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二更君
豫王起驾回京。
他的面上静若平湖, 毫无波澜,但只有赵南瑭自己清楚,他心中有万丈怒涛, 却又给死死地被压制在寒重的冰山之下。
他伤了宋皎。
不管是他自己, 宋皎,还是对于旁观的徐广陵等来说,他都是高高在上的、出手且出口伤人的那个,不容分说。
但此时此刻坐在车轿之中, 他却觉着,倒在地上气息奄奄一败涂地的那个,是他自己。
就像是伤敌八百, 自损三千。
豫王觉着这种错觉甚是荒谬, 所以他竭力地将这个幻觉挥在脑后。
在王驾出城之时,豫王的心情其实是不错的, 想到能见宋皎, 就好像是连日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忽然化为乌有了。
这么多日来他第一次觉着愉悦。
也许,他是盼着有这么个机会的。
程残阳跟他提过, 问他是否知道宋皎心里真正在意的是谁,当时他没有回答。
但其实豫王自己心里是有些清楚的。
以前不知道宋皎是女孩子,就已经跟她过于亲密了, 仿佛天天都得见着她才会喜欢。
毫无避忌的,所以才闹出那些荒谬的传言来。
颜府事发后,他确实有过那么一瞬动摇,觉着如果宋皎因为这件事而死……也许未必不好。
可是究其原因, 却并不只是宋皎所说的“去掉一个麻烦”。
她确实是他的麻烦,最麻烦的在于,那会儿的赵南瑭曾有种不妙的预感。
他隐隐觉着, 如果任由宋皎在自己身边,两个人相处下去后,有朝一日,他真的会……
把那种荒唐的流言做成事实。
程残阳告诉他她是女子,他简直拐不过这个弯来。
同月楼上所说,并非宋皎所想的那么不堪。
那时候他是真的,想要她宋夜光的。
他的真心兴许不多见,但回头想想,当跟宋皎相处、看着她的时候,他总是会不自觉地流露笑容。
也许那就是真心吧。
宋皎却把这些全都否定了。
豫王知道自己对她确实不公平,但也确实……不是她说的那样不堪。
他只能归结为,人心易变。
也许宋皎已经喜欢上了太子殿下,而他,不过算是昨日黄花。
既然她已无情,他曾想捧出的殷勤,也只是个笑话。
车驾进城,回到王府门口。
豫王下车的时候扫了眼身侧徐广陵,却意外地发现他的衣衫上沾着零星血渍。
赵南瑭把徐御史上下打量了一番:“你怎么了?”
徐广陵察觉,拱手道:“王爷恕罪,这个……不是臣身上的。”
豫王皱眉:“那……”
徐广陵憋了一路了:“是夜光,她伤了手臂。”
赵南瑭微张的嘴合上,他咽了口唾沫。
他本来想问为什么不早说,但又一想,早说又能如何?这种事又何必告诉他。
横竖宋夜光已经跟他一刀两断,她受伤或者别的如何,找不到他身上。
自有人去心疼。
把本来想说的话压下,豫王迈步向内而去。
身后却响起些许聒噪。此刻他的心情欠佳,豫王皱眉:“什么声音。”
关侍卫上了台阶:“回王爷,那个……宋皎的父亲宋申吉,在街口上等候,不知何故。”
豫王将要回头,却又停下,只轻轻地“哼”了声,他脚步不停地进内去了。
一路进了王府内厅,赵南瑭满身燥热,只觉着身上的袍服沉重闷热,令人难受的很,他张开手臂,等了半晌,却只有两个小太监过来伺候。
“曾……”刚张口,豫王蓦地想起来,便没有再说下去。
可到底是曾公公伺候惯了的,换了人,豫王更加不适了,一反常态地喝令内侍们退下。
徐广陵没得到旨意,不便离开,可也不便入内。
看看身旁的关河,他终于问道:“王爷……到底是怎么了?为何火气格外的大?”
“你不知道?”关侍卫脸色冷峻:“你身上都沾了她的血了,你还不明白王爷的心意?”
