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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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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年学生运动第一波高/潮随着被捕学生的释放而暂时结束。就在各校都逐渐从游行转变为成立各式社团、组织,逐渐开始形成一定的运动章程和指导方针,抗议内容也从原来的山东权益和巴黎和约逐渐广泛、完善的时候,裴瑄被易群先通知,心刚状况不好了。

    她站在医院病房里,默默将手中的鲜花放到床对面的柜子上,听到背后白兰抱着心刚发出阵阵低泣,不忍心转头去看。

    门开了,仲甫先生、君曼夫人和守常先生站在门口,看到屋子里的情形,都有些不忍进来。但最后仲甫先生还是咬了咬牙,率先走进了病房,守常先生和君曼夫人也跟上他的脚步。

    裴瑄看向在后面进来的仲懈、世炎和海威,默默对他们摇了摇头,三个人的面庞悲伤起来。

    见到师长来,白兰连忙站起来,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打起精神迎接两位先生的到来。心刚也作势要站起来,只是他身体败势尽显,只动了下,就晃了晃,骨瘦如柴的躯体像是下一秒就会坠落、散架一般,吓得仲甫先生一个箭步上前,坐到床边托住他的身体。

    触手仿佛摸着一具没有血肉的骨架子,甚至觉得硌手。仲甫先生心如刀割,任谁也想不到,最刚烈的郭心刚有一日竟会让人想到弱不禁风这样的形容。

    白兰见状低下了头,面色一副绝望的悲哀。她魂不守舍地坐在了床尾,听两位先生和心刚说话,只是默默地流泪。

    裴瑄走上前,扶着她的肩膀,将她的长发捋了捋,遮住面向心刚的那半边泪容。白兰抬眼望着她,眼睛里的哀伤让人心碎。

    裴瑄感觉到一双柔软的手揽住她们两个的腰,然后落进一个有着芳香和温暖的体温。君曼夫人把她们两个抱进怀里,无声地安慰着。

    “白兰,兰。”心刚轻轻地唤,声音轻得像是一片浮在空气里的羽毛。

    白兰扑到床边,拉住他的手,泪眼婆娑地看着她的爱人。

    “对不起,”他轻声说,“我以后不能再照顾你了。”

    裴瑄咬住自己食指的骨节,背对着病床泪流满面。她听到身后的心刚还在说话:“我死之后,你要把我的骨灰,带回青岛胶州湾老家,和我的父亲埋在一起。等中国收回青岛的那一天,你要去我的坟前,告诉我和我的父亲。”

    她再也听不下去了,视线已经被泪水模糊。裴瑄扶着腰缓缓蹲了下去,把头埋进膝盖里,嘴里咬着的指节已经被咬破了,铁锈味糊在她的唇齿间,一路沿着酸痛的喉咙咽进五脏六腑去。

    她好像已经失去了对外界的感知,沉浸在痛苦里无法自拔,直到心刚一个个叫出了他们的名字。

    “海威,世炎,仲懈,裴瑄。”

    裴瑄连忙擦了眼泪,站起来,在床尾和世炎他们站在一起,看着心刚。

    “你们看?我的头发是不是变黑了?”

    世炎他们都在点头应是,裴瑄也点了点头,可随着点头的动作眼泪又流了一脸,她赶紧举起袖子擦拭,可眼泪好像永远也擦不完。心刚微笑着,包容地看了她一眼,体贴地移开了视线。

    他留恋地看着白兰,手掌将她放在他脸上的手握注握紧。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似乎有千言万语想同她说,可最后,只是留给她一个没有成型的微笑,便像一株坠落的木棉花一样,倒在了仲甫先生的怀中。

    裴瑄看到白兰痛苦得将身体蜷缩着扑在前面,什么声响都没有,只有纤细的背颤动着。原来这世上最悲伤的时候,是说不出话来的。

    她摇着头退后几步,跌跌撞撞地撞到了身后的柜子上。腰间一阵剧痛,她慢慢地滑下去,抱着柜子的矮柱,捂着嘴痛哭了出来。

    有人蹲下来,在她旁边,将她揽在了怀里。裴瑄贴着他的胸膛,终于放声大哭起来。她的脖子后面,也滴落了几滴冰凉的液体。

    -

    五天后,是心刚的葬礼。

    裴瑄陪着白兰一起为心刚布置灵堂。这几天,她都没有再管学校的事,寸步不离地守着白兰。她很害怕心刚的死给白兰带来太重的打击,从而令她去做什么傻事。但好在,白兰比她想得坚强许多,今日布置灵堂,她什么事都尽量亲历亲为,把彻骨的悲伤掩埋在心底。

