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二更君
皇后的寝宫中有一种难闻的药气。
宋皎很不习惯, 几乎才进内便屏住了呼吸。
盛公公虽知道这是因为皇后的病,免不了如此,却也担心宋皎闻不惯这个。
便悄悄地问:“要不要紧?身上不舒服的话就不用勉强。反正皇上不是不知道的……”
宋皎道:“不要紧, 既然来了,没有不进去照面的道理。”
再怎么样,皇后也是正宫娘娘, 病的如此, 她身为东宫太子身边的人很该来磕个头。
不然,宫中的人说她倒是无妨,太子跟皇后的关系本来就不佳, 断不能因为她而更加雪上加霜。
再说,皇帝竟亲自开口叫她来, 这已经算是她失礼在先……本该早就来的。
盛公公正是因为意识到这个,所以才在皇上跟前说早就打算要过来请安的。
还未到内殿, 一连串的咳嗽声响起。
宋皎抬头看向前方,连盛公公不由地也皱了眉, 他是老于世故极有经验的内侍, 听到这个喘嗽的响动, 心头不由一沉。
看样子, 皇后能不能过了这个冬天,还是未知。
他扶着宋皎的手,又向着她靠近了些:“待会儿少说话。”
宫女早向内禀告, 皇后扶着嬷嬷的手从榻上坐了起来。
还没上前,盛公公看着皇后的脸, 更是一惊——短短的两个多月而已, 她竟瘦的如此了。
宋皎上前行了礼:“给皇后娘娘请安。”
“请安?”皇后喃喃了一句, 仿佛不知这两个字的意思, 片刻才道:“哦,你有心了,平身吧。”
盛公公忙扶着她起身。
皇后看着盛公公的动作,又看向宋皎脸上。
“你进宫这么多日子,”皇后咳嗽了两声:“本宫这还是头一遭正正经经的看你呢。你走近些。”
宋皎进东宫的时候,正是张家出事,皇后急怒攻心。
等宋皎封妃,皇后也正病中,无暇理会。
那日太子确实是陪着宋皎来行礼过的,但皇后竟不愿跟太子照面,只叫他们在殿门口磕了头就罢了。
豫王大婚,皇后还是撑着露了面的,但宋皎却并没有出东宫。
是以这次,竟是两人头一次见。
宋皎上前两步,她也听出了皇后的声音虚弱:“娘娘还请保重凤体。”
皇后望着她端丽沉静的容貌,虽敛眉低头,却自有一种凝然如珠的皎然跟端庄。
此刻,皇后想起的竟是先前召见豫王时候,问他的那些话。
手拢着唇,皇后又咳了几声:“果然不愧是夜光之名,倘若……豫王早把你带到本宫跟前,也许现在,你便不是在东宫,而是在王府了。”
盛公公张了张口,又未敢多言。
宋皎道:“臣妾行事无状,出身卑微,性情亦不顺和,娘娘实在谬赞了。”
皇后笑了笑:“你要真是你说的这样,豫王又岂会留你在身旁那么久,当初你事发入诏狱……咳,他又岂会为救你而跟本宫坦白真相。”
宋皎一怔。
皇后又咳嗽了两声,道:“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自古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盛公公听这话头不对,便忙道:“娘娘的身子要紧,何苦为了些身外之事费心思量呢。皇上因为娘娘的病,甚是忧心,而豫王殿下同样也甚为牵挂,娘娘何不仔细保养,也可让皇上跟王爷放心。”
皇后看向盛公公:“盛奇,你倒是会说话,你为何不说太子想本宫如何?”
盛公公咽了口唾沫:“娘娘……”
“太子想必巴不得本宫死吧,”皇后轻轻地笑了两声,带着几分冷意:“他心里记恨着本宫,以为是本宫抢了姐姐的恩宠……可是他难道不想想,若是皇上不愿意,本宫又能如何,若是皇上愿意,本宫又能如何?”
