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血溅白练,力战广陵(上)
“天端……天端。”
是梦。
梦里, 季天端睁开眼睛,无尽的荒原之上,华服锦衣, 头挽花簪的女子珍重地将手中的双剑交递予身白衣的少年。
“就要开始了,天端。”
杨绵绵轻抚着他的脸, 温柔地说。那手掌落在他脸上, 便如团水气样温柔。
“乌枢刹罗已经炼成了破掉允卿门结界的法器, 外门弟子旦失利,整个允卿门便危在旦夕。天端, 你必须阻止源远师姐。”
她的眼神里, 像是汪没有尽头的大泽。
“可……我也不知道会不会成功……”季天端颤声说。
“按照你的想法去做吧, 别怕。”
杨绵绵轻声道。
“只有你, 才能拯救所有人。”
“我, 直都在。”
季天端想要握住她的手,却是仿佛掉进了万丈深渊般, 他猛地醒来,眼前是那熟悉的陈设和漆黑片的小屋。
曲遥猛地惊醒!脑中似有根断掉的线被生生接在起!这突如其来的桩桩转变:白藏被陷害后之入狱流放、姚镜流筹到的二十条画舫、以及大量的夜合迷香……
在看似毫无关联的切终于串联成线时, 曲遥才明白, 那柔弱的百花公子季天端究竟要做什么!
他默默抬起胳膊, 那纤弱白皙的胳膊如同玉石般, 只是过于精致, 这手, 原是该写诗作画的,根本不像是能担起重担的样子。
可他却要凭着己之力,挑起整个允卿门。
凭着这白腻细弱的手掌。
他在那存善堂之中整整煎熬了两日。
他只能将所有希望寄于姚镜流身上,允卿门内弟子此刻都在排布战局。
此刻允卿门外已经罩起层淡紫色的结界,这将是允卿门最后的保护屏障, 外门弟子已经整装待发,明日广陵城内便是大厦国祭大典。
此刻,城内青石板地上已然铺设了十几里的红绸缎,道路两旁也已掌起了节庆时才掌的降纱长灯,那景晗诚已经下了死令,每家每户必须出
枚男丁或是女眷,总之若是不给景晗诚捧这场子,便要满门抄斩。
城中百姓即便心中有千般不愿,也必须出来布置街道。此时还下着清雪,城中虽装点的派喜气洋洋,可人们的脸上却没有丝毫轻松与笑意。
夜幕降临了。
今夜的允卿门内,无人入眠。
明日就是国祭,可姚镜流处此时还是没有点动静。
季天端看着东天之上的北斗星,心中万分焦灼。
他只有等。
他在那里心中默念着杨绵绵的名字祝祷,也不知过了多久,存善堂的门被敲响了,季天端往门外探,竟是那被杨绵绵救下的小女孩六六。
“公子,外面有个人,他拖我将这匣子交予你,他说这匣子里的东西只有你能看……还有,他托我转告句。”
“你要办的事情,已经办完了。”
季天端接过那匣子,他哆嗦着打开,里面果然是大量的夜合香料。
“多谢你了,六六。”季天端紧紧握住那盒沉甸甸的香料道。
“大公子……”六六抿了抿嘴唇,纠结了好久才小声道:“允卿门外门的姐姐们已经开始收拾东西仙器了……外门的姐姐们现在给自己的亲人写信……好像是要交待些什么……源远师姐说,无论接下来三天发生什么,都不准你踏出这小黑屋子步……”
季天端脑中“嗡——”的声,他猛地握紧了手掌。
写信!那哪里是什么信?
不过是遗书交代后事罢了。
“六六如今好怕。”六六抹着眼泪小声说:“六六不想再有人死掉了……大公子,你能不能去劝劝源远姐她们?”
小姑娘在门外小心翼翼地看向季天端。
“好六六。”季天端咬牙道:“不会有事的,允卿门的姐姐们个都不会有事的!我现下便去劝她们!”
“可存善堂的大门上落了铜锁,我也没有钥匙,公子你怎么出来啊?”六六哭着问。
季天端看向存善堂外,那道关了自己二十余载的木门,默默站定了。
他扶了扶发髻上簪着的剑
兰花,对门外的小女孩轻声道:
“往外站点,向后退,六六。”
六六听罢,虽不明原因,却还是听话地向后移了两步。
在这之前,季天端甚至没有做过什么体力活,世人嘲他季天端腰细的刮点风就会吹折,他看着那扇木门,就像是看着曾经那个软弱的,如同风烛般摇曳残破的自己。
而现在,他要强大起来,去守护那些需要他守护的人!
“呵!——呀!!!”
