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016同意

    从邙山酒肆里出来，天色其实还早。炽烈的日头高高地悬挂在空中，才略微向西偏移了一寸。街道巷陌的青石板路被照晒地折射出光，忽闪忽闪地，既是绚丽，又是刺目。曹妤怕热，拉扯着嵇康走在两边屋檐下的阴凉处，琴笙识相地跟在较远的后方，不去打扰俩人的交谈。曹妤一开始没有说话，就只是在想，怎样才能让嵇康更容易地接受朝廷的封赐。还是嵇康主动与她提起，“你先前所说你做到了，是做到了什么事情？”

    曹妤觉得，既然嵇康都问了，她也就没什么好迟疑的，当即停驻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嵇康的侧脸，一字一句地说道，“先生还记得吗？当初在马车上，我与先生说过，我和其他的贵女不一样，不是想撩拨先生玩耍。所以……”她倏地笑起来，明朗而娇艳，“我花费了半个月的时间，说服了我的祖父、父亲以及叔父，让他们同意我和先生结缡。”

    “就是不知道先生愿不愿意娶我？”曹妤怕他开口便是拒绝，一股脑地先把自己想说的全都倾诉出来，“先生放心，我不怕吃苦，我阿爹阿娘、叔叔伯伯、爷爷奶奶也都不怕我吃苦。我想嫁给先生，也不是因为先生长得好看，一时意气，而是经过深思熟虑，比对过全洛阳城的青年才俊，最后确定先生是适合我的。”

    “我喜欢先生，也愿意包容先生的诸多缺点。并且，我以为，我也是适合先生的。先生胸有经纬、身负大才，应当不会想要一个普通平凡的妻子，我学过诗书，读过老庄，在学问上至少不算一窍不通。先生又是个放达率直的性子，难免会在不经意间得罪人，我出生好、地位尊贵，即便是当今陛下，按照辈分也是要称我一声‘皇姐’的。我能帮先生抵挡许多麻烦，庇佑先生，庇佑先生的全族。”

    “只除了无法不让先生在朝中挂职这一个缺点，先生娶我实在没有什么不好。当然，倘若先生不喜欢我这个人，也不失为拒绝的另一种理由。不过，按照这两次相处的体验来说，先生约莫是不讨厌我的。”

    话到此处，曹妤信心满满起来，笑容也更灿烂，甚至背手弯腰，更贴近了嵇康些许，“反正，先生没有心仪之人，总归是要娶一个陌生女子的，不如就娶我，还算是了解几分。”

    说完，她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嵇康，看他的反应。他从刚听见自己问“愿不愿意娶我”就是脚下步伐一顿，而后屏息静气地任她喋喋不休，到现在，半晌没有动作。曹妤以为，自己还是太鲁莽了，吓到人家。正在思考该如何补救，嵇康突然也转过身，棕黑深邃的眸子与她四目相对——

    “你……”嵇康欲言又止了一会，无奈地叹了口气，“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吗，就敢和你家中亲长言说要嫁给我，他们竟然还同意了。”

    曹妤提醒他，“他们肯同意，自然是因为查问过先生的家世人品。”官宦人家嫁女儿不可能不小心谨慎，而且，“先生也太迂了，先生娶别的女子，难道不也是只知晓个出身大概，真正的脾气秉性还是要到婚后相处才能清楚明白。”

    “更何况，我是亭主，量先生也不敢对我如何怠慢。实在过不下去，不是还有和离这条出路，我是不怕的。就怕先生担心……不过，我现在就可以告诉先生，我不是个妒妇，能够接受先生纳妾填房，但是，为了先生的健康，最好不要超过三个。我也会做到一个妻子该做的，为先生理业持家、生儿育女。”

    嵇康听罢，又是一阵沉默。他不知道她是怎么担心到自己身上的，明明这种事情好也好，坏也好，吃亏的从始至终都是女儿家。虽然，她先前言表的那些全都没错，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我并不担心你能不能做到一个发妻该做的，也不害怕你是个妒妇不让我纳妾填房，更不存在喜欢或者讨厌的顾虑，就只是因为你背后的权势太大，不愿意攀附？”

    他是魏国人，自然支持曹姓的正统，但是，大将军曹爽的许多行径，他不敢苟同。他不想屈就，更不想高攀。曹妤这个层面的贵女，不是他应该招惹的。

    “可是，先生也看到了，这洛阳城中有无数喜欢先生的贵女，但是，她们没有一个敢真的嫁给先生。因为，她们畏惧没有权势倚仗的生活，忧虑不能为家族分担。只有我这样的，地位尊贵到不需要借助任何人，才能毫无顾忌地嫁给先生。”

    “是以，如若先生不想娶个乡野女子，就只能娶我。”

    “否则，高不成低不就，先生准备蹉跎终老吗？”

