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二更君
盛公公进退两难, 简直不知自己该做什么好了。
他明明是附和太子的口音儿,想让太子开心的,而且骂也是太子先开口骂的。
没想到马屁又拍到马腿上了。
这可真是只许太子放火, 不许他公公点灯啊。
盛公公怕失去舌头, 捂着嘴巴委曲求全地答应了,并保证绝不敢再犯,才得了太子一声“出去”。
公公正要退出,又看到地上散落的公函:“殿下, 这些东西,奴婢叫人收拾了去吧……”
赵仪瑄瞥了眼,像是极不耐烦的:“少废话, 你还不走?不许人来打扰, 本太子要歇中觉。”
盛公公眨巴着眼,觉着自己越来越难摸着太子的脉了, 只好悄悄地退出来。
太子见他去了, 这才俯身把地上的那一张张纸捡了起来。
坐在椅子上,赵仪瑄翻了翻, 从头开始看起来。
足足过了三刻钟,他把公文所写反复看了两遍。
尤其是最后那几行——“百姓赞誉有加,临别送行, 高呼‘青天大人’”。
“好啊,都成了宋青天了,敢情能耐都用到这儿了。”赵仪瑄握着那一叠纸,喃喃道。
但凡她能够把玲珑心思稍微往自己身上移一移……
他也不至于如此的生气。
赵仪瑄长吁了口气, 又过半晌,才道:“来人。”
盛公公急忙进内,却见地上干干净净, 那先前惹祸的公文却在太子的手中。
这个主子先是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翻脸不及的功夫,就自己捡起来看的津津有味。
盛公公的嘴才撅起来,又察觉太子的目光正瞥着自己。
“殿下有何吩咐?”盛公公打定主意不再多一句嘴。
赵仪瑄道:“传下去,长侯镇涉案的曹洪跟那个知县,不必押送进京。”
盛公公诧异:“殿下的意思是?”
“就地斩立决。”
盛公公吃了一惊:“这、这不是还得经过御史台审核、递送刑部,刑部准了后再押解进京等待秋后处斩么?若是就地处斩恐怕……还有那个知县的判罪,宋按台可没有就定死刑,殿下要不要再……”
“不必说了,就是要把他们在长侯镇斩立决,”赵仪瑄淡淡道:“这些人在哪儿作下的孽,就在哪儿处决,这才够大快人心。至于姓郑的,虽不是他亲手杀人,但身为父母官,竟对辖下发生的惨事视而不见,已经足够他掉脑袋的了,杀了他也是以儆效尤,更叫地方上的人都好好看看,不是什么天下乌鸦一般黑……”
确实不是天下乌鸦一般黑,至少她不是。
她是夜光,是“明月皎夜光”的夜光,她永远不会是黑的。
心里掠过那个有点苍白的、被雨水打湿的脸,赵仪瑄不许自己继续想下去,而是冷冷地吩咐:“至于京兆府内涉案人等,让御史台去查,该怎么判就怎么判,去传吧!”
盛公公只得答应着退了出去。
太子缓缓起身,拿着那几页纸走回桌边。
看了眼纸上那“宋按台”三个字,他抬手将纸放下,却又从旁边的抽屉里拿出了两封信。
这两封,正是宋皎离京的时候,请诸葛嵩转交给他的。
那天城外回宫后,他并没有立刻拆开看,因为气都来不及。
直到夜深人静,才想起来有这么两封信。
一封是王纨的笔迹,写的是“御史台宋皎亲启”,另一封则只单单地五个字:太子殿下启。
王纨的字迹苍劲古朴,颜筋柳骨,宋皎的字偏清逸端庄,不知是不是因为跟她相熟的缘故,总觉着带点怯怯的秀气。
赵仪瑄先打开的是老师的那封信。
他以为王纨在临去世之前只给了自己留了绝笔,谁能想到,王大人竟然会给宋皎——他的仇人写信。
才展开信纸,就如同无数次他看着王纨的信一样,一股久违的踏实安稳之感扑面而来。
太子定了定神,才又继续看下去。
在信上,王纨告诉宋皎,他知道宋皎只是奉命行事,而且宋皎的所作所为,并无什么挟私报复的嫌疑,亦未在律法之外,而他自己的选择,也是深思熟虑之后所做出的,跟宋皎无关。
这些话,倒是在太子意料之中,毕竟王纨从来是这般光风霁月,心底无私。
但是接下来的话,赵仪瑄便有些诧异了。
王纨向宋皎说起了他。