季天端便以他那凡人的血肉之躯,狠狠撞在那木门上,次又次!直至撞的鲜血淋漓。
“公子!公子不要啊……”
耳边是六六惊恐至极的呼唤。
“别怕!六六,离远点!”
鲜血自季天端额角汩汩滑下,滴滴落在他的虹膜之中。
可他没有退却。
被世人嘲讽为柔弱多病似女子般的百花公子,再次奋不顾身地撞上去!纵是粉身碎骨、飞蛾扑火也不会退却半分!
最终,那道木门再季天端最后次拼尽全力的撞击之中,被撞的四分五裂!
“大公子……”在六六惊恐无比的呼唤中,季天端强撑着伤痕累累的身子勉强站立了起来。
胳膊肘关节处痛的撕心裂肺,季天端用手摸上去,那里明显已经脱臼断开了,他咬紧牙关,豆大的汗珠混合着血水滴落在地,他狠狠往回怼!只听得那叫人牙酸的“咔嚓”声!
“大公子!!”六六看着这幕,登时吓得惊呼。
“六六!现在大公子要去劝你姐姐们,但我个人是阻拦不住的!所以其余的任务,必须由你来完成!”
季天端握住六六单薄的肩膀,眼神里全是珍重与嘱托,他将那装满了“夜合香”的匣子交给了六六。
夜合香原是威力极强的迷香,普通人吸上钱,便会失去意识知觉。而允卿门内的姑娘们除却外门修仙弟子,便只剩下群毫无修为仙法的普通女子们……
修仙之人虽然不至于吸两钱便失去意识,可若是足半斤的量,便是水牛狮子之类也足矣放倒了
。
季天端看向天空中那道淡紫色的密不透风的结界,若这香在院子里燃烧,是断然散不出去的。
“六六!你在允卿门全门东南西北四个角落将这香料分成四份点燃!切记不要被发现!如今她们的注意力都在谋划战局上,应该不会发现你。”季天端道。
“可……大公子……”六六有些犹疑。
“六六听话。”季天端苦笑声:“我纵是死,也绝不会做出任何戕害我师姐师妹的事来。”
六六抿了抿唇,最后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向门内角落里跑去。
季天端撑着伤痕累累的身子,步步挪出了存善堂。偌大的允卿门里竟无人,此刻外门全体女弟子已然穿戴齐整,姑娘们皆身着允卿门年节或大祭时才穿着的蓝紫色流仙礼服,所有弟子尽数集中在祖堂之前,每人皆上了三炷香。
本该是生离死别,本该是哀怨悲怮,本该是悲怆惨烈的。
门外是阴险狡诈的大厦国主景晗诚,是灭绝人性的妖僧乌枢刹罗,是万千兵马,是明枪暗箭,是无法抵达的求援,和绝望的困人至死的结界。
而她们只是势单力薄,毫无后台,全门尽是女子的允卿门。
可允卿门的女子们这次谁都没有哭。
手握刀枪剑戟的女孩们要保护师门祖庭,要保护平民百姓。
她们坚不可摧,所以她们不能流泪。
外门弟子此时已整装待发,季源远等女仙们此刻皆手握仙器法宝,向门内内门弟子们做着最后的交待。
“师姐,我也去!”
外门年纪最小的小师妹燕燕拉住季源远的裤脚,鼓起粉嘟嘟的腮帮子怒道:“为什么你们都能去战场打仗!我却去不了!?难不成我便不是允卿门的外门弟子了?”
燕燕拿着名为“瀛洲于羽”的排箫,高高地举起来大声道:“我也可以杀贼御敌的呀!”
“不,燕燕得留下,是保护内门的师姐妹们……还有小妹妹。”陈念弯下腰,将那尚未取名的女儿递给燕燕身后的邵绾衣。
“三日之内,内门师姐妹们的安全,就拜
托给燕燕啦。”
陈念轻轻摸着燕燕头顶的绒发,她声音温软和煦,尾音处带着点软糯的江淮口音,就像平日里大姐姐嘱咐自家妹妹般,音色里没有点生离死别的味道。
燕燕看了看身后,擦了擦眼泪,默默抿了抿嘴,之后小声道:“那陈师姐,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啊?”
陈念微微愣,之后微垂下头,声音很轻地道:“若我们三日之后再回不来,燕燕就该长大了……”
“师姐!!!”
却是突然,声沙哑的呼唤喝断了所有对话。
“大公子?”
“天端?”
