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榜眼郎君
被内侍领着往端王府知渔水榭里去的路上,萧衍想了无数种再与傅琮见面时的场景,他想着对方许是会对他面露憎恶,又许是会装作若无其事,或者是借机要挟,他想了无数种可能,以及应对的方法,却从没想过他会那般坦然。
“今日我们不论身份,”萧泞一身轻衫,给二人席前添了酒,愉悦地道,“瑞玉,你同阿泽虽七年不见,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却是不变的,可别因着他这太子的身份便怕了他。”
傅琮笑笑,举了酒杯一口饮尽:“不怕。”
看他这豪爽从容劲儿,萧衍便浑身难受地慌,说不清是为什么,就想刺他一刺,看看这傅侯爷何时能丢了那一副“好人样”。
于是他便轻笑着朝人举杯,视线交汇时,他挑眉,言语轻佻极了:“侯爷自是不怕孤的,那相思楼里可是……”
似是想起了那话头里的缠绵,他低头呵呵地笑,未尽之语他懂,傅琮懂,唯独萧泞摸不着头脑只以为他又开始犯混,不着痕迹地瞪了他一眼,又笑着岔开话题,同傅琮道:“今年秋猎该是往西山去,大猎的彩头都不小,往年都是萧令那小子拿第一,今年你在,他估摸是保不住那‘常胜将军’的混号了。”
宫内每年秋猎都是往京郊的均山,除了每三年一次的大猎,这时候会往西山去,据说是从太‖祖留下来的规矩。西山乃太‖祖生地,每逢大猎皇帝都会十分重视,给的彩头也是相当大,大昭皇室往上数三代,还有彩头是尚主呢。
萧衍似笑非笑地望着傅琮,眼中流光闪烁,像是也在好奇他今年能否胜过萧令,然而看在萧泞眼里却更像是在挑衅,他可还没忘记这人之前说了什么混话。
本是想替傅琮无声无息地揭过萧衍那略为轻浮地话,毕竟,能做到将军之位的人总不会是没有脑子的莽夫,可萧泞没想到这人完全不理会他,竟直直的跳进萧衍给他挖的坑里。
“楼里什么?琮不大明白,殿下不妨说清楚些。”傅琮抬头看他,眼神清澈坦荡,言语温吞,没半分质问,也没半分不耐,平和地就像在问他今日天气好不好。
萧衍挂在嘴角的笑微凝,身侧萧泞一个劲朝他使眼色,他也不理,只瞧着傅琮,二人对视间仿若时间静止。
“楼里……”萧衍脸上挂着假笑,他亲自倒满了一杯酒,凑到傅琮身边,然而对着傅琮一双波澜不惊又似隐隐含了些莫名情绪的眼,顿时便觉着没了意思,举到傅琮嘴边的酒一转,尽数入了他自己的嘴,喝罢扔了酒杯到桌上,没甚意思地草草道,“楼里春光无限,人生快意处,傅侯爷年纪轻轻还是多尝尝……”
“萧衍!”萧泞一声怒喝,看向萧衍的目光中满满痛惜。
他那自小便温和有礼,素有贤名的弟弟,到底是如何会变成这个模样。
不大的水榭小亭里,气氛顿时便有些剑拔弩张的模样,萧泞拼命压着怒气,萧衍却还似毫无所察的同他说话:“皇兄,我说的莫非不对?听闻傅侯爷如今已是二十有四,却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他嘴边扬上一丝笑,看向傅琮:“想来是这连年征战耽误了侯爷?这怎么行呢,侯爷为我大昭出生入死多年,乃我大昭之股肱,朝廷可不能寒了重臣的心,这样吧,孤去请父皇为侯爷赐婚如何?”
萧泞本是压着一身脾气,听到这忽地一愣,随后突地灵光一闪,若是能同傅琮作姻亲……
“阿泽这话也有理,”萧泞忽地开口,言辞恳切,斟酌地道,“瑞玉也是老大不小了,可有心仪女子?”
