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绢花
谈卿辞努力在脑海中搜索自己在意识觉醒前的全部记忆,却没有任何一张脸,能跟面前的迎春姑娘对上。
“不用想了。”约莫是瞧出了谈卿辞的疑惑,迎春姑娘轻声化解了房间内的尴尬,“上次见时,你病得不省人事,应该是不记得了。”
从全国各地流放来的犯人亲眷都会在西北重镇,金化汇合,然后一并押往止戈城,她和谈卿辞一行人就是在那里遇上的。
“当时我扭伤了脚,银铃儿照顾过我。”
怪不得银铃儿能这么放心让自己过来,谈卿辞想着,这丫头虽然心思单纯,但总还算机灵,约莫是觉得自己的小恩小惠不足挂齿,所以对着谈卿辞也没好意思直说。
可谈卿辞的心情却没有因此松快太多。
迎春姑娘的语气是缓和了不少,但听上去仍旧恹恹的,不咸不淡,也没什么精神。
“银铃儿算是对我有恩,我也就不为难你了。”她轻轻叹了口气撇过头去,“你走吧。”
既然已经确定了面前的姑娘对自己没有敌意,谈卿辞自然不愿意放弃好不容易才混进藏香阁的机会。
再者说,这春迎姑娘眉间一抹淡愁,气质温婉如水,任谁见了都得叹一句“我见犹怜”。
柔柔弱弱的大美人儿,谁不喜欢呢?
光是看着也养眼。
“现在外面乱做一团,迎春姑娘若是想找别人来服侍,只怕一时半会也难。”谈卿辞耐心劝慰道:“我姓谈,闺名卿辞,姑娘若是有什么吩咐,不妨说说看,也许我能帮上忙呢?”
迎春姑娘对着铜镜默默垂眸,良久后才道:“我姓夏。”
夏迎春?
谈卿辞觉得这名字耳熟,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那不是战国时期出了名的美人吗?
起这名字,就跟什么赛西施,赛貂蝉一样,听着像……
“夏姑娘……你……”
不等谈卿辞发问,夏迎春倒是坦然地点了点头。
“我是从小就被卖进了青楼,夏迎春,也的确是我的花名。”
谈卿辞无意窥探旁人的私隐,有些抱歉地欠了欠身,“那我有什么可以帮夏姑娘的吗?”
“我想找人帮我梳洗打扮一下……”夏迎春说着摇了摇头,深深叹了口,“算了,自欺欺人罢了。”
谈卿辞自然记得,银铃儿来找她时,是说来帮人梳洗的,可她刚进屋就发现了,夏迎春不止衣着齐整,就连发髻都已经规规矩矩挽好了,根本不像是在等人侍候梳洗的样子。
只是比起外面花枝招展的姑娘,夏迎春一身装扮倒是寡淡了不少,发髻之上也没有簪任何饰品。
很快,夏迎春就拉开面前一个又小又旧的首饰盒,给了谈卿辞答案。
盒子里零零散散躺着几件首饰,款式老旧,做工粗糙;在将军府,谈卿辞多少是见过几样好东西的,她甚至一眼就能看出首饰盒里的珠花大部分都是赝品,是拿一些根本不值钱的破石头做的。
“外面的状况,你也看到了,他们是在忙活着今晚的花魁选秀。”
“我求着鸨娘,安排一个人来帮我梳头,但其实,我心里是明白的,只有这么一堆破烂,谁来都没有用……可我………”夏迎春说着一巴掌重重拍翻了桌上的首饰盒,咬牙道:“我是真的不甘心!”