盛公公皱眉低下头去。
宋皎脸色微变。不由抬头看向皇后。
皇后望着她,突然笑了起来:“宋夜光,近来本宫听说了,太子甚是宠爱你,当然,姓赵的宠起人来,是会让你心甘情愿替他们去死的。不过你可要小心,等到有朝一日,他的恩爱淡了,那就是你的地狱。”
宋皎的心乱跳了几下。
盛公公顾不得犯忌讳,忙制止她:“娘娘!”
皇后笑道:“怕什么,本宫说的都是实话,何况,宋夜光你自己也该清楚,你可是混过官场的,总不至于像是个痴心女子似的,以为他们会宠你一人,永不变心的吧。”
盛公公实在听不下去这些了,他更担心的是宋皎给皇后的话挑拨了,万一对太子生出隔阂之心那该如何。
他只能多嘴到底了:“皇后娘娘,娘娘凤体违和,不如还是多歇息……”
“怎么,想走了?你就这么怕她听见本宫说的话?”皇后咳了声:“她又不是三岁小孩儿,用你手把手地扶着教着吗?”
盛公公只得看向宋皎。
皇后却也看向她:“宋夜光,你为何不出声。”
宋皎低了低头:“臣妾多谢皇后娘娘提点。”
“提点?本宫可没提点你什么。”
“娘娘的话,都是金玉良言,臣妾谨记在心。”
皇后眼中有疑惑之色:“是吗。”
盛公公欲言又止,脸上满是焦急之色。
宋皎轻声道:“娘娘是一片好意,只不过,臣妾自然并非皇后娘娘,而太子殿下也非任何人可比。”
皇后的眉头皱起,盛公公的眼睛却有些亮了。
“呵,你果然很有主见。”皇后有些不屑的,但宋皎的这回答,却仿佛在她意料之中。
宋皎低低地继续说道:“路如何走,只有亲身走过才知道。路会不会走的长远,臣妾也不好说,但是假如有朝一日,那个同路人不再愿意跟臣妾携手而行,那,孤身而往,也没什么可惧怕的。”
她其实也曾经自问过无数次,习惯了太子的宠爱,倘若有朝一日伴君如伴虎……将如何自处。
宋皎一直没给过自己明确的答案,因为她打心底不肯去想那个残酷的可能。
但是现在在皇后面前,她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皇后怔住,细看了宋皎片刻,却又道:“宋夜光,话不要说的太满,本宫问你,倘若你是本宫的话,你又将如何?”
这本是个无稽之谈。宋皎完全可以不必理会。
想了想,宋皎道:“其实娘娘这病,本不该得。”
“你知道本宫的病从何而起。”
“国舅一门伏诛而起。”
皇后屏息:“那你为何说本宫的病不该得,假如是你,你难道会无动于衷,听说你也有个甚爱的弟弟,倘若他死了你会怎么样。”
“假如是臣妾,说句逾矩的话,张家不会到达这种地步,因为臣妾不会容许自己的家人作威作福,无法无天。”
皇后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你是说,本宫是罪有应得。”
“臣妾很不敢,但是国舅之事,已经成定局。何况,”宋皎缓缓抬头:“娘娘身边儿不是没有了亲人的。”
皇后微震:“你……”
“臣妾指的便是豫王殿下。”宋皎重又垂眸,语声和缓的:“国舅虽倒,皇上却并未为难娘娘,可见皇上仍对娘娘有情。而娘娘也很该为了豫王殿下善自珍重才好。”
皇后吁气,又吸了口气:“巧了,前日本宫还跟豫王说过,本宫是死的迟了。若是早死一步,兴许皇上也会如偏爱太子般,多正眼看看他!”
“娘娘这话错了。”
“错在哪里。”
“不管怎么样,对天下有心的子女而言,父母从来都是第一位的,都是别的东西所无可替代的。”宋皎苦笑:“娘娘为何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娘娘说这话的时候,豫王殿下一定很是伤心。”
皇后转开头去,沉默了半晌:“可是……对天下的父母而言,从来都是希望给子女最好的。豫王当然配得上最好的!”
