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哎!仲澥1
走过来的人一袭长衫,戴着一副方正的眼镜,留着胡须。他样貌严肃,端正的面容上噙着笑意,那真诚、热切的神态,把他外表上一切的冷硬坚毅都软化了。
他的声音是那样敞亮、有力,行走过来的步态是那样沉稳、庄重。换言之,他从头到脚都给人一种妥帖的感觉,只觉得他强大又可靠。
他走近前来,亲切地望着他们,先对邓仲澥道:“前两天和你说的,今晚由你来介绍马克思主义,准备好了吧?”
邓仲澥恭敬地回复他:“都准备好了,我最近查阅了您推荐给我的书目,已经把稿子读熟了。”
“好,这件事交给你,我放心。”李守常点点头,说完读书会的正事,他才转过头,饶有兴趣地望着裴瑄,指了指她,问邓仲澥,“这个小姑娘是?”
邓仲澥:“啊,她就是我向您提过的,与我一同长大的裴家妹妹,裴瑄。她如今考上了女师,这个周末正是来寻我,请我帮助她来北京大学游玩。”
“哦1李守常想起来了,这便应该是那个曾经和仲澥有过婚约的女子。当时邓仲澥来向他咨询意见,他听了学生的阐述,和他讨论后觉得直接说明白为好。后面邓仲澥听取了他的意见寄信回去,守常先生也没忘记关注后文,待听到那个小姑娘没有受到很大影响,并且如邓仲澥所料想的那样起了气性要坚持读书,他才放下心来。
他也实在不想因着他的缘由误了别人的前途,倘若事情发展不对,他必是要出面去做挽救补偿的。
裴瑄面对他的打量,感到十分紧张,连忙对他鞠躬,学着邓仲澥,也叫他:“守常先生。”
“哎,好,裴瑄,好名字。”他一边放轻了声音柔和道,一面微笑着朝她伸出手来,“我听仲澥讲起你,便觉得对你有些好奇。今天可算见面了。你能考上女师,便该认识到自己的优秀,不必自暴自弃。”
裴瑄诚惶诚恐地伸出手去,只感觉到先生虎口的茧子,那双大手的手背上还蹭着油墨的印子。那是一双不仅仅只是读书人的手。
先生的手很温暖,也很有力量。
裴瑄点了点头,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合适,只能又鞠了一躬。
先生问他们:“你们吃过午饭了吗?我请你们去教工食堂吃午饭怎么样?”
“先生不必了。”邓仲澥忙道,“我们还要去四处转转,就不麻烦您了。”
李守常点点头:“行,那你们自便。仲澥,晚上早一点来,我叫了世炎,有两份资料要给你们看。”
邓仲澥郑重应了。李守常便又冲裴瑄点了下头,便向另一边走去,很快就有学生追上他,与他交流着什么。两人步伐匆匆,一边争论着一边走远了。
邓仲澥与裴瑄目送着他离开。
裴瑄不无仰慕地望着他的背影,开口:“原来那便是守常先生。我校同学一致认为,新文化运动的领袖,自是陈仲甫当仁不让。可若论起其中先锋,论笔触之锋利、思想之深刻、最令人振聋发聩者,公认二人,一为守常,二为鲁迅。新青年三剑客并之双璧,皆有守常先生。”
邓仲澥好奇又好笑,问:“三剑客?可是仲甫先生、适之先生和守常先生?那双璧呢?守常先生与鲁迅先生?”
裴瑄点了下头,又道:“鲁迅先生虽只发表《狂人日记》一篇文章,但作用与影响已经辐射南方。在我开学前,他的文章已经传到了湖南去。国内第一篇白话小说的影响力,要比之前的半白话还要大,寻常市井也能看懂并参与讨论。不怪旁人迅速将鲁迅先生视为主将,其笔如刀,刀刀剜心啊1
这话他倒很认同,连连点头。她话音落下,他寻着机会指了指身后的红楼。
“我们进红楼一下,我去找润之说几句话。”
他上了楼,便目标明确地冲着某间办公室去了。裴瑄没有跟他一同去,转而去了阅览室,她对新落成的红楼图书馆很好奇,不知道会比女师图书馆收藏多多少?
她从架子里抽出一本刘师培的《左盦诗录》,打开来翻阅。还没看几行,肩膀就被人拍了下。
“同学,你不是北大的学生吧?同学……”
她转过身去,说话的人一下便噤了声,闭上嘴,只一双眼突然亮起,上下不住地打量她。
这种直勾勾的打量眼光既失礼又令人不快。裴瑄皱起了眉,甩开因低头读书贴到脸边的碎发,直接问道:
“请问你是?”