太子错愕的,目光几乎都有些散乱,再度定神看去,见王纨写得是:
信王殿下本精金良玉,至真至纯,假以时日,必将龙跃凤鸣,大有可成。
但正因殿下过于重情,或恐因老朽之事为难于宋侍御,请侍御以大局为重,善为回避,勿要让殿下因此事而毁人、亦自毁之。
我已年迈,无所顾虑,唯一挂碍者便是殿下。侍御乃程御史门下,有低眉之性情,怒目之手段,他日老朽不在,侍御若肯替老朽顾看殿下一二,莫要使凤姿坠尘,龙翱折堕,则老朽当于泉下含笑矣。
太子捏着这张信纸,半天没回过神来。
王纨跟程残阳之间是有些私交的。
平日里当然也见过宋皎,但并不很熟络,只见她生得很好,性子温温和和,相处起来亦叫人如沐春风的很舒服,便以为程残阳不过是收了个小徒弟聊以自慰,调剂而已。
直到宋皎审了王纨的这件案子,在众人都退避缩手不敢靠前的时候,只有她肯接手,在所有人担心她会碍于太子的面子而轻拿轻纵的时候,她却一丝情面不留。
可以说王尚书就是因为此案,而对宋夜光刮目相看的,也才知道程残阳门下不收无关紧要之人。
他信里的“低眉之性情,怒目之手段”,却也出自一个佛门典故。
完整的一句话是——菩萨低眉,金刚怒目。
典故中说:金刚怒目,所以能降服四魔,菩萨低眉,才有慈悲六道。
王纨见宋皎素日的性情为人,便当得起一个菩萨低眉,而她断邪判奸,那种无私无惧,却是金刚怒目的手段。
虽是相见恨晚,但王纨觉着这样的人,若是能够在太子身边,或许会比他更能够相伴太子殿下长远。
当然,这一切都需要时间。
最后的这段话,最让太子震惊。
王纨不放心太子,这个不需要王大人说出来,太子也能从字里行间看的出。
但是王纨竟然……是有意让宋皎帮他看顾自己?!
为什么王纨会这么想,为什么他会如此信任宋皎?信任一个……间接地送他去死的人。
赵仪瑄看得出来,这一切源自于王纨对自己的担心。
就如同王纨留给他的那封信一样,字里行间,谆谆教导,期望太子不必沉湎于过去,希望太子可以有所作为。
如今才知道,王纨甚至给他找了一个“继任者”,希望在自己离开之后,此人能够代替他看护太子。
而且这个继任者,竟是宋皎。
赵仪瑄足足地沉默了半个时辰。
他把那封信看了又看,几乎能背了。
他想起了之前第一次召见宋皎进东宫,两人关于王纨的那番“辩论”。
当时只觉着宋皎自不量力,妄自揣测,兴许还是替她自己“辩解”,现在才知道她所说的……亦是别有深意。
忽然太子心想,宋皎先前没有透露过这封信的存在,或许是好事。
因为在对宋皎有所了解之前,太子是绝对不会理解王纨这信中的意思的。
他一定会勃然大怒,甚至兴许……还会怀疑这封信的真实性。
但是现在,他独坐东宫的窗下,对着一盏孤灯,反反复复地琢磨这信中的字句。
他感动于王纨的眷眷之意,愧悔于自己竟让老师在临去都如此放心不下。
但同时他想到更多的,却还是那个人。
心中的滋味,纵使万言难尽。
盛公公进来看了几次,本想劝他安寝,可是看着太子的脸色,公公未敢打扰。
最后,赵仪瑄打开了宋皎的那封信。
在拆信之前,太子以为会看到宋皎各种的诉衷肠,至少会解释一番她为何离京。
如果她的言辞甚是恳切、打动人心的话,太子觉着,自己会考虑原谅她这一次的。
但当他从头到尾把宋皎的信看完后,他简直不敢置信。
赵仪瑄简直以为,这封信也是出自王纨之手,而非她宋夜光。
因为宋皎的信极短,而信中所言,无非只是——“望殿下莫辜负王大人临去所愿,常有奋飞之志,磋金磨玉,凤振龙翱,厘整时务,显耀当世。臣纵在万里之外,亦不胜感怀涕零。”
当时赵仪瑄看看左边的宋皎的信,又看看右边的王纨的信,觉着宋皎这封信若是也当成王纨的看,简直毫无违和。
他气的当场骂了出来:“狗东西!还说什么感怀涕零,什么磋金磨玉凤振龙翱,本太子用你说这些废话了么?这个混……”
倘若太子要听这些体面的官场套话,翰林院的日讲官可以不带停顿地给他说一天,用得着让他这半夜不睡,揪着心拆信吗?
