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三更君
宋皎判断, 这江家确实是想毁了堤坝淹没岳峰镇,从而保全他们的万顷良田跟祖坟。
但是如果决堤的话,上游的河水直接将岳峰淹没, 城中数千的百姓军民自然就会殒命在洪水之中。
就算他们会将事情做得极其隐秘, 但这也委实太过狠毒。
所以,这些人应该是借着洪水冲塌了岳峰城墙的机会,故意地散播贼寇要血洗岳峰的流言。
果然人心不安,再加上知县大人的保家之举起了一个很坏的榜样, 百姓们自然也跟着慌忙逃窜向永州。
本来要是宋皎不到的话,城中的百姓们只怕会走掉一大半。
但因为百姓们知道了巡按御史坐镇,又处置了知县汪佂, 他们信心大增, 故而竟有更多的人愿意留下来。
可就算如此,江家的人还是要毁堤。
诸葛嵩大概也是很难选择吧, 他本来可以选择回来带宋皎离开, 但是宋皎却庆幸且感激侍卫长选择了去阻止有人毁堤。
因为就算诸葛嵩回来,宋皎也不可能一个人走, 她要走,就得带着整个岳峰,而岳峰全城几千的人, 是绝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尽数顺利离开的。
宋皎想通了这个,心里已经在盘算该如何事后算账处置这无法无天的江家。
但同时她不得不担心,诸葛嵩会不会成功地阻止这弥天之祸。
除了这些外,宋皎心里还有一处疑问, 那就是之前在河畔听见的那两个匪贼的话。
如果江家是故意散播贼寇血洗岳峰的谣言,那么那两个贼寇又是从哪里来的,他们说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周县尉在旁呆看着宋皎, 不明白宋按台为什么突然“原来如此”。
见宋皎并未跟自已解释什么,周县尉定了定神,上前道:“按台大人。”
宋皎抬头,县尉道:“时候不早了,按台大人都没有用晚饭,方才卑职让贱内准备了点吃食,还是先用一点吧?”
他不说,宋皎并未感觉到,这么一提,倒果然是有些饿了。
周县尉走到门口吩咐了几句,不多时,夫人领了两个丫鬟送了两碗汤面过来,宋皎忙站起身行礼道:“劳烦了。”
周县尉夫人只听说这巡按大人极其的厉害,一到就把那作威作福的草包知县给拿下了,还以为是个什么凶神恶煞般的人物,没想到见了,竟是这样清俊斯文的人物,眉目如画的,就算一身简陋衣着都无损丽质天生。
而夫人身旁,却也跟着一个看着六七岁的男孩子,也正仰头望着宋皎,满眼的惊奇。
周县尉忙道:“晟儿怎么来了?快出去,别打搅大人。”
宋皎见这孩子可爱,又听周县尉如此说,便道:“无妨,这是令郎么?”
周县尉忙道:“回大人,正是卑职的儿子。”
周晟便道:“爹,这真是按台大人吗,怎么一点也不凶?”
“你……”周县尉脸上涨红:“再敢胡说!”
宋皎笑道:“不打紧。”说着又问这孩子:“按台非得很凶吗?”
周晟道:“我以为,至少比爹要凶些。要不然,那些坏人怎么会怕呢?”
夫人又是惶恐又满怀歉意地过来拉住他:“大人莫怪,这孩子非要来看看按台大人……其实他不是那个意思,他是觉着大人甚是清明能为,所以才想见的。”
周晟道:“王知县很坏,我爹之前要去杀贼,他总是不肯答应,还各种的刁难,有坏事就说爹不干事。”
“晟儿!”周县尉脸色一变:“还不出去!”
周晟抖了抖,宋皎摸摸他的头:“别怕,童言无忌罢了。”但心里却清楚,童言无忌,说的才是真。
这会儿小缺已经开始对着那碗面吞口水,只是宋皎还没吃,他只能强忍。
宋皎见那龙须面极细,色泽如玉,面上搁着几根碧绿青菜,细碎的笋菜肉丁,汤上飘着点油花,不由食指大动,又道了谢。
周晟一步三回头,跟母亲往外走,边走边小声说道:“按台大人怎么不穿官袍呀,衣裳脏脏的,更不像当官的了。”
宋皎正吃了一口面,闻言手一停。
脑中极快地转动,手一松,筷子竟随之掉在了地上!
周县尉很为小儿的话过意不去,忙过来替她捡起来,打圆场道:“筷子落地,是客人要到……想必是贵客吧。”
宋皎眉头紧锁。
周县尉愣了愣:“宋按台,是怎么了,莫非是这面做的不好?”
宋皎深吸一口气:“速速派人……”
“派人?”
