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等裴瑄再次提起箱子和裴其栩坐火车离开的北京的时候,她已经能把自己的行李收拾得有模有样了。
裴其栩觑她一眼,见她面容活力十足,与两周前抵达北京那时的愁眉苦脸全然不同,心中发笑,想想家中父母可能有的反应,便觉得兴味盎然,也对回家充满期待。
裴瑄抿着唇,与精神状态相对的,是她一路上话比来时还要少,总显出有心事的样子。裴其栩并不在意,把她的异状归结为生活状态的骤然改变带来的冲击,何况她回去和父母之间顾及还有一番来往,在车上担心考量也是必要的。
裴瑄时不时将目光放在车架上的行李箱上。箱子把手上绑着她的发带,旁人都以为那是女生爱美做的装饰,只她知道那是做贼心虚下的遮遮掩掩。
火车到了长沙,家里租了车来接他们。半天功夫,熟悉的大门就进入她视线。她跟在裴其栩后面下车,仆人伸手来接她的箱子时,她下意识地把箱子往身后一藏。
“我自己来吧。”对着仆人惊讶的目光,她勉强道。
仆人只以为小姐果然变了许多,没多想,便退到一边。
裴瑄跟着大哥走进门厅,看到父亲坐在沙发上抽烟,似乎在等他们。兄妹二人站定,齐齐鞠躬,向他问好。
“我们回来了。”大哥把西装外套脱下,交给下人,又问父亲,“母亲这会儿不在?”
“她去打牌,我叫人去通知她你们回来了。”父亲说,目光从裴其栩身上移开,落定到裴瑄身上,在她头发处顿了顿,到底没多说什么,“考的不错,我和你母亲有些意外,但还是为你骄傲。”
裴瑄低着头,乖巧道:“还得感谢父亲和母亲最后同意我去读书。”
裴作孚打量她一眼,又含住了烟斗,含糊地“嗯”了声:“读书也好,只别去学着闹事情……”
裴瑄头更低了些,没作声,幸好父亲又将注意力转回到大哥身上,没有在意她。
他们谈论起别的事来,让她回屋休整,裴瑄便退出去。她走回自己的房间,关好门,将皮箱放到床上,抽走发带,打开搭扣,心口砰砰直跳。
箱子打开,一半是书籍,一半是衣服,她伸出手去,将手探到衣服的底部,摸到印刷物冰凉凉的表皮,手指一紧,将那本压在箱子底部的《新青年》抽了出来。
她跪坐在床上,盯着那封皮发呆,“1918年第5期”,她手指攥得发紧,颤巍巍地伸出手去……
“既仙,既仙1
她一下子弹起来,六神无主地在房间里扫视,拿过床上的刊物,着慌地塞到了枕头下。
门开了,裴太太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你这孩子,”她母亲见她呆呆地坐在床边看过来,皱了下眉,又一眼注意到她剪短到腮边的头发,倒抽口冷气,小步快走过来,伸手碰碰她的发梢,“你怎么能剪头发呢?谁允许的?”
“妈,”她回神,勉强应付,“梳头太麻烦了,以后我去北京,一个人不好打理它,索性就剪了。”
裴太太很是生气,可是既然已经剪了,也没办法。正如她不想女儿去读什么大学,可女儿最后也考上了。她深深觉得自己做母亲的权威已经不剩什么了,不仅是儿子那里不听取她的话,连素来乖巧的女儿也变得叛逆又陌生。
她忍不住叹气,若以往裴瑄定然很放心上,只是现在她还为枕头下那本杂志感到惴惴不安,巴不得母亲快点离开,自然没有留心她这点郁闷痛心。裴太太望在眼中,更觉得是女儿翅膀硬了要逆反的标志,很不快地又数落了她的头发几句,才留她在屋里换衣服,扭着小脚离开了。
她走后,裴瑄坐在床边发呆了片刻,才决定现在不去动那《新青年》扰乱心神了。等晚上家人都睡了后,再找机会把它放置个绝不会被发现的位置。
她换了衣服,不叫仆人来房间,自己把箱子里的东西都规整好,才走出去。裴太太指挥着仆人上晚饭为他们接风,又顺便让她去客厅找父亲和大哥过饭厅来吃饭。
裴瑄默默转身,向客厅过去。一会儿功夫,客厅里烟味更大了,不仅仅是父亲烟斗里的烟草味,还有大哥也坐在一旁,拿着烟草卷,散着一种混着薄荷味的烟气。
她心里讨厌这味道,眉头也皱起,低着头掩饰脸上的表情。
“母亲叫我来唤你们吃饭。”
兄长似乎刚和父亲产生过争执,脸色也不好看,听到她的话应了声,眼神掠过她,便把手中的烟卷弹进了旁边的水缸里。那缸中开着两三朵睡莲,是父亲特地寻来的名贵种,平素亲自料理。大哥半是挑衅。父亲黑下了脸,只碍着她在这里,没有发作。
大哥不管父亲,自顾自从客厅离开,裴瑄忙跟着他的脚步也向外走,想避开他们不知原因的针锋相对。
回家第一天,怎么感觉家里人人都不得劲,每个人眼里都是不满情绪,压抑得没有一点松快气息,令人全然食不下咽。饭桌上,裴瑄感觉自己吃得很窒息,快要噎住了。
不知怎的,她突然想到了同邓仲澥在北京吃的那碗羊肉汤粉,很是怀念那味道。