百来名允卿门的女弟子们吃惊地望向季天端。但见鲜红的血顺着他的额角滑下,那素来温润的眼神如今变得凛冽锋利……季天端伤痕累累站在所有人面前,上前几步,拦在了季源远的身前。
季源远冷笑声,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不带着丝避讳地看向他。
“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了?”岳秀秀掏出帕子皱着眉头想要帮他拭拭血,却被他拦住了。
“季师姐,我有几句话想问你。”季天端抑住眼泪沉声问道。
“说。我就要走了,不便陪你多叙。”季源远道。
“若乌枢刹罗现下已经炼成了破坏允卿门结界的法器怎么办!?”
季天端大喝。
“若景晗诚对你此次进攻早有准备提防,你又怎么办!?”
“若外门弟子尽数战死被俘,乌枢刹罗趁乱进攻允卿门,你要门内手无寸铁的内门弟子们怎么办!?”
“天端你不必担心。”突然,个清冷的声音响了起来,那是内门供花筑的苏景明。
“内门弟子虽并无修为,也无仙法,但终究是允卿门教下的子弟!我们纵是手无缚鸡之力,也绝不当人阶下之囚受人欺辱!内门姐妹们平日里绣的云锦,织的绫罗,都能叫姐妹们干干净净地去见阎王爷!
“大公子若担心内门姐妹们拖后腿,那大可不必!允卿门内,绝无人惧那景晗诚!也绝无人惧那妖僧!”苏景明大声喝道。
“更无
人惧死!也无人贪生!”
“听见了?”季源远侧过头,轻声对季天端道。
“好!好……师姐的意思,是二十年后,仙宗便再无允卿门了!?世间便再无我允卿门人了!?”
泪水再抑制不住,季天端听罢只觉心如刀绞,他看向季源远质问。
“凡我门中弟子,若遇挚爱,托可同生共死,肝胆相照!阖为之披荆沥血,白首不渝!!!师姐!允卿门真正的门规,是要门下的弟子们都喜乐幸福啊!!死了的人又怎样喜乐!?又如何幸福!?”
季源远阴鹜的眼神似乎被点亮了瞬。
她似乎想起了那个曾经跪在祖堂前,大声辩驳的女孩。可也只是那样瞬,季源远眼中的光芒便熄灭了。
“为百姓而战,本就要流血牺牲。”季源远冷声道:“我等修仙之人,为守护正义而死,本就天经地义……”
“不!!!”
季天端大喝声,那声音带着少年无边的血气和矜骜,震耳欲聋,几乎要将头顶的结界震碎!
“今日,允卿门弟子!!”
“个都不准死!”
“不!准!死!”
季源远被喝愣了。
她甚至退后了步。
“我的师姐们,她们是我的宝物,她们个都不准死!”
季天端额角的伤口因着声音震动而被再度撕裂开来!鲜血从已经结痂的伤口处再次流淌下来,滴进他的眼睛里。
那像是个的濒死发疯之人,又像是被逼进绝境的狮子,它用尽最后的力气,守护着仅存的骄傲和尊荣。
季天端张开双臂,死死地拦在季源远前方,无论季源远如何推搡,那季天端便如脚底生根般,始终不肯退却步!
“季天端!让开!我再说最后遍。”
季源远的声音沉了下去,尾音处是作为允卿门主的无尽威压。
“我此番,是遵照先门主遗愿!我今日就算是死,也绝不能叫你们贸然前去!!允卿门内今日绝不能再失去名弟子!也绝不能再流滴血!!”
季天端喝道。
话音刚落,四合之下,片岑寂。
季源远、邵绾衣、陆羽萤、岳秀秀、苏景明、燕燕……允卿门所有的姑娘们愣愣地看着这个浑身是血,死死拦在她们身前的人……
那再不是那个吉祥物般的小师弟,那是个她们不认识的存在。
此刻,河汉明灭,星斗垂野,星光和火光撒在少年身上。
那是允卿门内唯的男人。
“呵……呵……哈哈哈哈……”
突然,沙哑的笑声打破了寂然。
季源远突然笑了出来,像是听了什么极讽刺、极诡异的笑话般。
下雨了。
冬夜的雨,极凉极细,就如同锋利的钢针般。
“奉先门主之命……天端啊,你是想说,你奉了你娘的命么?”
季源远大声笑着,眼中全是嘲讽和讥诮。
“季天端啊季天端!你究竟有什么资格管允卿门的事!?你有什么脸说你是奉了先门主的命在此拦我!?你是在说笑话么!?”
季源大笑着,毫不留情地揭开了百花公子心口上最脆弱的道伤疤。她大笑之后,把抓起季天端的领子,嘶吼着质问季天端——
“你娘!!你的亲娘!就是我的师父!她就是因你而死的啊!!!你是她的耻辱啊!你是允卿门的耻辱啊!!你以为门内的师姐们真的把你当宝贝你就是宝贝了!?”