“即刻派人去永州,”宋皎道:“通知永州知府,琵琶山的贼寇,恐怕已经混入城中了!”
周县尉愣了愣,然后色变道:“大人,您这话……为何这样说,可是真的?”
宋皎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我料的不错,先前从岳峰这里过去的那些人之中,便夹杂着琵琶山的贼人!如果人数少的话,还可控制,如果人数过多,那……”
她不敢想下去!
宋皎先前一直想不通那江边两个贼匪的话是什么意思:
那时候他们对着那江边被杀的人说:“白瞎了这件衣裳,不能用了。”
“另外再找吧,实在不行,这身儿也可以,只要我没在脸上写个贼字,谁还能认出来?”
她怎么也想不通。
直到听见周晟刚刚无意中的那句话——“按台大人的衣服脏脏的,一点不像当官的”。
不错,那些贼寇们为何在意被害人的衣裳?为何说脸上没写字别人就认不出?那自然是因为他们是想乔装改扮。
他们又为何要乔装?如果是针对岳峰的话,他们直接攻打就是了,毕竟岳峰这里城墙塌陷,百姓人心惶惶。
只要他们愿意,聚全力要拿下不在话下。
何必用乔装改扮?
宋皎想起在江边询问那两个乡民时候他们说的话,曾有一句——“贼人早扬言要永州城”。
是啊,这琵琶山的贼徒胃口极大,他们并不是针对小小地岳峰。
他们真正的目的,是永州城!
宋皎想到,只单单派人去的话,永州知府未必会信,当即飞快地写了个字帖,盖上巡按御史的印信。
周县尉知道事情紧急,也急忙调了两个亲信,让他们速速出城赶往永州。
夜深了,城中军民不敢懈怠,城外却依旧寂静无声。
宋皎简单地洗漱了过后,周县尉夫人也早派人送了两套新的衣袍来给她更换,如此体贴,让宋皎很是感激。
将身上背着的那个小包袱打开,原本给浸湿了的赵仪瑄的那件外衫也已经干了,她拿出来抖了抖,看着上头的龙纹,却又轻轻地叹了口气,重又卷了起来。
朦朦胧胧地,宋皎睡不踏实,也不敢让自已睡着。
上游的堤坝,琵琶山的贼寇,永州城的安危,甚至还有诸葛嵩的伤势如何是否安全,易巡侍人在何处……
朦胧中打了几个瞌睡,耳畔仿佛又听见嘶嘶的水声,轰隆隆地令人惊魂。
宋皎蓦地坐起身来,确认自已已经脱离了困境,才又松了口气。
不料小缺从外头跑进来,说道:“城头上来报说,像是东边儿决了堤,一直有大水声。”
宋皎睁大双眼,心怦怦跳了一阵。
如果是东边决堤,那江家的图谋已经落败。
问题是,这堤坝到底是自行溃决还是……
原先的瞌睡已经给这件事给赶没了,宋皎思忖着问小缺:“你跟侍卫长见面的时候,他的伤如何?”
小缺眼珠一转,还没准备好谎话,宋皎已经看了出来:“很重吗?”
“也不算……”小缺有点为难:“侍卫长应该是怕主子担心,所以不想我说,不过他是习武之人身体好,应该好得快。”
宋皎瞪了他一会儿,可又知道无济于事:“是我的缘故害得他,希望他会安然无恙吧。”
小缺说道:“当然啦,侍卫长可是东宫第一号的高手呢。”
宋皎摇了摇头,小缺又道:“主子,是侍卫长救了你?”
“当然,若是我自个儿,早死了。”
小缺点头,仿佛心有戚戚然:“若是我自已,也只怕活不了。”
宋皎疑惑:“什么?谁跟你在一起?”
小觑道:“是黔黔啊。”
“谁是黔黔?”
“主子你怎么忘了,当初你指着咱们的驴子说,这次带它到西南,就应了什么柳宗元的《黔之驴》,所以我叫它黔黔。”
宋皎想笑,又觉着不是这么回事:“你是说,那头驴……不,是黔黔救了你?”
小缺认真地点头:“黔黔很管用,多亏了它我才没沉底儿,又给我挡了很多木板啊树枝之类的,它也跟侍卫长似的受了伤,我这两天要好好把它喂起来呢。”
宋皎皱皱眉:“你怎么把侍卫长跟一头……黔黔相提并论?”
小缺道:“我没这个意思,只是打个比方。”
宋皎叹了口气:“算啦。今晚上想必没事了,你去睡吧。”
小缺往外探探头:“睡什么啊,眼见天快亮了。
窗纸上果然微微地透出几分光亮。
小缺才去不久,周县尉脸色惨白地来见。
“给大人料中了!”周县尉拳攥的死紧:“永州城方向有狼烟之信冒了出来,琵琶山的贼寇果然把永州城围住了!”
