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这天晚上, 阮茶在入睡前喝下了林林给她的梦游魔药。
看着云雾缭绕的魔药尝起来是花露般的清甜，轻柔地滑进咽喉。它可能还有助眠的效果，阮茶喝下后瞬间困意上涌, 意识如同被细丝牵引着下沉。
在梦里会看到什么呢……
阮茶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想着，坠入深沉的黑暗。
她好像躺在窄窄的小舟上，追逐着波浪起伏。
温柔悠长的浪涌声里，眼前的黑色逐渐被擦去, 显露出背后鲜活的色彩。
嘀嘀——
是路过的车在打喇叭。
随着这一声，世界从静音状态恢复正常。夕阳里的旧式居民楼前，绿油油的桂树上蝉鸣不休，收废品的喇叭声、小卖部里的电视剧片尾曲、街道飞速行驶过的汽车引擎编织在一起, 混着四周传来的饭菜油香, 将阮茶拉回十岁的某个夏天。
那个时候, 阮茶的父亲还没有出事。她的父母恩爱, 也很宠她, 天天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放出去玩。她小时候长得又还算可爱，性格软乎好相处，在附近的小孩子里非常受欢迎。
“阮茶！快点，你走不走啊！”
带着一群小伙伴的“孩子王”，周边公认最调皮的男孩子在远处喊她, “快点，再慢不等你了啊！”
“是你们走得太快了……”
落在后面的小阮茶穿着粉色的公主裙，裙摆点缀着亮片, 在落日余晖里泛着湖水一样的粼粼波光。
薄底的凉鞋显然不太适合跑步，她小声抱怨着赶上去，“要去哪里啊？妈妈说过不能跑太远, 这里的路我都不认识了。”
“切！你都十岁了还这么听妈妈的话啊，女孩子就是没用！”
“不能让妈妈担心啊。”
“没用没用，撒娇鬼——”
“……”
小阮茶软绵绵地和他讲道理，却被起哄取笑，有点生气，“那我要回去，不和你们走了……”
“干嘛啊！被说两句就要回去。都要到了，快走啦！”孩子王拽着她小跑起来。
阮茶现在的状态很奇妙。
她有一部分的意识在自己年幼的躯体里，共享五感和情绪；另一部分则游离在外，看着那群孩子往前跑，幽灵似的飘飘忽忽跟在后面。
伊迪平时飘在空中，也是这个感觉吗？
街道模糊地拉长，或许是因为这段路在阮茶的记忆里就是这样不算清晰的剪影。
阮茶跟着小时候的自己来到某个破旧民居前，看见院门上用红油漆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爱心，因为年岁久远，颜色都有些剥落了。门口立着的牌子上写着：慈幼孤儿院。
阮茶总觉得这个孤儿院的名字有些熟悉。
“就是这里！”男孩子里有人说，“胖胖就是在这里捡到那个东西的，里面肯定有宝藏！”
“那我们也进去！”
“可是，这里是别人的家吧……”
小阮茶提出异议。但没有人附和她的话，反而更兴奋地提议：“我们偷偷进去啊！”
“我家有梯子！”
“再回去搬梯子天都黑了。踩着那边的箱子翻进去好了！”
“翻墙很危险的……”
“嘁，真是胆小鬼！那你就在外面给我们放风好了，不准去告诉大人！不然我明天就在你的笔盒里放毛毛虫！”
男孩子们跃跃欲试地聚在墙边堆积的塑料箱旁。孩子王第一个爬上去攀墙，但立刻被路过的大人发现了。
“你们这群小鬼干嘛呢！”
“哇！快跑快跑！”
捣乱的男孩子一哄而散，跑得比兔子都快。
只有小阮茶没有做坏事被发现的经验，还没反应过来，茫然地站在那。
好在无论是谁在这里，都会觉得她是无辜的。那个制止小孩子胡闹的叔叔看她一眼，声音温柔不少，“你也快回家，小朋友别到处乱跑，小心坏人把你抓走卖到没饭吃的地方去！”
小阮茶胡乱点点头。
准备离开时，余光却注意到堆放着那些塑料箱的巷子深处，有个灰扑扑的身影。
还有人没跑掉吗？那应该要一起回去……把他单独丢在这里，他的爸爸妈妈会着急的。
小阮茶没怎么犹豫地走进巷子深处。但等看清里面的人，她意外地“咦”了一声。
不是她认识的人……
那是个陌生的小孩子。
他留着乱糟糟的短发，分不出男女，靠着墙缩在角落时简直像是只瘦骨嶙峋的流浪狗。看见她走过来也一声不吭，只是冷冷地抬眼看她，眼里充满戒备。
小阮茶无措地停住脚，总有种打扰到别人的感觉，小声道歉：“对、对不起，我以为你是我认识的人……”
