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心刚葬礼结束后,大家都没有更多时间沉溺于悲伤中,纷纷收拾心情重新投身于学生运动中。
这次女师走上街头,裴瑄表现得尤为积极,因此大家比从前更加信服她了。以前的话,因为她是一年级的学生,就算素日身边的人都是校内的领导者,但充其量也只能说她在学校领导集团的边缘,是被培养的未来干部,而且开学时候娇小姐的模样深入人心,大家都一致觉得她适合做一些文艺方面的协调工作,没有成为领头人的魄力和强硬。
五四之后,大家似乎重新对她有了认识,看待她也不再是王世瑛陶玄身边的小妹妹。她已然完全能独当一面,也确实有了足以令人信赖的坚韧气质。去年那些温顺、乖巧,还有丝丝不易察觉的怯弱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她迅速在一年级中积攒了足够的威信,并且融入到了高年级的领导队伍中。校内她的确是一年级中首选的干部继任者,就算是校外的女界联合会,陶玄也俨然将她看作了她自己的接班人。
现在女师的确有很多事情离不开她,但裴瑄却不得不暂时离开半个月。她拿着家信去找王世瑛,说明自己要暂时离校的事。
王世瑛愣了下,叹口气,但随即表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突发情况,还是以你家人为重。现在校长不来学校管事,只有学监处理校务。咱们几个,有一个算一个,校方都希望咱们能少一个都好。学校肯定很快就给你批假了。不过回家休息一下也好,北京的事太累了,之前你的身体也没恢复完全,回家好好休息。”
她还不忘嘱托:“不过你回家,记得多带些咱们的传单报纸,有时间的话,在湖南多宣传一下咱们的学生运动。兴许呀,我们在北京还能听到湖南的运动兴起的消息呢。”
她当然在开玩笑,学生运动组织起来可不是容易的事。这次倘若不是北大接过了指挥棒,还有北高师的全力襄助,北京的学生运动不可能开展得这么轰轰烈烈。在这一点上每个人都承认,不会再有别的学校有北大那样的号召力量了。
裴瑄却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来:“别说呢,兴许真的可能。”
后面的话,任王世瑛怎么好奇地挽着她问,她也没再说了。
果然如王世瑛所言,她的假批得很快,几乎没超过三个小时。站在学监办公室,裴瑄应付着学监对她家人的关心,听到他殷殷嘱托,说要她以“家事为重”,还说她再晚些回来也可以。
裴瑄含笑听着,很有耐心。自从运动开始以后,校内的老师和学监们的态度发生了很大的改变。校长在家里做着缩头乌龟,完全不露面,替他处理校务的学监又不敢得罪这批疯到敢砸大门的女学生,所以现在做什么都是口头上不慌不忙劝两句打太极,见没人听也不生气,又缩回办公室不说话了。
从学监办公室出来,她换了身衣服,把校服叠好放到柜子里,然后从床底拖出行李箱。打开箱子,大半地方都是母亲寄来的各种衣服首饰,因为平时不实用便压在箱子里。箱子另一半都是从家里寄来的信。
裴瑄伸手抚摸过那些信封,对学生运动的满腹操心也散了些,开始有些归心似箭了。
她收拾好东西,将箱子留在宿舍,便出了学校,前往北大。本来北大管得就不严,最近又在组织学生运动,校门口的门卫几乎看也不看进出的人。
走到红楼下,她正好遇到走出来的守常先生,连忙鞠了一躬。倒是守常先生停下了脚步,打量她一眼:“是裴瑄啊,有什么事吗?我听说最近你们搞的那个女学联,提倡抵制日货,还做讲演,号召女性求学、教育平等,做得是轰轰烈烈啊!最近我遇到的几个教授,都在同我感叹,未曾想到女校联合起来,闹出来的动静这么非同凡响1
裴瑄笑着接受他的表扬,何况她心中对此的确很满意,所以这次非常坦然大方地接受了先生的赞美。
守常先生见她一身常服,又两手空空,不像是来北大办正事的样子,于是问:“你今天来做什么?找仲懈吗?”
裴瑄点点头,又问他:“我听白兰说,北大计划在5月18日召开心刚的烈士追悼大会。世炎仲懈他们好像要缺席?真的吗?昨天与北高师的学生相约去游行,他们说世炎被您派去了上海。那仲懈哥呢?他也要离开北京吗?”
守常先生点点头,压低声音,故作神秘道:“本来呢,这个行动是保密的。不过既然你都知道琴生去上海了,那我也跟你说,仲懈他后天回湖南。具体的行动内容,我就不能告诉你了。”
先生此刻的表情倒是有些调皮了。
裴瑄失笑,连忙也做了给嘴拉上拉链的动作,小声道:“先生放心!我绝不会出去乱说1
守常先生满意地点点头,便说有事,转身走了。
裴瑄对着他的背影鞠躬作道别,见他走远了,才转身上了红楼。她也不知道邓仲懈此刻在哪里,只能从一间间开着门的活动室门口看过,最后才在红楼最末的油印室、兼守常先生的办公室里找到他。
她见他很专注地埋头在整理面前那几堆印刷物,不想打扰他,便放轻了脚步,悄声坐在了房间里另一把椅子上。直到邓仲懈抬起头,活动了一下手腕,才发现了她。
“你怎么来了?进来也不出声,你在这里等很久了吗?”