宋皎刚翻身下地,头随之一昏:“永州城情形究竟如何?”
“具体如何尚不知,”周县尉道:“先前天不亮卑职又派了两人前去查探情形,还未回来。”
“昨夜送信之人呢?”
“也并未见回来,希望……是已经把信送进去了。”周县尉担心的是,那送信的人万一落入贼寇之手,那可就完了。
宋皎定了定神,脑中一刻不停地在转:“咱们的城墙修的如何了?”
“昨晚上只停了一会儿,今早上又早早地下手了,已经快修缮完毕。”周县尉回答。
宋皎点头:“很好,一定要牢固些,另外城中万万不能松懈。”
周县尉微怔:“大人难道是担心那贼寇还会来侵扰?”假如贼寇围困了永州的话,那应该分不出兵力过来滋扰的。
但宋皎的话让周县尉的心凉了半截,她道:“他们一定会来。”
“为何?”
宋皎道:“假如永州城得到我们的消息,提前有了防备,贼人久攻不下,那他们一定会选一个较弱的地方来泄杀气;假如永州城被攻下来了,贼人的士气正旺,他们一定不会放过这最靠近永州城的岳峰。不管永州如何,岳峰都是最危险的,一定要做足准备。”
她又一想:“我要再拟一份公文,派人送去复州,命复州的赵千户速速调兵前来支援!”
周县尉长吁一口气:“岳峰三千军民的性命,就都交在巡按大人手中了。”
宋皎道:“不,是我跟岳峰三千军民的性命,都在此番了。”
派去永州的探马赶了回来。
永州的情形不容乐观,据说城门一度都给半开了!外围许多的贼寇耀武扬威,像是琵琶山的贼人已经倾巢而出,探马不敢靠前。
周县尉听到这个消息,脸更白了,竟然已经到城门半开的地步,可见城内的厮杀必然也甚是激烈。
他突然打了个哆嗦,看向旁边正在盯着地图的宋按台。
假如昨日不是宋皎及时赶了来,岳峰这边的百姓们早携家带口跑到永州去了,那会儿……到底能有多少人生还?
本来初见的时候,他对这个容貌秀美如女子的按台大人,还不甚信任,但直到此刻,他心里只觉着幸亏是天降了这救星。
门口人影一晃,有个仆人捧着托盘走了进来。
周县尉起初没在意,直到看见这人脚下的靴子。
他先是一愣,继而喝道:“站住!”
那人的脚步一停,然后将手中托盘扔掉,竟是直奔着宋皎冲了过去!
宋皎正盯着那地理图在看,闻言抬头,却见一个仆人打扮的陌生之人向着自已袭来。
而身后周县尉正也冲了过来,他心惊胆战的:“宋按台!”
宋皎已然躲闪不及了,那人狞笑着,手中的匕首刺向她的面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一道寒光自偏厅射出,那人只觉着匕首一震,竟自手中滑落,与此同时,有一道身影跃了出来,拔刀袭向刺客!
宋皎踉跄后退,定睛看时,略略惊喜:“易巡侍!”
这闪身而出的正是易巡侍,他道:“大人莫慌,这贼子跑不了!”
那刺客脸色一变,他没了武器,被易巡侍逼得步步后退,身后又有周县尉赶上来。
周县尉本魂不附体,以为易巡侍也是刺客,听宋皎出声才知道是自已人,一时胆气壮起来。
两人前后夹击,那刺客的武功并不算高强,被易巡侍一刀砍中肩头,便扑倒在地。
周县尉叫人把他捆住,那刺客不等人问便狞笑道:“你们不用得意,等我们兄弟拿下了永州,自然就轮到岳峰,到时候把你们这些人都剥皮抽筋,杀个干干净净!”
易巡侍先给了他两个嘴巴:“狗贼,竟猖狂至此!”
又回头道:“大人受惊了?”
宋皎定了神:“易巡侍你何时进城的?吴巡侍呢?”
易巡侍有些难过的:“昨日落水之后,他被一块木板击中……”
宋皎也低了头,御史台拨了四个人给她,在孟州那边折了一位,如今又去了一位,剩下的只有易巡侍还有陪着青青跟宋明回家的一位了。
不过现在并非难过的时候,宋皎看向那贼人。
他竟然自已先招认了来历,而他之所以如此猖狂,只怕永州凶多吉少啊。
难不成,永州真的没收到她送的消息吗?
周县尉恨这贼寇恨得牙痒痒:“死到临头还敢大放厥词,就凭你们这般毛贼就想拿下永州府?”
贼寇道:“要不是这个什么宋按台传了消息过去,让他们有了防备,永州城这会儿早是我们的了,要不然我为何要先杀了他!”