宋皎道:“世间八苦,求不得便为其一,不独娘娘。什么时候娘娘能够放下,这病就好了。”
皇后笑了笑:“宋夜光,你果然很会说话……本宫有些明白,豫王为什么会喜欢你了。”
她说了这句,忽地问道:“本宫问你一件事,你要如实回答。”
宋皎道:“娘娘请说。”
“倘若那日诏狱之后,本宫许你进王府,你是否会愿意。”
宋皎没想到皇后竟问这个,轻轻一笑道:“娘娘,相同的话,我已经回过豫王殿下了。我同王爷,是不可能的。”
“是吗。”皇后仿佛失望,喃喃道:“你……也是喜欢了太子啊。”
“是,”宋皎竟真的回答:“我心中的人,只有太子殿下。”
皇后长长地吁了口气,仿佛很累似的。
盛公公趁机道:“娘娘是否乏了,我们还是告退吧。”
皇后说道:“等一等。本宫……咳,本宫有一件东西要送给……”
她还没有说完,便有个宫女从偏殿转了出来,手中端着一个托盘走到宋皎身旁。
宋皎看清托盘中的东西,神色顿时不自在起来。
盛公公却认出,那是一枚质地极其上乘的平安扣,他瞧着有几分眼熟,不知在哪里见过似的。
皇后道:“宋夜光,你该认得此物吧?”
宋皎有些窘然:“是,臣妾认得……”话到嘴边,还是停了下来。
皇后道:“你既然认得,那它好端端地怎么跑到京城典当铺子里去了。”
宋皎的脸上已经红了。
盛公公莫名:“娘娘,这是、什么意思?”
托盘里的这个物件,确实正是当初豫王命关侍卫送给她的那枚平安扣。
当初离京的时候宋皎把这东西放在了枕头底下,本是想让颜文语转给豫王的。谁知青青那个财迷一起给她拿走了。
永州江上遇险的时候,宋皎小包袱里除了官印以及赵仪瑄的衮龙袍外,便是这个了。
只不过,在回京之后,小缺手头的银子花的差不多了,偏要用钱的地方又多,宋皎找了个机会,私底下便把这个给了小缺,让他偷偷地拿去典当行里估价当了暂时应急。
小缺典当得了三百两银子,对宋皎说的时候脸都笑歪了,之前太子给的钱被宋皎“挥霍”的越来越少,小缺的脸也越来越皱,如今总算又阔了一回,眉眼也都舒展开了。
皇后望着她窘然无语的样子:“这平安扣,千金难求,更是豫王的一片心意,你却叫人把它当了三百两银子。宋夜光啊宋夜光,怪不得你说,你家里不会像是张家似的作威作福,到底是小家子气,能成什么气候。”
宋皎不便辩解,只能自认了。
皇后吩咐道:“本宫替你把这个‘赎’了回来,你依旧拿了去吧,别叫豫王知道此事。”
宋皎愕然,看看那平安扣:“娘娘,这个我恐怕不能收。”
她本来就想还给豫王的,就算将来赎回来,也是要还给赵南瑭。
皇后却看穿她心中所想:“怎么不能收,你纵然想还给他,那也是正大光明地还回去,不是吗?”
宋皎听了这句,这才道:“是。”
她举手去拿那平安扣,盛公公却早绕过来,竟替她取在手中,口中赞道:“这果然是难得的美玉,怪不得娘娘说千金难求呢。”他说着翻来覆去看了会儿,见并无异样,才递给宋皎。
皇后从旁冷眼看着:“盛奇,你倒是忠心的很。你这么留心她,是因为她已经……有了身孕了吗?”
先前皇后自然是不知道的,但是最近皇帝因为胎像已经安稳,便不想隐瞒了,自然就透出了些消息。
宫内也有了这种传言,暗中都说东宫喜讯将至。
而且太子那边儿总是不停地调动御医,加上方才盛公公对宋皎格外留意的情形,皇后自然确信。
盛公公笑着回道:“瞒不过皇后娘娘。”
“那可真是大喜了。”皇后的声音里却透出几分阴寒似的,“太子也算是‘双喜’临头了。”
就在盛公公觉着皇后的话有些古怪的时候,殿外有小太监扬声道:“豫王殿下进见!”
