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当年隐情
温轻轻见到贺九州的一霎, 先是愣住了,傻唧唧的站在原地,腿好似定住了, 就像是学生时代逃课但是忽而见到教导主任时那种心梗的感觉差不多。本不至于这么害怕, 但是原主这具身体对贺九州的反应太大了, 源自于生理性的恐惧。
正无措着, 一道身影恰如其分地挡到她的面前, 接着她手心一热, 被人用冰凉的手掌牵起,然后那人大袖一挥,便将她娇小的身躯包裹在墨黑的大氅内,熟悉雪松香味萦绕在她的鼻息间。
温轻轻在沈微怀里露出半张小脸来,双眸莹润亦是无辜与害怕:“沈微哥哥。”
贺九州方才第一眼与温轻轻对视之时,也同样愣住了。
贺九州年纪大了有些老花眼, 但他瞧见那门口忽然闯进一位妙龄少女,天水碧嫩芽一般的裙衫,头发高高被红绸松挽, 一张小脸干净白皙,尤是那双杏眸醒目,,如沉春水般一泓漾之, 勾扯他记忆深处难以忘怀的沉年往事, 梦中故人。
温轻轻可算知道沈微的晚娘脸估摸着就是遗传贺九州的,贺九州不说话的样子更可怕, 站在那里如同阎王降世,黑云摧城的压迫感。
贺九州从胸襟里掏出一枚——在温轻轻看来是老花镜的东西,中间镶着金丝镜托, 没有镜框,精致地缀着一根细金链条缀带在脖子上。
这是裴谨几年前赏给他的,金府军在南海边境时截获的一艘通往外洋的货船,从上面得来不少奇珍异宝,这水晶镜片有数枚,带之可矫正视力。裴谨知道贺九州被毒伤过眼睛,便赐给他了。
贺九州这些年习惯随身携带,但是也只是偷偷用着,怕别人笑话他老眼昏花。今日却光明正大的掏了出来,然后皱着眉头朝沈微怀里瑟缩的人儿硬瞅了去。
温轻轻:这老头好奇怪?
沈微开口打破这诡异的气氛:“师父。”
今日贺九州来司里看望旧部。
前些日子他与沈微吵了一架,今日两个人基本没怎么说话交流,同处一室也就这么互相当对方不存在。
温轻轻忽然闯
进贺九州的视线,打破了这番平静,就那声娇软糯糯的:沈微哥哥,贺九州也大约能明白自家徒弟怎么被迷了七七八八。
待他带上水晶镜看清楚温轻轻那一张花颜失色的真容时,一颗老心脏失控似的噗噗跳个不停,紧接着血脉高涨,拳头紧紧握在一起,神情错愕、复杂、诧异、甚至带着一丝自我怀疑。
许久,贺九州长舒一口气,眼眸猩红着,用粗粝的嗓音质问道:“她是谁?”
沈微板着脸不肯说。温轻轻心中嘀咕,今日要不是沈微在,她大约能被贺九州当场大卸八块。
贺九州心中呢喃:怎么会有如此相向之人啊。
他故意笑了一声:“这就是你小子那执意喜欢的那青楼官妓”
沈微本以为贺九州会大发雷霆,但是他没有,他只是面含着一股近乎诡异的笑意,悠悠的坐下,还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随后端起茶盏在嘴边吹了吹,小抿一口,再露出意犹未尽般的表情。
沈微最了解贺九州,越是情绪复杂的时候他就越表现的毫不在意。
怀里的人儿掌心汗津津的,身上微微发着抖。他将她护的更紧了一些。
贺九州瞧见自家徒弟那般护犊子的样子,又气又想笑:“我又不吃她?我贺九州再不济,不至于当场诛杀一名弱女子吧?”
“她叫什么名字?即便你不说,不出一日我也能立马查出来的。”
贺九州又倒了一杯茶,随后翻起一本沈微桌案上的书本翻看起来。他瞧着本子上瘦劲工整的字体,含着诡笑夸赞道:“你这爱记笔记的习惯还一直保留着,不错。”
他手翻了两页,结果翻到一张饶有趣的字条。他单拎出来,瞧着一阵狂放大笑,并朗念了出来:“沈微唯爱轻轻。”
温轻轻的脸倏的一下就红了。
苍天,这又是什么社死现场。
贺九州道:“沈微啊沈微,你可笑死你师父我吧,师父也教你读过那么多书,你写个情诗都不会?沈微唯爱轻轻,多俗啊!”