徐广陵看看那斑斑点点的血渍,心里有些担忧宋皎。
看了眼内厅,他放低了声音:“我不明白的是,王爷为何着急地要出城去见夜光,但见了后又……如此不欢而散。”
“这你就去问宋夜光吧,你不是跟她关系匪浅么,”关侍卫仍是冷着脸,“她是有能耐的,弄的太子为她神魂颠倒,现在,又来祸害王爷了,她难道是想当苏妲己。”
徐广陵欲言又止,终于他弹了弹胸前的血渍,笑了笑:“关侍卫,话也不能这么说吧,夜光若真是那般能耐,也不至于混的这样惨了。”
受了伤挨了打,被扔在荒郊野外不管不顾,这哪里是什么狐狸精。
哦,若说是那个没被狐狸附身的真小姐,这还差不多。
关河看向他:“你到现在都还是护着她?王爷的话你不是没听见,从今往后她可不是这豫王府的人了。”
“我当然知道,只不过……说句公道话而已。”徐广陵垂眸,他知道不该得罪关河,但也忍不住。
“公道话?”关河冷笑:“王爷为她做的还不够?因为她,把从小到大跟着身边的曾公公都打了个半死。”
徐广陵心头一凛:“什么?”
他当然发现这次王爷外出,曾公公没跟在身边。本以为是留在王府的,可刚才也不见曾公公迎出来。
关河却不再多话。
徐广陵狐疑不定:“关侍卫,这到底又是如何?曾公公又怎么被牵连在内?”
内殿,赵南瑭靠在藤椅上,双眸微闭。
窗外有若隐若现的蝉唱传来,从这这细细的蝉鸣里,他突然想起,曾有一次,宋皎不知从哪捡了一只知了猴,就悄悄地放在他的窗纱上,结果第二天早上他还未醒,就听见响亮的蝉鸣,当时把屋内伺候的众内侍都吓坏了。
唇角上扬,但那乍然而现的笑却又猛地僵住了。
赵南瑭抬手,狠狠地在椅背上捶了一下。
怎么又想到她了。
前日程残阳亲临,同他推心置腹说了那番话,临走时候告诉了他,宋皎去了永安镇,兴许会有凶险。
他面上恍若无事,却记在了心里。
豫王思忖良久,终于还是下了决心。
因为之前才当面把她痛骂了一顿,赵南瑭自然是不会主动再跑去见她。
他叫了关河来,吩咐他派几个能干的侍卫,悄悄地去永安镇跟着宋皎,见机行事,尤其要护卫她的安全。
本来如果这么说,也是万无一失的。
可惜,他身边并不是所有人都这么认为。
在关河要派人的时候,曾公公溜了过来。
早在程残阳来寻豫王之时,曾公公就知道了这件事,他拦住了关河。
关侍卫觉着这是在抗命,劝他不要如此。
曾公公甚是固执:“这次,你得听我的。”
关河问道:“王爷既然想要保宋夜光,我们要是不听命而行,他日王爷知道,自然放不过你我。”
曾公公说道:“怕什么?要是王爷真的怪罪下来,我自己一个人担着!”
他见关河还是不肯答应,便道:“实话跟你说,你这会儿派人去只是给我添乱。”
“什么?”关河不解。
曾公公的眼中闪出一点恨色:“我已经安排好了,这次宋夜光去永安镇,我一定要让她有去无回。”
关河倒吸一口凉气:“公公你、你做了什么?”
“你别管了,”曾公公淡淡道:“要紧的是,你现在不能派人过去护着她,别坏了我的安排。”
关河有些焦急:“你这样擅自做主……你……”
“我做主一次又怎么样,这次我偏就要做定了这个主!”曾公公按捺不住,咬牙说道:“王爷是我从小看着到大的,他是何等尊贵的万金之躯,岂容人玷辱分毫,那口气,我是无论如何咽不下的!就算事发后王爷要怪罪,要杀我的头,我也认了!只要能让我出这口气。”
关河皱眉道:“你、你还记着上回……”
“我当然忘不了,难道你能忘了?”曾公公咬着牙:“不错,太子向来习惯压人一头,但以前他顶多是气焰稍微张狂一些而已,可是上次!在东宫他居然动了手了!”
曾公公的眼眶发红,他顿了顿道:“我是头一次看王爷受伤,我恨不得冲进东宫……这都怪那个宋夜光!”
关河默默地说道:“其实,症结是太子,倒是不必过于恨到她的身上吧?”
“为什么不,”曾公公冷笑了两声:“要不是因为她,太子怎么会一反常态对王爷动手的?今日为了她向王爷动手,改天还指不定会怎么样呢。我当然要恨她,所以我一定要除掉她,只是没有机会罢了,好不容易等到这个机会,你不要坏我的事。”
“我还是劝公公一句,不要这么做。”关河凭着最后一点理智劝阻。
但曾公公道:“你也不用担心,这次我的安排天衣无缝,就算她死在那里,也完全跟咱们不相干。”
关河一怔:“这、真的?公公是如何行事的?”