傅琮瞧着看向自己的两人,一人满脸戏谑,一人满脸期盼,斟酒的手便是一顿,无甚表情的脸上露出一丝浅笑:“二位殿下说笑了,琮以为,同臣这年纪还未成亲的,也不是无人,算不上什么大事。”
跟傅琮一般大,至今未成亲的某太子:“……”
比傅琮还大,至今未成亲的某王爷:“……”
萧泞握拳轻咳了声,笑地有些尴尬:“倒也是,不急不急。”
萧衍便觉得无趣极了,后面萧泞同傅琮又谈了些什么,他都没在意,一个人无聊的发呆,不知想着什么。
等着在回过神来时就瞧见萧泞怒气冲冲瞪着自己,伸了个懒腰后这才发现傅琮早没了人影。
萧泞看他那样子便没什么好气地道:“还找什么,人早走了!你怕是连人家最后告辞同你说了些什么都不曾记得!”
萧衍还真不记得,事实上他都不知道傅琮何时走了的。
随手唤了个小内侍来替自己捏肩捶背,萧衍被伺候地舒服了,这才优哉游哉地同萧泞说起了正事。
“我那些舅舅似乎是想让子煦往兵部走。”
“姜兢?”萧泞眉头轻蹙,“他那身子多走几步我都担心会折了,怎会想着叫他往兵部凑?”
秦国公府的世子姜兢,除却那“少年三郎”的名头,素以“病弱”闻名京城。
萧衍听了便笑了:“又不是叫他带兵打仗,有什么要紧。”
萧泞听他这话估摸不准他什么意思,只道:“以他的才情能力,放去那边倒也不是不行,只是……”
只是姜兢纵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旷世奇才,也抵不过他那自身的一大暗伤--短命。
说来这位也是被京城百姓闲来津津乐道的人物,当年十七岁的状元郎傅琮,榜眼姜兢,探花郎顾思客,被戏称为“少年三郎”。
众人提起“少年三郎”,都是“才学绝冠,君子无双”。
傅琮自不必说,清隽君子,顾思客一张脸比女子还要美上三分,同这二人相比,姜兢便要逊色许多了,倒也不能算丑,清俊尚可,只身体长年的病态,让他整个人同其他二人相比少了些少年意气,且自古以来可没有“榜眼郎”这称呼,便有那不少看热闹的人说他是凑数进去的。
这日子久了,便三人成虎,人们便自觉忽略了他曾是“榜眼”的事实,只觉得他既没才气也没长相,这凑数凑的委实不假。
早年姜兢刚出生那会儿就连太医院的贾院使瞧了也说有不足之症,约摸活不过十岁,后来姜大公子好好活到了十五岁,生一次大病,眼看着要去,那日国公府亮了一夜灯,听说老国公爷都已经准备派人进宫告知皇后娘娘了,谁知第二天姜兢又撑了过来。
请了贾院使又说是仔细些将养,不要太疲累,忧思莫重,快活些过日子,估摸着是要活不过弱冠了,谁知姜兢十七那年不仅得了榜眼,后面又悠悠活过了弱冠,贾院使傻了眼,后面姜家再问,只模模糊糊说仔细将养,三十四十许也不是大问题。
“换人截了他吧,”萧衍笑地随意,“哪儿哪儿都要插一脚,秦国公府可真是好气派,这几年高低捧着,树大招风的道理怕是早被他们吃进肚里,忘的一干二净了。”
萧泞听地微怔,随即便也想到近几年来秦国公府的势力愈渐庞大,却又不知收敛,便也沉默了,算是默认了萧衍这一决定。
他们的父皇虽愈渐偏爱美色,沉迷长生之道,却还没真到“老眼昏花”的地步,那双鹰勾似的眼,瞧到谁便要剜了肉去才好。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姜家太狂了。
出了端王府,萧衍往门边立了许久,抬头瞧了那陛下亲题的威武霸气的“端王府”三字,无声笑了起来。