温轻轻此时忽然语气柔怒的反击道:“一
点都不俗!”
说她俗可以,但是说沈微,不行。
更何况,是她非让他写的东西。
贺九州一愣,猎鹰一般凌厉的眼神死死盯着温轻轻:“沈微唯爱轻轻。轻轻。温轻轻?”
他彼时也是后知后觉,轻轻?温家余孽。当年还是他当初大发慈悲饶了她一命,不是他觉得稚子无辜,更重要的是她的眉眼与阿姝几分相似。五年前?五年前,她才几岁,满脸血污,看不清具体模样,唯一那双眼眸还算清亮。
女孩儿在他耳边哭的令他心烦头疼。
他居然罕见的生了怜悯之心,拎起女孩儿的衣领,朝她歇斯底里说了一句:“再哭,就把你的眼珠子扣出来做成项链!”
温轻轻:
她当场就吓晕了过去。
后来,云州一行,贺九州顺带处置了一波淤泥恶臭的官员,温轻轻惨和进他们带罪的妻女当中,一同被发卖到了盛京的各处花楼。温轻轻模样好看,是上上等的好胚子,被凌妈妈高价挑回了镜花阁,一直好生培养着。
贺九州后来并未在乎过她的去向,想必是成了盛京哪位皇亲贵胄的掌中玩物儿,榻上美人儿?
“你是温府余孽。”
贺九州握着酒杯,指腹摩擦着杯身,眼神望着杯中碧绿的茶水陷入沉思。
“太像了。”
“你多大了?”
贺九州定定望着温轻轻,语气不再稳当,带着一丝迫切。
温轻轻糯糯道:“十八。”
贺九州神色愈发复杂:“你同筠栖公主一般大。”
他又试探着问:“你身上可有一枚胎记?后背上?”
温轻轻点点头。
贺九州忽而笑了,笑的让温轻轻深觉发毛,只听贺九州喃喃道:“这就奇怪了。两个人都有胎记。”
但是温轻轻模样的更像怀姝一些。反观筠栖,他以前一直都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觉得筠栖性子要强,是不像阿姝。
在见到温轻轻之前,他从未怀疑过筠栖公主的身份。但是温轻轻与阿姝实在太像了,就连神韵都十分相向。
若温轻轻真是怀姝亲骨肉——这几年他究竟造了什么孽?
害她流落于花楼,贱籍罪人之身,每日朝那些贵客卖笑、卖艺、卖身他若是死了,也无言面对怀姝。
贺九州思绪千丝万缕拧巴在一起,揪的他胸口憋闷喘不过来,自我怨恨、不可置信、惭愧、痛恨、许多种情感团成一团乌云,当头响着惊天大雷,疾风大雨瓢泼洒在他的心头。
贺九州忽而猛咳几声,居然咳出了些血星子。
“师父。”
沈微走过去,拿出一方帕子替他擦拭。
贺九州的心好似掀起了风浪,不可平息。久久,他抓住身旁沈微的手,说了一句:“微儿,师父可能做了一些错事。”
十八年前。
怀姝皇后与裴谨的感情产生隔阂之后,一气之下跑到云州慈安寺带发修行。
裴谨放下身段去看过她一次。但彼时怀姝已经心灰意冷,拒绝了与裴谨回京的请求。
裴谨走后,怀姝便怀了身孕。一年之后,生产之日却惨死在慈安寺。徐氏死里逃生才将其女救了出来。
裴谨听闻怀姝拼死为他诞下一女,才意识到自己与她赌气是多么的可笑。一夜之间万念俱灰,他对怀姝本就是情根深种,怀姝性格倔强不愿示弱,他以为她在云州磋磨几年会有所改变,却不曾想,佳人已逝,从此黄泉碧落永不相见。
怀姝死后,裴谨至今为止都再未立过新后。
公主年幼,离了徐氏的怀抱便会哭个不停。裴谨派人连同徐氏一同接进宫中,陪伴公主长大。
裴谨把对怀姝的歉意与爱意全身心的投入到了筠栖身上,他时常来看望筠栖,却也与娇媚风韵的徐氏日久生情。不过一年,便将她封了个才人。
裴谨年轻时算是一个刚正好业的皇帝,后宫人数也寥寥无几。
徐氏生得貌美,年华正值青春,笼络人心的手段自有一套,再加上她极其懂事又会安抚帝心,裴谨被她伺候的服服帖帖,没几年便升了嫔,升了妃,后来生了序王,一跃成
为宠惯后宫的皇贵妃,仅此于皇后的地位。
贺九州一直认为怀姝当时的死令有蹊跷,便远赴云州找到了当时为怀姝接生的产婆王氏。