    曹妤一时没忍住，说出了一些有点现实直接的话语。说完，又隐隐后悔，急忙补救地扬唇道，“还请先生相信我，我能保证先生不受权势所扰，即便是入朝为官，也只让先生做挂名的闲散人。我是真心想要和先生在一起的，也希望先生可以接纳我。”

    她目光坚定，神色郑重。嵇康看得呆了呆，嵇康何尝不知道自己在求亲上的尴尬境地，他自有想要坚持的风骨，又迫于现实不得不偶尔屈服顺从。曹妤能把当初他以为是戏言的话变为真实，已经让他震撼不已。其后，威逼利诱的这些，以及末了，诚意满满的那句，算是彻底堵死了他的退路。

    他根本找不到其他的理由来拒绝。他再次叹了口气，不过表情平和了许多，淡淡地说道，“好，我知晓了。”

    这个意思是答应了？曹妤喜形于色地又往他跟前凑了凑，与他距离极近地探寻他眼底的情绪，波澜不惊的，有些许认命的无奈，也有几缕接受的坦然，还有一个明明晃晃的自己。她笑问：“那先生也愿意接受朝廷的封官赐爵了吗？”

    嵇康有些不自在地往后退了两步，少女身上熏留的不知名的花香萦绕空气中，久久地无法散去。他索性转回身，抬步继续往前走，边走，边莞尔道，“你既然肯为了我花费半个月与亲长斡旋，我为了你接受恩赏又有何不可？遑论，这样的恩赏是多少人穷尽一生都望尘莫及的。我若是推拒，多少有些不知好歹。”

    “那过几日，我家亲长去向先生许亲，先生要答应。”曹妤跟上他，不放心地与他确定。

    他点了点头，又道：“知晓了。”

    他把曹妤送回家，曹妤又把他送回驿馆，再回家。几经折腾，天色已经渐晚，薄暮映衬着残霞，煞是凄美好看。

    如果守门的阿著没有把她拦下的话。

    阿著一脸沉重地对她说道：“亭主，金乡大长公主来了，怒气冲冲地说是要扒了你的皮，何叔祖爷拉不住，让我守着等您回来，告诉一声。”

    曹妤顿觉晴天霹雳，望了望空中，就只剩下凄惨了。她的第一反应是转头要跑，然而，阿著又道，“大长公主说了，若是今天见不着您，就一直不走，不仅不走，还要狠狠地杖责瑟鼓，治她个侍主不义的罪名。”

    可见，伸头一刀，缩头一刀，缩头还会牵连他人，曹妤选择还是伸头好了。她畏畏缩缩地一路从门首摸到前堂，惊讶地发现，居然全家都在。杜老太妃上座，曹林居于其旁，金乡大长公主曹瑾位于下首，何晏与她同位，之后才是她的父亲曹纬。曹纬在这些人面前都是说不上话的小辈，更何况是她。

    她换上一个乖巧柔顺的微笑，步子迈得小小的，声音又轻又娇，“小姑奶奶和小叔爷爷来了啊，是探望太奶奶的吗？听医工说，太奶奶最近有点咳嗽，确实需要二位的关怀。”

    曹瑾闻言，先是担忧地望向杜老太妃，见杜老太妃气色还好，认为此事可以容后再谈，于是，猛地一拍桌子，呵斥曹妤，“曹阿妍，你不要同我东拉西扯的，你倒是仔细与我说说，是谁告诉你女儿家可以自己操持自己亲事的？！你不满意你叔父给你安排的郎君，出面拒绝也就罢了，竟还主动向他提出自己要嫁的人选。我便是要问问你，你和那个嵇康到底有什么渊源，逼得你不顾礼法地非他不可。”

    “这……”曹妤其实也说不上来，嵇康同样不完美，但是，长得好看的总是让人更愿意包容。想必，她和曹林与曹纬说得那些话，他们已经告诉过曹瑾，她便没有再提地重新回答，“因为我对嵇先生一见倾心，觉得自己喜欢的就一定要得到手。”不然便宜别人，多可惜。

    但是，她只说这个，一定会气得曹瑾七窍生烟，让曹瑾觉得她没羞没臊，所以，她说完便凑近去向曹瑾撒娇，“小姑奶奶，你最疼妤儿了，也希望妤儿能嫁个心仪的郎君不是？妤儿虽然做法荒唐了一些，但是，能达到心中所想，已然比其他循规蹈矩的贵女要幸福得多。看在妤儿幸福的份上，就不要太生气了，好不好？”

    她一边说，一边轻摇曹瑾的胳膊。曹瑾被她摇得头晕，虚弱地推了推她，没好气道，“少给你自己脸上贴金，谁在乎你怎样……我在乎的……呕……”曹瑾说着说着，突然干呕起来，曹妤吓了一大跳，赶忙替曹瑾抚背顺气，暗骂自己卖乖卖得太恶心。何晏则冲上前，推开曹妤，抱住曹瑾，急切道，“来人，快去请个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