晚饭后,大哥说要给同学写信,避回了自己的房里。父亲在客厅读报纸。裴瑄还想着枕头下那本烫手山芋,想要回房,被母亲硬拉着在客厅里交待在北京的每日生活。
她不得不坐下来,好好回复,余光瞥见父亲似乎也在关注她的话,更是谨言慎行,略去了邓仲澥曾来找她的部分。
她灵魂仿佛已经分成了两半,一半定在沙发上,恭谨地做报告,另一半已经飞回了房间,飞到了枕头下。
因为省去了邓仲澥带她出行的部分,她的北京生活便好似日日都在驿馆度过一般。母亲嘀咕着对大哥的不满,父亲也冷哼一声。好容易母亲觉得从她这里再寻不出旁的活动了,决定放过她去找大哥关心一下终身大事,她才如释重负,一踏出客厅的门槛,便提着裙摆向房间赶去。
刚走到房门口,便见一名女仆从里面走出来,对她弯了弯腰便要走,裴瑄急忙叫住她。
“等等,你做什么了?”
女仆怔了下,回答她:“收拾了衣柜,为衣服和床褥熏了助眠的熏香。”
裴瑄:“床上……都熏过了?”
女仆点头。
裴瑄狐疑地看着她,见她不似发现什么的样子,便应付了两句,让她离开了。
她推开门,瞬间瞳孔便放大了,赶紧转头叫住还未走远的女仆:“有人换了我的床被?换去哪里了?”
女仆指了指后院:“旧的自然拿去洗了。”
裴瑄来不及解释了,拔腿便往后院跑去,还有十几米远就见洗衣的妈妈将抱着装着她床褥的木桶,放到地上,伸手去拧水管。
“别1她险些尖叫了,跑过去制止,上气不接下气地扶着膝盖,“我找找发带,看是不是在被子里。”
她伸手进去翻,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要找的东西。她近乎要绝望了。
“小姐,”恐惧情绪中,她听到老妈妈关怀地靠近她,扶她在预备洗衣的板凳上坐下,“别着急,什么样的发带,我去洗衣房里翻翻。”
她要找的哪里是什么发带。裴瑄扶着额头弯下腰,害怕被父母发现的惶恐要将她淹没。她眼睛往地下一看,愣住了。
板凳一角的铁片脱落,洗衣服的妈妈随手拿了东西垫在那条腿下。那厚薄倒是正正好,月光照亮了封皮,原来那拿来垫了板凳的,正是那本《新青年》!
幸好!幸好洗衣裳的老妈子不识字!只把这文化结晶、新学风的指挥棒当作了废纸来垫!
她一下子破涕为笑,从凳子下把杂志握在手中,看满脸不解的老妈妈,只觉得分外可亲,忍不住一把扑人个满怀,在那脸上狠狠亲了一口,把老妈妈吓个半死,以为她发了疯。
她把那杂志紧紧抱在怀里,转着圈儿跑回了房间里。她踢掉了脚上的绣花鞋,半坐在床边,脚尖忍不住在地板上乱点着节奏。她睁大眼,紧紧地盯着文章的题目,瞧了半天。
那题目叫作《狂人日记》。
她抱着手电筒,不过几千字,她看了整整一夜。
天亮的时候,她躺在床上,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房顶,耳边不断回荡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
“你们可以改了,从真心改起!要晓得将来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
“你们要不改,自己也会吃荆即使生得多,也会给真的人除灭了,同猎人打完狼子一样*—同虫子一样1
她彻底睡不着了。
因为她知道,这文章里,这文章里写的,就是裴家,是她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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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北京,晨起做早课的邓仲澥打开了《新青年》六月发行的第六期——《易卜生专号》。这一期刊载了胡适和罗家伦合译的《玩偶之家》(又名《娜拉》)。
胡适如今在北京大学担任教授,正是新文化运动的标杆人物,当下的许多先进思潮,都是由他介绍入国内的。
他在文章中表明封建皇权所提倡的封建道德极大地扼杀了人的自由意志,文章中他提出一个新的概念,引起了邓仲澥的注意。
“易卜生主义”。
他情不自禁地念了出来:“娜拉抛弃了家庭丈夫儿女,飘然而去,只因为她觉悟了她自己也是一个人;只因为她‘无论如何,务必努力做一个人’。”
他沉默了下来,因为他想到了裴瑄。
倘若她能再留久一点就好了,便能看到这一期的《新青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