王氏说,当时,寺内生产的有两名孕妇。她与另一名医师一同接生。那另一位孕妇与怀姝关系甚好,情同姐妹。名叫楚鸢,富商之女,只是家中遭遇破产,流离失所,丈夫又在怀沙边郡打仗,她怀有身孕,只有慈安寺肯收留她。
大火是,怀姝因为难产本就奄奄一息,根本没有逃生的力气,遗憾身陨于那火场之中。
王氏的话与他原先知道的版本多了一点,就是那位名叫楚鸢的孕妇。
贺九州调查到,产婆王氏曾经收到过一笔楚鸢给的钱财,金额之大,产婆利用这笔钱在云州开了间布坊,生意做的是风生水起。
贺九州觉得楚鸢定与怀姝之死有些关系,将王氏押回到密侦司,密侦司折磨人的玩意儿应有尽有,在贺九州的酷刑逼问下,老婆子身子骨撑不住,不出半日就说出了实情。
王氏招供,当初楚鸢与怀姝相识并不知她皇后的身份,以为只是贵人家的小姐看破红尘,来寺中修行,后又意外怀孕。徐氏作为楚鸢的堂姐,日日伺候在怀有身孕的楚鸢身边。三个人同住在寺中,情同姐妹。
再到后来,楚鸢与怀姝两人居然有缘到同时生产。生产那一夜,王氏来接生之时便发现怀姝不对劲。出血量大的可怕。下面潺潺留着污血,整床的被褥都被血濡湿,骇人极了,纵使她接生过无数次,也没见过此等惨烈的场面。
王氏询问怀姝之前用过何等药物或者食物,怀姝只说吃过一碗汤圆。王氏端起桌案上剩余的半碗汤圆,用筷子戳烂一个一闻,便立马察觉出味道不对有麻翘的味道。麻翘是一位毒性极强的药草,孕妇少食一点,就会活血开窍,刺激宫内收缩,导致流产难产。
那汤圆内陷很显然,不止有麻翘
那时,顺产后的楚鸢在旁道:“我早知你是皇后,如若你能发誓,保我楚
家东山再起,后半生荣华富贵,我便给你解药。”
怀姝此时疼痛万分,为了孩儿,也不得不答应楚鸢的请求。其实即便楚鸢不给她下毒,单凭寺中一年的朝夕相处,若是一朝回宫,也必然会帮她几分。
后来待怀姝服用过解药,用尽全力生下了筠栖。
可谁曾想慌乱之中,不知谁失手打翻了烛台。火烧着了床帘,顿时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怀姝已经殚竭虑及,元气大伤,失血过多即便吞了解药也无力回天,更别说在浴浴熊熊的大火之中逃生了。
另一位产婆将尚能行走的楚鸢拖带出火场,王氏曾试过救怀姝,但怀姝当时面如死灰,一动不动,已经是半个死人一般了,她没有多大力气,火势也愈发旺盛,只能先联合徐氏一起抱走了新出生没多久的筠栖,逃出生天。
王氏的话贺九州信了一半。
慈安寺那场大火烧的不轻,寺中死伤严重,当他再想找到当年寺中旧人却已十分艰难。
再后来,他又无意寻到了此案的另一位产婆,那位产婆的话与王氏说的如出一辙。
贺九州进宫逼问已是嫔位的徐雁雪,徐雁雪一边哭一边将当年的事全盘拖出,与那两位产婆的话完全对应。
徐雁雪十分惭愧,向贺九州忏悔当年没能将怀姝救出,感情真挚,令他更加深信不疑。再加上这些年,徐雁雪对筠栖如同亲出一般,他都看在眼里。
对怀姝爱之入骨,思之入魔的贺九州,带着逐风卫杀到了云州。将楚鸢与她的丈夫温修远,一起杀之而后快。
徐雁雪或许意识到贺九州睚眦必报的脾性,加上本就是楚鸢的堂姐,她提前给楚鸢写了信,说贺九州知道她当年暗害怀姝一事,欲要报仇,让她们一家带着孩儿快快逃之。
谁知信件被贺九州暗中拦截查看过了。
收到信件的楚鸢与温修远准备带着女儿准备移居他乡,还未出了府门,便被提前一日赶来的贺九州了结了性命
待贺九州将当年的故事全盘托出,温轻轻与沈微均
沉默着。
温轻轻不相信原主的娘亲是那样的人,在梦里,楚鸢温柔,善良,连只受伤的小鸟都要捡回家照顾。怎会为了一时的荣华而给堂堂皇后下毒,富贵险中求?