曾公公笑了笑,手挡着唇边,跟他窃窃地说了几句话。
关河的心里虽然七上八下的,觉着此事不妥。但听了曾公公的锦囊妙计,却也不由地有些赞叹。
这一招借刀杀人,果然是极妙。
可惜到底是人算不如天算。
豫王等着关河的回复。
他起初以为自己的安排甚是万全,而且他也不想过分流露出对于宋皎的关心,所以他没有立刻询问关河派去的人如何。
等他觉着事情差不多的时候,才假装不经意间问起。
关河非常为难,他不想在王爷面前说谎,但他已经答应了曾公公。
他只好用“一切安好”来搪塞过去。
豫王听了,似乎满意,又像是终究不放心。
他犹豫再三,吩咐摆驾,且是要微服出行。
曾公公有些不安,忙问是要去哪里,豫王便道:“昨日程师傅亲自前来,说起永安镇的案子,想必那案子有些棘手,本王也很该亲自过去看一看。”
曾公公没想到如此,顿时变了脸色,忙请他不要去。
豫王起初以为他不过是寻常拦阻而已,可曾公公劝了几次,非但没有劝止,却引起了豫王的疑心。
毕竟曾公公是赵南瑭身边之人,豫王对于他的心性还是了解的。
看他举止反常,豫王心中起疑,一番旁敲侧击外加威逼喝问,曾公公终于承认了自己在永安镇已经做足了安排。
他见已经瞒不住,便跪在地上道:“王爷,不要理会那边的事了,这个宋夜光也是不能留的,不如及早除掉,王爷放心,绝不会有人怀疑到王府身上,至于宋皎,就算她死,她也只以为是东宫下的手而已!”
豫王在得知真相后,相当长的时间缄默不言。
听曾公公说完,他缓缓道:“什么时候,你可以替代本王发号施令了?”
然后他抬眸看向关河:“你呢?叫你派去的侍卫,去了没有?”
此时他心里还有一点希望,希望关河没有跟曾公公同流合污,希望宋皎身边有人护着。
关河没有回答,但他的脸色说明了一切。
豫王的眼睛睁大了几分,然后他想也不想,从桌上随手抓起几本折子向着关河扔去。
其中一本从关河的脸上划过,尖锐的边角将他的脸上划出一道血口子。
他却不敢动一动,只是默默地跪在了地上:“王爷息怒。”
“你们、你们是要造反了!”豫王低吼,温润的脸色变得狰狞:“你们……来人!”
他不由分说,命人将曾公公拉下去就在门上痛打!
曾公公没想到豫王竟会如此,但他从开始选择就已经知道该抗什么。
他只说了一句:“奴婢是为了王爷着想,只是想给王爷出这口气……奴婢死也愿意。”
盛怒之下的豫王吼道:“那就把他打死!”
如果不是关河拼命地恳求,如果不是豫王最后还有一点理智,曾公公只怕真的会给打死在门上。
如今他还无法起身,在后院内休养。
豫王的心里很乱,他想睡一会儿,但总是也睡不着。
闭上眼睛,立刻就会想起在茶馆内的那些情形,要不然,就是以前的旧日记忆。
在徐广陵带了宋皎进门的时候,他亲眼看到她无恙,那时候,是何等单纯的快乐。
可惜他的心算是错付了。
就在豫王精疲力竭,终于朦胧中略有睡意的时候,关河进来报:“王爷,礼部蒋侍郎求见。”
豫王双眼微睁:“谁?”
“是礼部右侍郎蒋一伟。据说他的样子很是慌张。”
整个礼部都是太子的人,礼部的人也相应避嫌,极少登豫王府的门。
至于蒋一伟这会儿登门是为什么缘故,豫王心里清楚。
因为曾公公之前说的那个“计划”,便曾用到这个人。
蒋侍郎虽在康尚书手底,但委实不够机敏,他至今仍以为宋皎是太子的眼中钉,给曾公公派人一挑拨,就立刻派人密告永安的葛知县跟王主簿,让他们趁宋皎前去的机会将她除掉。
他还做梦的以为这将是在太子面前的一大奇功。
平心而论,曾公公这借刀杀人的计策,确实是极高明的。
不过如今赵南瑭知道,原来事发时候太子殿下就在永安镇,那么结果自然可想而知。
蒋一伟这会儿怕是察觉了不妙,亲自登门,应该是走投无路了吧。
豫王冷冷一笑,起身道:“更衣。”
霁阊行宫。
盛公公像是个陀螺一样,在清凉的山上殿内转来转去。
几乎每转三圈,他都要问一次小太监:“太子殿下到了没有?”