他看过正面,甚至不死心地又翻过来细看信纸背面,怀疑有什么别的话藏在他没注意的地方。
直到把信封彻底检查过了,而信纸也对着灯影都仔仔细细照了一遍,赵仪瑄都没看到半个会令他心跳加速的可疑的字。
她居然真的一句私话都没有,一句解释都不存,竟白白地让他期待了一场。
太子气的真想把这封信撕成粉碎。
宋皎在离开长侯镇的时候,京内御史台程残阳派了四名巡侍,并自己的亲笔信给她。
看过程残阳的信,程大人对于她在长侯镇的所作所为很是嘉许,并说明这四名巡侍是路上护卫之用。
另外,程残阳还提了一句,宋皎才知道原来这曹洪的叔父,竟是当初王纨的亲戚……
程残阳写道:“虽太子今非昔比,应不至于因此又迁怒,但以后行事且越发谨慎小心才好。”
宋皎小心把信折起来放好,微微叹了口气:“怎么偏又戳到他的鼻子眼了呢?”
青青在旁边问:“按台说的是戳了谁的鼻子眼儿?”
宋皎道:“没、我没说什么……”
不料小缺在前面,虽不知道程残阳信上所写,可宋皎的这句话让他心有灵犀,他回头道:“不管是戳了谁的鼻子眼,只别戳到老虎的就行了。”
他知道自己的主子是好干这个事儿的。
青青嗤地笑了:“这儿哪有老虎啊,小缺叔叔真好笑。”
小缺黑着脸道:“你怎么叫我叔叔?却叫三爷哥哥呢?我也大不了他多少岁。”
青青扮了个鬼脸:“谁叫你长的显老。”
小缺嗤了声:“臭丫头,我这叫稳重。”小缺之前在长侯镇狐假虎威的,很是过瘾,回头跟宋皎说道:“主子,咱们这趟可出来的值了,早出来多好。”
宋皎道:“什么值了。”
小缺摇头晃脑地:“长侯镇的这件事,做的多漂亮?连我都长了脸。”
青青闻言忙从包袱里翻出了两包点心,说道:“这是那客栈老板硬塞给我的,不要都不成,还说多亏了按台大人,以前那些衙差在知县的纵容下,每个月都要去打秋风,如今总算是免了这些外头的消耗,他恨不得给大人磕头呢。”
宋皎笑道:“怎么随便拿人家的东西?”
宋明忙道:“大哥别生气,这个已经给过钱了,虽然他不要,我却是硬搁下了,不管怎么样不能坏了大哥的名头。”
宋皎探身,在宋明的额头轻轻地敲了敲:“果然长大了,懂事了不少。”
青青本是要献宝,被宋皎一说就不敢了,赶紧把点心放回去,她说:“我从江南跟着国舅到京城,也见过不少的世面,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儿吃了还要多贪些的见的多了,按台这样的还是头一遭见着。”
宋皎看她的头发有些乱,便给她往后撩了撩,说道:“你知道巡按是做什么的吗?巡按过境,不管是官员还是百姓,但凡有冤情跟不公的,都可以检举重审,倘若巡按先要拿人家的东西,再做起事来自然心虚气短,名不正言不顺,而且巡按之后,还有盯着巡按的官呢。本朝律例,若是巡按御史犯案,要比普通的官员加三倍的惩治。你还敢犯错吗?”
青青吐了吐舌头:“这个可真不敢了。”
宋明说道:“我不怕大哥犯错,长侯镇那边的百姓人等之前还叫嚷天下乌鸦一般黑,但在咱们走的时候,都叫大哥‘宋青天’呢。这次出来,我也是开了眼界了。”
宋皎一笑。
马车向前而行,宋皎回头看了眼。
身后早已经不见了京城,甚至长侯镇都渐行渐远了。
她当初只是想离开那是非漩涡才选择出京,甚至在抵达长侯镇的时候,颇有万念俱灰,破罐子破摔之感。
但直到现在,她已经知道自己真正该做的是什么了。
又走了七八天,跟江南道地界近了。
在这期间,宋皎又得知了京内的一些消息,曹洪跟陆知县都在长侯镇给斩立决了,据说是太子殿下亲自下的旨意。
除了这个之外,京城内六部也各有震动,据说太子主持,拿下了好些涉嫌贪墨的官吏,因此还招来了不少弹劾之言等等。
听说这消息后,宋皎有点不安。
她想起给太子留的那两封信,不知太子殿下到底是否看懂了信中之意。
而在这日夜赶路的期间,宋皎写过一封报平安的信给颜文语,其实她也想过要不要给太子也写一封,但才抽出信纸来,又赶紧放下了。
她哪里有资格给太子写什么信?
当初京郊三里亭他的话,还清晰地在耳畔,又何必如此自作多情,恬不知耻呢。
她甚至怀疑,倘若自己真写了信送去东宫,赵仪瑄当看也不看,便撕个粉碎。
宋皎不后悔自己出京的选择,但……一想到自雨中疾驰而来的那个湿淋淋的身影,她的心里,总觉着像是亏欠了什么,隐隐地有点疼。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你倒是快写啊,非得让本太子跪下来求你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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