面前站着的人也是学生年纪,一身北大学生的白色长衫,胸前佩戴着校徽,相貌不算差,但一双眼直冒精光,衬得眉眼也鬼迷日眼起来,一眼望不出清正。
“我是北大法科政治系的学生张丰载,在《新青年》上发表过《我的中国旧戏观》,不知道同学有没有读过?你是哪个学校的学生,怎么会来我们北大的图书馆?如果有什么问题,我可以帮助你。”
张丰载……这个名字倒是有些熟悉。裴瑄忽地想起暑期邓仲澥信中提到过此人,心中便浮出些了然。
若不是听说了此人是复古派的宵小走狗,还真要被他口中在《新青年》发表过文章的话骗了,以为他是什么新文化的先进分子。这人面上分明透着一股得意,很以北大学生的身份自矜,怕不是平时也没少以北大的声势出去招摇过市,哄骗其他学校的女学生罢?
裴瑄脸上忍不住显出两分好笑,慢慢道:“哦,原来你便是张丰载啊?”
张丰载一怔,未曾想过一时起了兴致搭讪的这个漂亮女同学竟当真听说过自己,本有的三分兴趣顿时涨到了八分,只觉得胜利就在前方,从桂金鸾那种红粉佳人转而与这种清纯漂亮的女学生交往也别有一番趣味。
“同学认识我?倒是我的荣幸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裴瑄慢条斯理道:“张同学很有名气啊,以一己之力对抗《新青年》嘛。只不过,大家都说,张同学可不像个好人呐。”
“你1张丰载面色猛然一变,又顾及着还在学校图书馆,不敢大声喧哗,左右看看,回头向裴瑄逼近一步。
“还不知道同学是?我现在怀疑你进入我们学校的目的了。我们学校可不容女生进来,你是来找哪个男生?还是来窥探什么?不说清楚别想走1
裴瑄心里涌出几分好笑来,这便是文人间的春秋笔法嘛,虽然不算典型,但也把指鹿为马和扣帽子演绎得淋漓尽致了。
她心中玩味,面上尽量不把自己的不以为然显露出来。转了转眼珠,她忽然想到了一个很有趣的乐子。
“我是你们学校国文科邓仲澥的妹妹,邓既仙。你认得我哥哥吗?”
她抬头,状似天真地望着张丰载,就见他忍不住退后了一步,又睁大眼上上下下打量她。
“好啊,原来竟是邓仲澥的妹妹!难怪……”
忽然有人拽着她的胳膊把她拉到了身后,邓仲澥站在她身前,一脸戒备:“张丰载,你在干嘛?”
面对他,张丰载的气焰便不自觉地低了几分。原来这厮还会看人下菜碟,刚才面对女生的那种趾高气昂和凶蛮劲儿,也变成了不自觉的惧怕和讪讪。
“你怎的能将你妹妹带入图书馆?不是我校的学生,便不该在校内自由乱蹿1
站在邓仲澥一旁的人开口了:“学校图书馆可没规定不许外校同学进来。更没说过,不许女同志们进来读书。”
说话的年轻人头发齐整地梳到脑后,身姿挺拔,说话不急不缓,脸上带着亲切的笑意。
张丰载盯他一眼,认出这是来了几个月的图书馆助理,与图书馆主任李大钊来往密切。他不想今天的事令上头老师们知晓,便灰溜溜地走了。
邓仲澥注视他的背影,冷哼一句,将裴瑄带出阅览室,转而问她道:“没事吧?他怎么来招惹你了?”
裴瑄摇了摇头,笑了笑:“有些人嘛,没有本事去做文章辩机锋,也就只能从女生那里找一些自信了。得亏刚才是在北大,若是在女师,他定早被人套了麻袋揍了,捆去操场上示众。”
邓仲澥顿时啼笑皆非,倒是刚才说话的另一人发声:“仲澥,这竟是你的妹妹吗?”
邓仲澥一怔,裴瑄却转头:“润之兄,我们见过的埃三年前在宜章,你去找仲澥哥玩,那时候我们见过一面。我是裴瑄,裴既仙。”
润之一怔,随即恍然:“竟然是你!没想到会在北京重逢,听说你考上了女师,还没恭喜你。”
裴瑄摇摇头,谦虚地表示自己考运还不错,然后又向邓仲澥解释:“方才张丰载问我名字,我便说我是你的妹妹,套了个你的姓,说我是邓既仙。原本只是想瞅瞅他的反应,只是他果然便怂了,怂得那样快,真没意思。”
他二人听了便笑。一行人走去食堂,路上两个人想起此事还发笑,皆因想起了以张丰载之流在校内诋毁陈仲甫等教授的事,也是这般风格,藏头露尾,鬼祟得不得了。
午饭时他们两个交流马克思主义,说着今晚红楼读书会的主议题。裴瑄插不进话,只竖着耳朵听,记在心里,准备回学校好好查一查这个什么主义,再同室友们分享一下北大近来新的讨论焦点。
北京大学如今可是全北京学术和思想的弄潮儿,一旦有什么新鲜观点,别的学校都会尽快跟上,唯恐落后。
饭后润之便回了图书馆继续工作。邓仲澥在裴瑄的请求下,一半当作是提前排演今晚的讲演,一半便为她细细讲述他准备好的关于马克思主义的介绍。反正就当作是消磨时间了,因为他准备在读书会开始前把她介绍给陈延年,加入他那个工读互助社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