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与君重逢（四）
沈竹音往回走时，刚到花桐巷路口，就看见顾长昭站在宅院门外的柳树下。他一袭白色织锦长袍，头戴白玉冠。
这时，顾长昭也望见了沈竹音，他面露欣喜，快步走到沈竹音面前。
“阿音，你最近还好吗？”
沈竹音抬眸，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对他的问候充耳不闻，脚步未停，从他身边径直离开。
在和顾长昭错开一个身位的时候，沈竹音忽然感到手腕的拉扯感，她目光下移，看到顾长昭一只手扣住了她的手腕。
“放手！”他竟然还敢来找她，真是够无耻的！
“阿音，你听我解释，那封休书并非我本意！”顾长昭言语急切。
沈竹音用尽力气想要挣开顾长昭的束缚。
她是使了很大力气的，顾长昭怕伤到阿音，只能松开，无力地垂下手。
“阿音——”他的声音有些哑。
“不要再叫我阿音，你不配！”沈竹音说到最后，一字一顿。
顾长昭有些着急，他想要向沈竹音解释，但沈竹音没有一丁点给他机会的意思，直接向沈家小院走去。
他只好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沈竹音后面，一边走，一边开口：“阿音，我也很后悔写下那封休书。”
不管他说什么，沈竹音都不理，全当他不存在。
顾长昭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沈竹音的脸色，发觉她面无表情，想着她应当还在生自己的气。
“阿音，你要是还在气我，你就揍我，狠狠地揍我，怎么解气怎么来。”
沈竹音忍无可忍，直接讥讽道：“顾长昭，你是一块狗皮膏药吗？”
原本她刚从柳府出来，整个人身心俱疲，结果被顾长昭这么一搞，一下子点燃了内心愤怒的小火苗，火苗蹭蹭上涨。
“吱呀——”
沈家小院的大门缓缓打开，从里面露出一个小脑瓜，正是沈竹音的丫鬟碧珠。
碧珠身子向外面一探，就见到前姑爷正在纠缠自家小姐，心里暗骂，呸，真不要脸！
沈竹音见“狗皮膏药”简直是没完没了的架势，直接吩咐碧珠：“碧珠，拿起扫院子的扫把，给我把他扫走！”
“哎！小姐，碧珠来了！”碧珠听到这个命令，瞬间眼睛一亮，她早就想教训教训顾长昭了，要不是碍着自己只是个丫鬟的份上，早就上去挠得他满脸开花。
扫把就在大门一旁，碧珠伸手一捞，抄起五尺长的大扫把，气势汹汹地向外冲，直接小跑到顾长昭面前，就拿扫把头向他挥去。
沈竹音看到这一幕，笑出了声，忽然觉得畅快，原本的沉郁倒是消掉不少。
碧珠挥着扫把，扬起漫天呛人的尘土，顾长昭可怜兮兮地被一大团灰尘笼罩，时不时被扫把扫到脚和腿，只能一步步后退，时不时还要抬脚跳几步。
几个呼吸的时间，顾长昭原本雪白的锦袍就变得脏兮兮，蒙了一层土。
碧珠向来嘴快，此刻也发挥作用：“打你个没良心的小人！赶紧滚开！少来纠缠小姐！”
顾长昭知道今日是没什么机会和沈竹音再说上话了，只好悻悻离开。
残阳如血，顾长昭离去的背景有些落拓，长长的影子书写出无尽的孤寂，而沈竹音只觉得解气。
碧珠手持着扫把，一脸胜利者的姿态，沈竹音顿觉好笑。
碧珠见小姐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不由地跟着开心，她凑到沈竹音面前，笑嘻嘻地说道：“小姐，我刚刚表现得怎么样？”
沈竹音看着碧珠一脸求表扬的神情，笑着说：“不错，有你家小姐我当年的风采。”
碧珠笑了几声，又开口道：“小姐，要是那个顾小人再来纠缠你，我就换个更大的扫把！”
主仆二人一边打趣，一边向小院里走。
碧珠忽然想到小姐是去找柳大人了，就顺便问出来：“小姐，那个柳大人怎么说，是不是会还咱家老爷清白？”
沈竹音骤然听到“柳大人”三个字，原本被顾长昭暂时吸引注意力，有些消散的不良情绪又一点点凝聚，她瞧见碧珠一脸期待的表情，还是挤出一个笑容，拉住碧珠的手，语气平和：“嗯，会的，会给父亲清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沈竹音望着这个一眼就能看到底的小院，最前面是正房，左侧是三间厢房，右边是厨房和杂货间，杂货间旁边有一排排整齐的柴薪。小院里还有两棵柳树，树龄不大，却也能在炎炎夏日里撑起一片阴凉。