她本是江南人,自小便被卖进青楼,头牌姑娘算不上,但也可说是色艺双全。
就在年前,她委身的青楼涉嫌替某位贩卖私盐的贪官销赃,因为那位大人也是她的常客,她便被牵连进来,流放到了止戈城。
“虽然自小卖身青楼,但我一直是清倌人,我与那个狗官毫无关联,我……”说着,她竟轻声抽噎了起来,“我是有心上人的。”
“虽然他只是个穷书生,但在我流放之前,他答应过我,只要筹够了钱,就会来止戈城找我。”
按照大胤律例,被流放的犯人亲眷,大都会被贬为贱民,而能够读书参举的,起码要是平民出身;所以理论上,只要凑够银子,夏迎春的心上人是可以将人买了带走的。
可谈卿辞却愈发想不明白了,既然早已有了心上人,夏迎春为何要对今晚的花魁选秀如此上心。
“因为,在藏香阁……”夏迎春伸手拭去颊边的泪水,轻声道:“只有当选了花魁娘子,才能被允许,继续做清倌人。”
“可我……”
谈卿辞是大家闺秀,当朝的花魁选秀自然是没有见过,但在穿越前,选秀节目她多少是看过的。
其实二者区别不大,从行头首饰,到宣传造势,没有银子砸下去,在哪都不行。
可夏迎春眼下没银子添置像样行头,更别说上下打点,人人见她寒酸,都知她无望,急着去巴结当红的姑娘,就连鸨娘都敷衍她,连派个丫头来侍候梳洗都懒得。
“一些杂事,我都可以自己做,不求人;没有东西打扮自己,我也只能认。”夏迎春抽泣道:“可晚上……”
她想要做清倌人,那就得有才艺,得能歌善舞才行;现在外面的姑娘都已经和相熟的乐师操练上了,只有她人生地不熟,没有相熟的乐师愿意帮帮忙,她也没银子请。
“若是晚上不能成功当选花魁娘子,那我就只能……”
谈卿辞听着耳边抽抽噎噎的吴侬软语,看着面前散落一地的破烂首饰,深深吸了口气。
许是想起了穿越前被父母逼着拿钱的事,许是书中谈卿辞的悲惨遭遇多少在心底对她造成了些影响,说不清具体是为了什么,她心底突然就升起了一股莫名的正义感和保护欲。
就算眼下还有些自身难保,就算无关绢花“大业”,她也想要帮帮夏迎春。
没别的,她就是不愿意看着好好一个女孩子,被逼着、被欺骗,去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
她抬头环顾一圈,瞧见房间角落里摆着的七弦古琴,缓缓走了过去。
既然姜氏是按着名门贵女的标准将她养大的,琴棋书画,她自然都有涉猎。
那些宫廷侯门里流行的“阳春白雪”大约不太适合今晚的场合,但普通百姓喜欢的“下里巴人”,她也是会的。
在她五六岁那年的元宵节,曾经踩在一个跟她同龄的小男孩肩上,爬上将军府高高的院墙,亲眼看到过当时兆京城内最有名的花魁娘子乘着花车游街。
十几年过去,当初那个小男孩的样貌她都已经没什么印象了,但那位花魁娘子弹奏过的曲子,还留在她的脑海里。
她走到古琴前坐下,十指轻捻,缓缓拨动琴弦。
悦耳的轻声缓缓流出,渐渐盖过了夏迎春的抽泣声。
她只浅浅弹了一小段,便双手按在琴弦上,收住了琴声,抬头看向夏迎春的方向,微微一笑,“夏姑娘觉得这曲子,可配得上你一舞?”
夏迎春有些惊讶地看着谈卿辞,“你愿意帮我?”
谈卿辞起身,习惯性的撩起那一缕碍事的鬓发夹在耳后,“举手之劳罢了。”
“谢——”
夏迎春激动地起身,正要上前道谢,脚边不小心踢到方才从首饰盒里翻出的那堆“破烂”,笑容一点点凝固在唇边。
乐师虽然是找到了,但比起外面浓妆艳抹的姑娘,她还是显得太过寒酸。
看着夏迎春眼睛里好不容易涌出的那点喜色一瞬散去,谈卿辞马上明白了对方的顾虑。
她鞋底碾过了一枚粗制滥造的珠花也毫不在意,走到夏迎春面前站定,在对方诧异的目光中,抬手一把抽出了固定夏迎春发髻的木簪。
待那一头青丝缓缓滑落,她才从腰间的布包里选出一枚淡雅精致的绢花,簪在夏迎春的鬓边,倒正合对方今日素雅的衣裳。
然后她扶着已经呆若木鸡的夏迎春缓缓回身,面向桌上的铜镜。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在夏迎春的身后,她也一同欣赏着镜中的美人,缓声道:“大鱼大肉太腻,清新的小菜也是爽口的。”
说着她缓缓后撤半步,微微欠身,“愿姑娘心愿得偿。”
“你……”夏迎春看着镜中的自己,激动混合着感激的情绪让她一时语结,“谈姑娘,我该怎么感谢你?”
“不用。”
谈卿辞笑着摆了摆手,但想起尚在家中,还被蒙在鼓里的姜氏,和自己等会下工回家可能面对的处境,她还是很快改口道:“等会我只在台下为夏姑娘抚琴,结束便会马上离开,希望姑娘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我便是。”
夏迎春点点头承诺道:“一定。”
“事毕,无论结果如何,我定会好好感谢——”
夏迎春似乎还想说什么,谈卿辞马上打断道:“真的不用。”
看着夏迎春鬓边的绢花,她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如果夏姑娘一定要感谢我——”
“那这只绢花,希望姑娘可以一直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