    心刚是烈士,这一点毋庸置疑。因他的死亡,这次的学生运动便得到了质的升华;因他的死亡,这运动便从此具有了悲壮的特质;这国家数万数万还处于蒙昧中的人,也正因他之鲜血献祭,从梦中惊醒,自此对这个国家有了令他们胆战心惊的清楚认知。

    这国家已经到了不得不以鲜红的血液方能挽救的地步啊!这沉疴、这积病,非赤血丹心,不能根治。

    来祭奠他的人很多。心刚生前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站在他的灵堂前,脱下帽子,肃穆地为他献上一束鲜花。裴瑄穿着一件黑色的洋裙,站在白兰身边看着别人在他的巨幅相片前鞠躬、献花。她看看白兰用力挺直的纤细的背影,看看心刚留在相片上,最后的笑容。

    她本以为心刚和白兰一辈子都不会分开的。

    裴瑄怔怔地看着心刚的遗像,那天在医院里他和白兰道别的话又出现在她的脑中。

    不,那不是道别。她心痛于心刚的早夭,可最近又开始为白兰恨起他的残忍。他怎么能在死前,让自己的爱人独自去早就承诺过要带她回去的地方,将他的骨灰掩埋在没有她的地方?他多么残忍啊,正是因为他死去的原因那样的伟大、那样的崇高,他死前的遗言那样的悲壮、那样的感人肺腑,那留给他爱的人的一点小小的温存便不剩什么了。

    他死得那么浓墨重彩,又如何能让人这一生忘掉分毫呢?要让人用一辈子记得他,真是一件又幸福、又绝望的事。

    裴瑄望着白兰上前,把她画给心刚的肖像放到灵堂前面,最后留恋地低头亲吻了那副肖像,不忍地移开视线。

    耳边传来白兰撕心裂肺的哭声,她在君曼夫人的怀里哭得连站也站不稳。裴瑄看着她的侧脸,微微出神。

    世事果真难料。她从未想过到,白兰和心刚最后会未成眷侣。她以为,就算在这样的时代里,他们也终会这世上最幸福的爱情男女。没有想到过的,是如今。

    她觉得自己这几天心境的变化很大,对于人生和个人价值的认识也改变了许多。生死无常,是世间最大的磨练。她成长了,但她宁愿不要这成长。

    邓仲懈看她一直在角落发呆,走过来,有些担忧地问她:“你没事吧?”

    好友的死,他固然悲痛。可明日的责任还有未完的运动需要着他。他没有时间溺于悲痛,或者说,他和世炎,他们已经将泪水在心里流干了,从此后他们只允许自己流血,因为心刚用一条命换来的期许都沉甸甸压在他们肩上。

    可对她总是不同的。他总宁愿自己多承担些,让她有更多的自由去懦弱、去哭泣、去欢乐、去享受人生。仔细想想,守常先生领着他们去做那样多的事,归根到底是为了让大多数人获得更好的生活。如果像她这样的小姑娘能在他们的努力中生活在阳光灿烂的世界中,那一切的努力和付出,便是值得的。

    裴瑄收回目光,仰头望着他,摇了摇头:“你知道吗?我最近明白了一个道理。”

    邓仲懈静静地等待着她继续说。

    “任何事都可能会在明天发生。你前夜泡好了黄豆,第二天磨子就可能坏了;你前一晚亲吻了睡在旁边的爱人,第二天睁眼可能就发现地震了,他消失在你的身边;你觉得有些话再怎么说都不会晚,可如果永远也再说不出来了呢?”

    她看着他的面容,笑了笑:“所以任何意外都可能以想象不到的方式发生。但最起码发生之前,我想让我爱的人知道我的感情。”

    她顿了顿,依旧看着他,近乎于是告白的明示。

    惊讶的表情出现在她面前人的脸上。裴瑄淡笑着看着他一瞬间涌上来的意外和无措,却没有再等待回复,退了一步。对他笑了笑,离开了角落,去安慰白兰。

    她走回去。白兰轻声问她刚才跑到哪里去了,裴瑄随口说去外面散步,白兰也没有心情去探究。她们站在一起,看着海威和世炎举起仲甫先生刚写好的挽联。

    君去矣,甘将热血红青岛。

    吾来也,不许狂奴撼泰山。

    所有人沉默地望着心刚的血书,“还我青岛”四个血字已经沉淀变暗。

    ——我们的牺牲能换来什么?要换来什么?

    ——光明、未来,和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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