皇后大为意外,双眼微睁看向外间,有些惊愕。
宋皎不由也转过身去。
只见一道人影匆匆忙忙从外头闯了进来,竟正是豫王,但跟往日豫王的端方雅贵不同,他脚步踉跄,满脸掩不住的仓皇。
才进殿中还没到跟前,一眼看到宋皎站在原地,豫王整个人不知怎地,竟往前趔趄了几步!
“瑭儿!”榻上的皇后忍不住惊呼,翻身欲下地。
眼见豫王仿佛要摔倒,盛公公急忙要去扶,却是关河侍卫从后掠进来,及时地将赵南瑭扶住了。
豫王所站的方向,只在宋皎旁边。
他忙着转头看着她,目光从头到脚,眼见无恙,却偏又看见她手中握着的那平安扣。
瞬间,豫王的眼中错愕,惊奇,欢喜……感伤,翻涌浮沉。
宋皎没想到豫王这时侯来,而且来的如此仓皇,她本能地觉着豫王是有事而来的,迎着赵南瑭的目光,她垂眸看向手中拿着的那平安扣。
这时侯还给他……是不是时机不太对。
宋皎反手,先把那东西握在掌心。
皇后已经下了地,她颤巍巍地开了口:“豫王,你……你怎么这时侯来了。”好像是又惊又恼的语气,说着便瞪了关河一眼。
关侍卫放开豫王,低头退后两步。
赵南瑭迅速地镇定下来,但仍是有些喘息不定:“母后,儿臣自是有要事禀告。”
“什么事不能等到明天。”皇后冷道。
赵南瑭深吸了一口气:“母后,儿臣是特意来向您辞行的。父皇已经命儿臣尽快启程前去黔州,儿臣放心不下母后……”
这不过是他临时抓过来的理由。
皇后的眼神却软了下来:“你……豫王,不必着急,未必就非得离京的。你说是不是,宋夜光?”
宋皎心里所想的,却是先前在养心殿内皇帝也同样问过类似的问题。
那时候皇帝说起了豫王要出京,问她对此有何看法。
宋皎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问:“不知豫王殿下离京,可是皇上的意思?”
皇帝道:“是又如何。”
宋皎道:“皇上自是明见万里,既然是圣意,那臣、臣妾自然无置喙的权力。”
“朕现在问你,只把这个当做是一件家事,豫王现在也算是你的小叔子,你自然可以说出你心里的想法。”
“小叔子”这个词,极为新奇,宋皎的脸不由红了一下:“倘若是家事,就简单多了,但是皇上心里清楚,这不仅是家事。”
皇帝既然要问她对豫王离京的看法,那恐怕豫王离京也不是皇帝的本意。
可皇帝又绝不会被人胁迫,那只能是一个原因。
豫王不得不离京,因为,皇帝在给太子清路。
因为走神,宋皎竟没听见皇后的问话。赵仪瑄见她沉默,便上前一步:“母后,儿臣还有别的事跟母后说,不如且叫夜光……叫贵妃娘娘等先行退下吧。”
皇后竟笑了笑:“当然,她也该回东宫了。”
盛公公总算松了口气,忙躬身谢恩欲告退。
宋皎转身之时,不知是何种心情,她看了豫王一眼。
但就在同时,鼻端嗅到一点很轻微的淡香。这香气透着熟悉,而且是一种不太妙的熟悉。
其实从方才开始,宋皎就闻到过这种香,只是寝殿内药气太浓,遮掩住了,后又因发现平安扣而震惊,故而忽略。
宋皎怔了怔,转头看向身遭,却见是先前端了盘子来送平安扣的那宫女,就站在盛公公身后,此刻不知为什么,正往这里打量。
那是完全陌生的一张脸。
但目光相对的瞬间,宋皎心头一震,蓦地想到了一个人!
那曾经几乎要了她性命的、如同噩梦一般的人,她本以为毕生再不会见到的。
宋皎下意识地攥紧了盛公公的袖子,那声“快走”冲到嘴边,突然又看向豫王:“王爷……”
还没来得及说完,那宫女突然向着这边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