裴瑄站起身,走到他身边,递过一张帕子,示意他擦擦脸上粘的油墨。
“我本来是想来跟你说,我最近两天要回家一趟,你若有什么想让我替你捎带的东西,我都能代劳。不过刚才在楼下遇到守常先生,说你也要回去,我就想,不如来问问你火车票买好了没有,我们到时候可以结伴一起回去。”
他一怔:“下午去买票,正好我可以帮你买一张。不过……你为什么回去?”
裴瑄面上露出几分无奈与担忧:“家里写信说,我父亲病倒了。虽然从年初开始,母亲便一直说他身体不好,三四月份感冒一直不痊愈,可也没想到病情会加重成这样。一个月前,母亲信里还说他老人家听到德国投降后身体好多了呢。”
她脸上忧虑更重:“母亲信上还写父亲这次被气倒跟大哥有关。你说怪不怪?大哥可是我父亲最得意的子女,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才会被他的麒麟子气倒?母亲信里语焉不详的,我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被其栩兄气倒?”邓仲懈抬起了眉,若有所思,“要说巴黎那边,蔡先生倒是听到了些政府内的传闻。大总统似乎私下态度不如表面上那般坚定,关于签不签字,到现在还没个定论。代表团那边也做不了主。两方似乎僵持住了。”
裴瑄面露震惊:“怎么会?前些天释放被捕学生不已经表示政府服软了?我还以为拒签是板上钉钉的事!倘若签字了,他们就不怕老百姓的反应吗?赵家楼都烧了,之后大家能做出什么来我都不意外。”
邓仲懈皱起眉,也有些烦闷地坐下:“最近几天,警察经常来找那些被捕释放的学生问话,还限制了他们的自由行动。这两天我和傅斯年时常去为德珩他们出学校买东西。大家总觉得警察厅还憋着股劲儿,还要拿这批学生做文章,并没有很爽快地放他们自由的意思。”
裴瑄张了张嘴,想起了来找过她的初大告。难怪北高师的陈校长要让他们改名,还要让他们去外面避避风头,原来这件事还没过去。也不知道他现在成功出京了没有。
她忧心忡忡,但明白担忧也无济于事。反正不论政府内部如何想,事到如今,巴黎和约一日不明确拒签,学生运动便一日不能停下去。她走之前,得把这件事告诉陶玄她们,千万不能一时放松,致前面取得的成功功亏一篑。
思及此,她也坐不下去了,惦记着校内未完成的工作,站起来说要走,嘱托仲懈买好车票后告她一声准确时间。他们就在火车站见面。
此刻原就不是诉说家常、可以放肆闲聊的时机。再多的儿女情长,也只能往后放放。
邓仲懈对她点了点头,望着她匆匆走出办公室,收回了视线,重新将目光放在了油印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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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瑄离开北京的那日,蔡孑民校长自告撤职,在无人知晓的时候悄悄出走北大。
她在火车站等来了面容沉肃的仲懈。他提着一个手提箱,肩膀上还背着一个布包,走到他面前,没有多说什么,只说:“走吧。”
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张车票来。
裴瑄见他不愿就此说话,也咽下问询,跟在他身边坐上火车。
他整个上午都很沉默,在写着什么东西。直到下午,他才收拾了纸笔,平复了心情,同她说起话来。他主动提到了蔡先生。
“校长是被逼走的,毋庸置疑。我担心的不是蔡先生,固然他如今被迫离职,但人身安全是无恙的,名声在外,政府不会、也不敢对他做什么。我只是在想,蔡先生被逼出走,这是一个信号。关于政府的态度我们此前有过许多猜想,今日后,毫无疑问,印证了最糟糕的那个。此刻远离北京,我很不安。诚然我们无意中远离了最危险的漩涡中心,但我们的同学的人身安危,又如何保障呢?”
这话落下,两个人又沉默了。裴瑄担忧起北京的运动形式,但此刻她坐在火车上,已经无力去做什么了,只能为同学们祈祷。
火车于两日后到了长沙。邓仲懈要留在长沙,去找润之组织宣传事项。裴瑄还要再坐一程马车去宜章。
待她终于辗转站在家门口,走进门去。佣人接过她手中的行李箱,小声告诉她:“小姐,大少爷也回来了。”
“他怎么回来了?不是在巴黎?”
裴瑄惊异地问,一脚走进客厅,忽然停了下。
裴其栩坐在沙发上抬头望过来,一袭长衫,神色冷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