“你自始自终都是允卿门的耻辱啊季天端!”
“你有什么资格指手画脚!?你有什么资格让允卿门不准死人!?难不成你至今都不知道,为什么门内的师姐们只叫你‘公子’么!?你以为是‘公子’这俩字好听么!”
“季天端!那是因为你连允卿门的弟子都不是啊!!!”
“你是‘公子’!不是‘师弟’!!!”
季源远把放开了季天端的脖领子,那青年踉跄几步,几乎跌进雨水里。
“你生下来便是被门主遗弃的孩子。之所以被救回来,不过是门内姐妹心软,不想白白舍弃条人命而已。”
“季天端,养你这件事,其实和收留个广陵城里
流浪的小猫小狗没有区别。”
若言语也能伤人,那季源远这番话,大抵就是想直接和季天端了断了。
这话狠戾,决绝,没有丝回旋的余地。
可居然没有伤到季天端下。
季天端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季源远,她冷漠,她强大,她狠戾。她是仙宗之内最年轻的代门主,她面冷心冷,她冷静缜密,她无懈可击。
可季天端突然就笑了。
这么多年,这个强大的女人在季天端看来,始终就没变过。
她和她小时候的德行模样。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杨绵绵卖簪花被人欺负,季天端护在了杨绵绵身前。二人虽然被踢了几脚,好在没什么大碍,俩苦命娃被前来救场的季源远救回允卿门后,抱在起抽哒了路。
按照老规矩,回去之后,季天端又被关了小黑屋。存善堂里直就放着他的被褥,幼小的季天端往上躺,就有回家般的快感。
那天夜里,季源远偷偷跑到存善堂前,往季天端的小屋里扔了块石子。
“天端!醒醒!”尚且年幼的季源远搬了个小凳子,站在小黑屋外,探监般小声对睡着的季天端唤道。
“什么事啊?源远姐?”尚年幼的季天端被唤醒,他扒在窗门口向外探去。
“接着!”
季源远从窗户的缝隙里扔了个长条状的东西给他。
季天端被砸的懵……他揉着脑袋将那异物接过,借着月光瞧,那竟是把刚刚削好的小木剑。
剑柄上被细心地裹了手帕,怕握剑的人手上扎到刺。
“从今天起,我每晚在这儿教你招剑法。”季源远颦着眉毛单刀直入道:“你要认真学,这套剑法乃我自创,定要练熟,日后可做护身之用。若再遇到今天这种情况,你也不用站着挨打了。”
“可是师姐……我没学过剑法啊……”季天端挠挠头。
“那就现在学!”季源远语气不容置喙:“你可是允卿门唯的男人,怎么能连剑都不会用!?”
允卿门唯的男人……
这句话,是季源远第个说给他的。
没有人知道,百花公子季天端其实是会剑法的,只是那套剑法不属于仙宗任何门派,而是允卿门主季源远少年时的自创。
那是尚年幼的季源远专门为了季天端,于禅石洞闭关半个月,冥思苦想而创的,为的是让没有基础和修为之人迅速入门。
“可是师姐……”季天端又想起了他的母亲,他在小黑屋里小声道:“母亲立下了规矩,不允许我学习任何仙法和武功……若有师姐妹私下教我,便要逐出门庭啊……”
“师父要是发现了咱们就起被撵走呗!”杨绵绵兴高采烈地跑上来:“我们到时候在广陵城大运河边盘个店!我卖簪花!源远卖艺!天端当掌柜数钱!这样我们就永远在起啦!”
就永远在起了。
月光下,季源远次又次地挥剑出剑,如同枝三月正拔枝的青荷,身姿行云流水。
季天端在小黑屋里遍又遍模仿着她的动作,他不算聪明,动作也要学很多次才会,小木剑次次刺向虚空与黑暗,直至太阳升起,光芒普照。
“季天端,你跟允卿门——”
“丁点关系都没有。”
季源远看着季天端,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说道。
季天端无奈地想,这个思维笔直的女人大约是忘了,季源远,是季天端真正的师姐,也是唯的师姐。
她更是他的师父。
突然,季源远意识到了不对劲!她只觉得浑身没有力气,眼前片眩晕,在逐渐模糊的切里,唯有季天端的脸是那样清晰。
“你……这……这是怎么回事!?”
季源远咬牙低喝。
“师姐,你说的对,若我连允卿门的弟子都不是,我的确没有管这件事的资格。”季天端看着她,泪如雨下。
“可我是允卿门的弟子啊。”
“我是你在存善堂前,夜夜授课,亲自教出来的弟子啊!!!”
季源远的瞳孔猛地放大。
她无力地向后倒去。
于此同时,允卿门内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