周县尉跟宋皎对视了一眼。
这永州城竟得了她的信,但既然有了防备,怎么还给贼人弄的如此狼狈不堪?
宋皎让周县尉先将贼人带了下去,审问他是否有同党等,同时严查县衙左右,看有无可疑之人。
回头,宋皎便问易巡侍可见过侍卫长。
易巡侍只说道:“昨夜见了一面,诸葛侍卫长另有事情去办了。按台不必牵挂。”
宋皎本想再问问诸葛嵩的伤如何,可问又能怎么样呢?总不能让他的伤好起来。
但这刺客风波还未定,城中突然传说,巡按御史被贼人所伤。
已经有百姓们赶来县衙询问究竟。
周县尉出面安抚,百姓们只是不信。
原来非但是县尉,就连岳峰的百姓,也俨然地把宋按台当作了救星,一听说按台有事,不免慌张了。
宋皎在内听说,心想这兴许是城中也有潜伏的贼寇,不然为何这么短的时间内自已遇刺的消息就就传出去,而且竟说自已负伤甚重呢。
必然是贼人故意说出来挑动人心的。
她正欲出外,突然是小缺道:“可惜官袍丢在水里了,不然很该穿那个才对。”
宋皎止步。
她身上是昨夜县尉夫人送的一身浅绿棉袍,确实……她的容貌过于柔丽,若没有官袍压着,很容易让不知情的人觉着过于美貌,软弱可欺。
“要不然先穿着知县的衣裳顶一顶?”小缺看出她的犹豫,出了个馊主意。
宋皎听了这句,心头却一动,她回过头看向榻上。
门外等候的百姓们,本正鼓噪地求着周县尉让他们见见宋按台。
但很快地他们的声音都静了下去。
不知情的周县尉回头,然后他就惊呆在原地。
“宋、按台大人……”周县尉语塞了,不敢相信自已的眼睛。
宋皎还是穿着那身浅绿袍子,但在这袍子之外,却另罩了一件轻容纱的暗纹团龙衫,极轻薄的纱衫,盘曲的团龙怒睛吐须,金鳞银爪,凛凛威严。
天底下除了皇帝跟太子之外,没有人敢穿这种龙纹。
宋皎看了眼在场的所有人的脸色,觉着自已这一身可比官袍有用的多了。
缓步走到周县尉身旁,微微拱手,宋皎道:“如大家所见,本官身上所穿,正是当今太子殿下在本官出京时候特赐的团龙衫。”
百姓们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以及那凛然生威的团龙,连呼吸声都轻了几分。
宋皎道:“当时殿下叮嘱本官,殿下知道西南之行并非坦途,必有艰难,赐这团龙袍给本官,是为到那至极为难的时候,这龙袍比任何都管用,因为见龙袍如见太子殿下。同时,殿下自也是滋励本官不管遇到何等艰险,亦要奋勇而前,不可动辄心生退缩。如今我宋夜光在此,就如同太子殿下亲临跟岳峰军民一体,只要我军民勠力同心,并不畏惧,区区山贼,有何可惧!”
周县尉先红了双眼,他本就是一腔热血的武官,顿时撩起袍子跪了下去:“卑职愿为岳峰战至最后一刻!绝不辜负!”
宋皎道:“带上来。”
易巡侍将之前被拿下的王知县推了上来,王知县跪倒阶前,仿佛察觉到什么似的,惨叫道:“宋大人,饶命啊宋大人!”
宋皎道:“先前你说本官代天子巡狩,有生杀予夺大权,今日,本官便代皇上跟太子殿下,杀你以儆效尤,以慰军民。”
王知县哆哆嗦嗦:“大人,大人饶命!”
宋皎淡淡道:“知县汪佂不恤子民,临阵退缩,立即斩首,军民百姓有目共睹,同时也表本官跟岳峰同存之心意,若有退缩,既如此人!”
易巡侍将王知县的后颈踩住,干净利落,挥刀斩下,刹那间,一抹鲜红直喷而出。
宋皎并没有看,但眼底仿佛跃过一丝血色。
这是她第一次监斩杀人,而她必须得这么做。
虽然宋皎并不愿狐假虎威,但非常时候,还是要用非常手段。
永州城被围困,岳峰这里暗潮涌动,她得让城中百姓心头安稳,让城中的宵小惴惴难安。
她只能借借太子殿下的威名,蹭蹭太子殿下的荣光,希望太子殿下之凶戾霸道,可以杀退邪祟厄运,庇护这满城百姓平安吧。
宋皎在这么想的时候,她料不到,她的所愿竟会成真。
而且是超乎预计、变本加厉的真。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脸红~媳妇好凶啊,不过本宫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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