厨房里是正在煮饭的杨嬷嬷，小院的树荫下是正在劈柴的赵伯。
沈知越入狱后，沈府下人四散，唯有这几人不离不弃，陪伴着她。
沈府被封，这里是她们暂时落脚的地方，与之前沈府的富丽堂皇有着云泥之别，但却是让她安心的地方。
一切都会变好的，不止是对碧珠的回答，也是她对自己的回答。
树荫下的赵伯看到沈竹音回来了，露出慈祥地笑容：“阿音回来了。”
厨房里的杨嬷嬷也望过来，笑着说：“阿音，今天嬷嬷做了你最爱吃的红烧鱼。”
“刺啦”一声，是鱼下锅时，热油发出的声响，随着而来的是鱼肉特有的香味，钻进每一个人的鼻孔里。
小院不大，厨房里有些大动静，都能听到。
碧珠跟着补充道：“那鲈鱼是宋掌柜下午送来的，可新鲜了。”
“宋掌柜有心了。”
沈知越入狱后，之前的一些老朋友，为了避嫌，都不愿意伸出手扶沈竹音一把，只有宋掌柜和周掌柜，时不时地送些吃食过来。
沈竹音知道，如今沈家在外人眼里倒卖赈灾粮，害了上百人性命，是十恶不赦的罪人，不说别的，她现在出门，都要遭到喊打。现在还能和沈家有来往的人，都算得上雪中送炭了，也说明他们是真心相信父亲的为人。
若不是当朝律法，罪不及出嫁女，怕是自己此刻也只能在牢狱里喊冤了。
碧珠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哎，小姐你的脖颈下方怎么红了？是不是被蚊虫咬了？”
“哦，可能是吧。”
柳御史就是柳清渠的事情她们还不知道，沈竹音也不想让她们知道。
“那快点回屋，我给您抹点紫草膏，消消肿！”
“我自己抹就好，你去帮杨嬷嬷做饭去。”
沈竹音把碧珠支走后，脚步飞快，回到屋里，落座在铜镜前。
她稍稍拨开领口，透过铜镜，可以清楚地看到，白皙的脖颈上有两三处的红痕。
幸好只有一处，她拧开一瓶消肿的药膏，轻轻点涂，希望能早点消下去。接着整理好衣领，并将衣领向上稍微提一下。
透过镜子，能够看到衣领几乎将红痕遮住了，她才纾了口气。
沈竹音看向光滑可鉴的铜镜，那里面是一个有着水盈盈杏眼，下巴尖尖的女子，再仔细瞧，眼下却有些淡淡的青，显得十分疲惫。
她努力让自己笑出来，伸出手触摸铜镜中的自己，小声地说：“沈竹音，你一定能坚持下去的，爹也一定会洗刷冤屈，平安出狱的！”
“小姐，饭菜已经好了！”是碧珠的声音，人未至，声先闻，下一刻，碧珠挑起麻布门帘，走进屋里，“小姐，该用膳了。”
“我听到了。走吧。”
沈家小院总共就她们四个人，沈府有难后，彼此之间更像同舟共济的亲人。
吃饭时，也是直接在院子里支上桌子，四个人围在一起，热热闹闹，没什么讲究的规矩，却有浓浓的人间烟火气。
沈竹音走近饭桌，多种菜肴的香味扑鼻而来，再一瞧，正中间是一盘红烧鲈鱼，一尺长的肥美鲈鱼包裹在红糖色的酱汁里，鱼背打上了斜纹刀花，让浓郁鲜香的红烧酱汁充分融入到鱼肉里，还有碧绿的碎葱花作为点缀。
红烧鲈鱼旁边是一道素菜，清炒小白菜。经过荤油爆炒的小白菜，青白相间，水灵灵，同时又散发着猪油的清香，素菜用荤油，不腻人，又有油脂的香气口感。
杨嬷嬷和赵伯一人从厨房里端出一盘菜，也走到了饭桌前，小心地放好，依次是土豆烧肉，炒鸡蛋，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四个人围着饭桌坐好，夹起筷子。
杨嬷嬷笑得慈祥，语气也温柔：“阿音，尝尝今个儿的鱼肉，特意做成你爱吃的红烧口。”
沈竹音夹了一筷子鲈鱼肉，放进嘴里咀嚼，鱼肉又鲜又嫩，已经完全浸入了红烧酱汁，口感咸甜。
沈竹音眼睛亮晶晶，不住地点头，直呼：“好吃！”
她的目光也停留在杨嬷嬷面上，她将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利索的花苞，眼角处是一道道又深又细的皱纹，如今杨嬷嬷也快五十岁了。
碧珠也跟着夹起一筷子鱼肉，咽下去后，连连称赞：“杨嬷嬷真是做什么菜，都是顶顶好吃！”
杨嬷嬷一边吃菜，一边笑眯眯地听着碧珠说话。
沈竹音又夹了一筷子土豆放进嘴里，土豆软糯，混合着烧肉的味道，香极了。
一阵惬意的夏风吹过，拂起小院里的绿柳，不知不觉间，一轮明月悄悄露出了头，照映着人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