要么就是:“国舅爷到了哪里了?”
得亏是行宫里风凉,要不然他此刻早就汗流如浆了。
怕什么来什么,太子殿下还没有到,门外来报说,国舅爷张藻已经到了山脚,最多再过两刻钟就能抵达行宫。
盛公公心急如焚,恨不得赶紧来一阵劲风能把张国舅一股脑吹回江南去。
迫不得已,盛公公把内殿的榻上塞了个枕头,叫两个心腹小太监看守,自己往外去迎接国舅。
只不过是一刻钟,张国舅就已经抵达了,他坐在软轿之上,头顶撑着一把褐色的伞,他却是一身大红软烟罗的外罩衫,底下是同色袍子,那衣袖跟袍摆随风舞动,像是一朵红云。
盛公公一看他这鲜亮的打扮,便觉着更热了几分。
软轿还没有落下,张藻就从伞下探出头来:“哟,老盛,你怎么亲自出来了?”
盛公公确实不想亲迎,而只是想再多绊他些时候罢了。
“国舅爷一路辛劳,奴婢当然要亲自来接驾,您看着比离京的时候更精神了呢!可见这江南的水土是极养人的。”盛公公揣着手笑眯眯地奉承着。
软轿降落,张国舅双足落地,他本就生得俊美,长眉桃花眼的,这大红色又最衬人,显得国舅整个人比实际要年轻许多。
张藻的桃花眼乱闪:“老盛!你也越发的会奉承人了。还是说,你是知道我给你从江南带了礼物,你就先多说几句甜言蜜语哄我高兴了?”
“什么?国舅老爷还惦记着老奴吗?”盛公公着实地意外了。
张藻道:“那是当然了,你这么多年伺候在太子身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惦记你哪成?就是不知道你喜不喜欢我给你准备的礼物。”
盛公公眉开眼笑的:“国舅爷给的,那自然都是好的,倒是让奴婢不敢收。”
张藻哈哈大笑,又向内看了看,问道:“我听说太子受了点伤,才跑到这儿来养伤的?怎么……真的连起身都难吗?”
他跟赵仪瑄的感情不错,如果换了以前,他远游归来,此刻太子必然会亲自出来见他。
盛公公的笑影一僵:“呃……因为殿下之前才喝了药,便睡着了。待会儿奴婢把他叫醒。”
“原来如此,”张藻挑了挑眉,道:“那不忙,让他多歇息会儿,咱们先进去吧。”
他看看这行宫门首,迈步往前而行,盛公公陪在旁边,心怀鬼胎。
而在国舅老爷身后,除了贴身侍从外,又有十几道纤袅婀娜的身影,一个个都戴着纱制幂篱遮着脸,但只看行走时候的身段曼妙,仪态万方,便知道个个必是难得的美人。
入了行宫,张藻打量着面前雕梁画柱,水晶宫似的行宫,赞叹了一阵子,又说道:“我才出去这一趟,太子跟颜三姑娘那门亲事告吹了?偏在回来的路上又隐约听说,皇上要给豫王跟颜文宁赐婚,新郎官换人做,这是怎么回事?”
盛公公道:“这个、也是一言难尽。”
张藻却点头道:“不过,颜三没进东宫,倒也是好事。”
盛公公有点疑惑:“国舅,这是何意?”
张藻瞥着他,意味深长地说道:“你是太子身边的人,难道不知道他的心意?他会喜欢颜文宁?”
盛公公无言以对。
张国舅东张西望,问道:“太子睡在哪里?我倒是想他了,这次回来也有好东西给他呢,正好儿这霁阊行宫里空荡荡的没什么乐趣,我的礼定然是送对了。”
盛公公见他要向内,忙走前一步假装无意的挡住:“国舅也给殿下准备了礼物?”
“比你的还好玩儿呢,”张国舅笑的有点不怀好意,道:“可是我亲自千挑万选出来的,够他乐上一阵了……咦,你挡着我做什么?总不会、太子现在……”
他的眼睛骨碌碌地转,故意拉长声调。
盛公公悬心,正想再支吾两句,张藻抛了个眼神:“总不会现在他身边儿有人吧?带着伤还操劳可不好。”
正在这时,只听身后内殿中道:“舅舅去了一趟江南,怎么也没沾染些江南的风雅之气,反而越发的下流没正经了?”
盛公公听见这个声音,几乎喜极而泣,忙转过身去:“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老徐:夜光被刺,背后真相令人暖心
豫王:去、去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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