那个孩子没理她，但也没移开视线，无声地表达出驱逐的意思。
但小阮茶注意到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深深浅浅的伤痕，“啊！你受伤了，我、我去帮你打120吧……”
“别多事。”
那孩子终于开口了，声音倒是一听就是女孩子。她恶劣地说：“快滚。”
“……”
小阮茶一愣。
但她莫名其妙被凶，虽然很委屈，却强忍着没有走，从裙子的侧边口袋里掏出一颗椰子糖。
“我不是坏人的……给你吃糖。受伤了要去医院才行，你不要乱走哦，我去打电话。”
小阮茶小心翼翼地把糖放在她面前，然后退后两步，不放心地看看她，往外面跑走了。
那孩子皱着眉看她消失的方向，又看看地上的糖。
迟疑片刻，她还是捡起那颗椰子糖，稀奇地打量片刻，摸索着剥开吃掉了。
阮茶没跟着年幼的自己离开。
她从见到这个孩子起，心脏就莫名地开始发悸，此时忍不住慢慢靠近，直到看清她的脸。
——是伊迪的脸。
虽然因为瘦脱形而显得有些怪异，但眉眼间依稀能看出伊迪长大后的模样。
伊迪小时候……是这样的吗？阮茶怔怔地看着她。
那孩子因为椰子糖的味道眯了下眼睛，坐在原地半晌，好似在仔细品尝，最后恋恋不舍地抿了下嘴，扶着墙站起来。
“真麻烦……”
她嘴里嘀咕着，把糖纸折了折塞进口袋里。右腿走路有些跛，可能是受了伤。
她明显没有等别人来的意思，快步往巷子深处走去。
伊迪年幼的样子比阮茶想的要落魄得多。
见到这样的她后，再回想她说自己八岁多就去到另一个世界，阮茶只觉得有块石头沉沉地坠在心上，重得难受。
那道瘦小的身影即将淹没在巷子的阴影里，阮茶没忍住追了上去。
哪怕她心里清楚，这只是她自己的记忆，记忆是没法改变的。何况她们只见过一面，年幼的她并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在梦里当然也不会出现伊迪那之后的境遇……咦？
阮茶忽然想到，既然这是她的记忆，那小阮茶走后的这个场景，又是怎么出现的？
在她意识到这点后，这条仿佛长到没有尽头的小巷忽然如漩涡般扭曲起来！阮茶立刻反应过来要退后，但莫名的吸力牵引着她，像是要将她卷入未知的风暴中——
前面那道不停前进的人影在混乱中拔高，又信号失灵似的一闪一闪，若隐若现。
阮茶眼前闪过无数混乱的画面，有旧屋里死不瞑目的中年男人、无尽的云海、黑雾沉沉里血红的一双双眼睛、密林里鲜花围绕的精灵之城……
最后停留在昏暗的地下室，冰冷的石墙上悬挂着血淋淋的兽头，其下藕节似的手臂垂落，里面仿佛有异物在钻来钻去，不停在各处鼓起肉包，又接二连三地裂出细缝，睁开一双双被黑色瞳仁填满的眼睛，弯弯的弧度，犹如在窃窃讥笑。
有个轻柔含笑的女声在耳边说：“……你不想变成那样吧？”
阮茶回答不了。
她的五脏六腑像是在被搅碎翻拌，剧烈的痛苦让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而注视着眼前的画面久了，连眼睛都开始发烫，宛如有把火要通过眼眶往脑内的神经里烧去。
“……哎。”
虚空里有人无奈叹气。
黑雾盖住阮茶的眼睛，熟悉的声音悠悠然如轻烟，为她注入一丝清明，“窥探魔王的记忆可是要付出代价的。记住了吗？别随便什么都敢喝。”
“……”
伊迪……
痛苦的感知被屏蔽，阮茶混混沌沌地陷入沉睡。
再次睁开眼睛，她只觉得出奇地乏力，不像是睡了一觉，更像刚刚跑了个两万米马拉松。
阮茶从床上坐起来的动静惊动了屋里的人。守在一旁的侍女上前扶住她，“殿下，您有哪里不舒服吗？”
“我……”她注意到窗外灿烂的日光，被刺激得眯起眼，心里觉得不妙，“我睡了多久？”
“已经快三天了。”
“……”
阮茶没想到自己会睡那么久。难道因为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魔药对她有什么副作用吗？
确实太鲁莽了……至少应该问问伊琳娜再喝的。
阮茶捂着还隐隐发烫的眼睛问：“那林林呢？”
“……林林小姐在审讯室。”看到阮茶脸色顿时变色，侍女连忙补充，“不过她已经证明自己的清白。殿下您醒了，想必林林小姐很快会被放出来的。”
“现在。”阮茶掀开被子下床，“现在把她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