皇子弱冠之年便要出宫,旁人都是几皇子府的,偏他们的大哥封了个端王,还得了陛下亲笔,瞧着似是荣耀极了,得圣心极了,实则早就定好了这位分,都是皇子龙孙,偏生他被三振出局,一开始就被绝了念。
萧衍笑,这打一巴掌又喂颗甜枣的手段,他们的父皇还真是玩的炉火纯青且乐此不疲。
如此想着便更觉得那座宫城里厌人的紧,遂唤了身边侍人往宫里传信,今日住端王府不回去了。
小德子追着人一口一个祖宗叫,苦口婆心地软声劝:“爷,奴的主子爷哟,您不回宫里便也罢了,好歹也做做戏给上面看看,留在大殿下府上呀。”
萧衍脚下走的快,丝毫不理会。
他在宫外有私宅,还住什么端王府,他可不愿被萧泞指着鼻子又说教,没得糟心。
他这边前脚刚进了宅子,后头就有人来禀,说是姜喆来了。
“表兄让弟弟好找。”姜喆进门就张口抱怨,一身的胭脂味,惹得萧衍眉头大蹙。
萧衍:“你来作甚。”
姜喆嘿嘿笑,不怀好意地朝他挤眼:“上回没能帮到哥哥,弟弟这儿又有了个注意……”
萧衍顿时就听出味来,却只觉得没意思极了,恹恹道:“罢了。”
“我叫人寻了个……什、什么?”姜喆惊地瞪大了眼,“您说什么?……罢、了?”
萧衍抬头便瞧见他一副憋笑的样子,许是这事真的太匪夷所思,姜喆没忍住,笑出了声。
“哈哈哈……您开什么玩笑,还有您能‘罢了’的事?”
萧衍摸着茶杯沿不说话,就那么瞧着他,姜喆被盯的说不出的难受,嘴角慢慢下垂,最后尴尬一咧,悻悻地小声道:“罢就罢了吧,赶明儿萧令的马球会上看小爷不把他……”
手上的茶杯往那桌上一顿,萧衍:“你嘟嘟囔囔些什么?”
“我……”姜喆被那响声惊了下,结巴道,“我、我说……说、说萧令弄的马球会呢,表兄不去么?”
萧衍听了微怔,倒是忘了还有这事。
京中贵族子弟爱耍马球,萧令的祖母安太妃,年轻那会儿最是个爱打马球的,据说当年同先帝便是在一场马球会上相识的,安太妃出生将军府,生来就是个张扬尚武的性子,跟还是皇子的先帝打球也没因他是皇子便畏缩,把个先帝打的落花流水,听太后说,先帝那是早就看上了人家,故意哄小姑娘开心呢。
萧衍才不信,指不定是先帝觉得被小姑娘赢了没面子扯的谎呢。
安太妃爱马球,他静王叔又是个极孝顺的,于是每年安太妃生辰这日,便都会在府上举办马球会,一水儿的小子姑娘往马球场上一站,安太妃便笑眯了眼,她年纪大了,跑不动了,却最爱看这些孩子们玩,瞧着他们便也仿佛瞧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
萧衍从前也是这马球会的常客,就算是后来同萧令关系不复以往,也还是年年照常参加无误,不过是两人从一队变成了对立队罢了。
想及此,萧衍便不由笑了,近来多的是烦心事,终于有件能让人乐一乐的事儿了。
“去,怎么不去,这回得叫萧令把那追风输给我才行。”
追风乃是前年年尾时候西边进贡来的一匹未经驯化的烈马,萧衍那时正被萧泞揪着一同往南边查了桩案子,没来的急管皇帝要就被皇帝当了去年秋猎的彩头许了出去。
皇子向来不被允许参与秋猎的比赛,萧衍只能眼睁睁瞧着追风被萧令牵进了静王府的大门。
他想这追风可是想了有大半年了,更何况,萧令那傻子到现在也还没能驯服这匹烈马,怎能不叫他想的心痒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