嗯嗯,你守住诺言了,柳清渠,谢谢你!”她眼眶的泪珠也随着她的动作落了下来。
柳清渠费力地抬起手臂,轻轻地为她拭去眼角的泪水:“阿音,不要哭,无论是山匪还是海寇,一切都过去了。”
沈竹音感受到了他指腹下的温度,她忍住眼眶里将将要溢出的泪水,她顺着柳清渠的话说:“一切都过去了,你也要好好养伤,尽快好起来。”
柳清渠笑了,眉梢眼角都俱是笑意,苍白的面颊上点染了淡淡的红,他反握住沈竹音的一双手,“我答应你,会尽快好起来。”
沈竹音拼命地点头:“你要说话算数!”
“嗯。”
沈竹音见柳清渠身体实在是虚弱,也不想继续消耗他的精力,她上前为其捏捏被角,轻声说道:“你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翌日晌午后,沈竹音带着食盒再一次来到了知府后衙,这次柳清渠没有再昏睡,是醒着的。
沈竹音放下食盒,从里面取出汤盅:“这是我让杨嬷嬷炖的补汤,补气养血。”她端着汤盅坐在床边,用汤匙舀出一勺递到柳清渠的嘴边。
柳清渠的目光自沈竹音进屋后,就一直落在她的身上,此刻他眼神有光似装满盛夏的夜星,他垂眸凑近汤匙,一口将汤吞下。
“好喝吗?”
“嗯,好喝。”
沈竹音一勺勺递到柳清渠的嘴边,而柳清渠一次次凑近喝掉汤汁,静谧的空间里两人不再言语,唯有汤匙与汤盅的碰撞声。
沈竹音的视线凝在乖乖喝汤的柳清渠面上,此刻午后的阳光透窗而过恰好洒落在柳清渠的半张脸上,他纤长的睫毛隐在了光里,而他的唇角不经意间被汤水晕染。
待汤盅见了底,沈竹音将它放在一旁,与柳清渠随意聊起了闲话。
“涂舟山的女人孩子们现下怎么样了?”
“这些山匪算是功过相抵,因此朝廷也就不再追究山寨的女人和孩子了,还会每家给一两银子的抚恤金,至于以后的日子,也只能看她们自己了。”
沈竹音闻言叹了口气,她虽然怨恨莫不群等人,但也知道女人孩子大多是无辜的。这世道只一个女人要把孩子拉扯到大,是一件极其不容易的事情,想来她们未来的日子会不好过。
沈竹音从知府后衙回到沈家后,吩咐碧珠把这些日子粮行的盈利算一算。
碧珠翻找着账本,问:“小姐,这是做什么?”
沈竹音一边倒茶一边回她:“我打算再开几家店铺。”
碧珠将一摞账本放在桌子上,面露不解:“小姐,咱们粮行刚步入正轨不久,好好打理就是了,再开新的店铺做什么?”
沈竹音喝下一口茶,手指摩挲着杯身:“这场海寇之灾让多少人家失去了亲人,而这其中又有多少人家失去了一家支柱,徒留下女人和孩子,我想帮她们一把。”
沈竹音放下茶盏,看向碧珠:“碧珠,我想开一些铺子,比如卖绣品之类的,这样我们就可以招工,也好让这些女人们能自力更生。而且你这个女掌柜不是越来越像样了吗,我相信她们以后也能够独当一面。”
“我只是想在她们最无助的时候帮扶一下,以后的路怎么走,还是要看她们自己。”
“小姐,你真好!”
沈竹音抿嘴笑了笑,她只是经历过,她知道人在最无助的时候,若有一只手能拉上一把是多么温暖的事情。
接下来的几天里,沈竹音天不亮就起床,计划着开新铺子的事情,奔走选择店面,晌午后又去知府后宅看望柳清渠。
日升日落,时间就这般在指尖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