贺九州本以为温轻轻会对他怀揣怨恨,当场与他闹翻,但是她没有,她漠然疏离的眼神望着他,冷冷道:“此事一定有误会,我母亲,不是那样的人,她很好,很善良您难道没有想过,此事获益最大的人是谁么”
温轻轻也是头一次领略什么叫做疯批,疯的名副其实。因为对方杀死了自己心爱的红颜知己,便开启杀戮模式屠了人家全家。
温轻轻继续道:“你可知徐雁雪只见过我一面,便想法设法要置于我死地。要不是沈微哥哥,我死几百回了。”
此话一出,贺九州更加明了:温轻轻肯定是怀姝之女。不然徐雁雪怎么会急忙慌要去杀自家堂妹的孩子?他认为,两种可能,一种,是徐雁雪与楚鸢联合促成,将两个孩子调换,一个送入宫中做公主,一个做妃子飞上枝头成了凤凰。可如若楚鸢既然有那样的野心,为何还会留着温轻轻,养她至那么大?他打听过,楚鸢待温轻轻视如己出,温修远更是捧在手心里过度宠溺着。
还有一种,所有的一切是徐雁雪一手策划,自导自演,当年慈安寺另有隐情。
贺九州重重叹了口气,楚鸢若真是给怀姝下毒了,温家人死不足惜他不后悔。最可怜温轻轻本该是天启的最珍贵明珠,就算不做公主做个普通人家孩儿也好,偏偏被他一手促成,沦入青楼做了一介官妓。
怀姝若是在天有灵,必定痛心不已,恨极了他吧。
贺九州这个人真情从不外露,但是此时看向温轻轻之时,眼中却实打实的透出了浓浓的愧意。他有许多想补偿的话要说,却觉得说什么都无力。
最后道:“你放心,我活着一天,徐雁雪别想动你一根手指头。”
贺九州饱经风霜的脸露出一丝苦涩的笑,笑着笑着,便背过了身去,肩膀耸动
,久久不回头。他几度哽咽,心想:在她最好的年华,却只能缩在青楼之中,千人骑,万人踏,卑如蝼蚁,连宫中最下等的粗使都不如。
温轻轻则在旁冷静分析起来:“徐雁雪是这件事唯一获利最大的人,且没有受到一丝伤害与影响。我认为我的母亲不会是为了一己私利就害人的人。她若是心狠,必定会在害死怀姝之后对我斩草除根,岂会费心去养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我认为当年慈安寺之事另有隐情,那两位的稳婆的话也不全可信。”
贺九州听温轻轻一直称楚鸢为母亲,可见楚鸢一家对她是真的很好。他回过头来,垂眸幽幽道:“王氏去年便已入土,死无对证。还有一位李氏,这些年还生活在盛京。今日。今日立马就要找到她。”
温轻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李氏?叫什么?”
贺九州道:“李娥。”
温轻轻淡定道:“喔,那不用找了,前些日子死了。”
贺九州神色一滞,又听温轻轻道:“不过我认识她闺女。准确的说,是养女。”
片刻的寂静后。
窗外忽而响起几声闷雷,乌云遍布,狂风大作,将桌案上的纸张如同枯蝶一般翻飞在空中。
风雨欲来,空气之中涌动着泥土的芳香。
贺九州认真的盯着温轻轻道:“轻轻。你若想要回你本来的位置,我替你杀光前路的所有障碍。”
温轻轻内心无语,觉得这贺老头出了杀人就没的解决问题办法了?
她望着窗外落叶杂乱纷飞,瞳仁之中毫无波澜,沉静道:“轻轻只想以普通城民的身份好好活着,除了沈微哥哥可能别的想要的了”
什么公主,谁爱当谁当?反正她不当。
贺九州严肃附和着:“后者可以满足你。我这徒儿就是你的,谁也抢不走。”
沈微:???
他继续说:“前者。也不难办。”
作者有话要说: 原主的父母太惨了。感谢在2021-07-12 23:18:04~2021-07-13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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