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女师录取公告出来的那天,裴瑄一早便起了床,打理好自己。不得不说剪头发这个决定实在是太明智了,她能省下来至少十五分钟的时间做些更有意义的事,而且只需要一把短梳子就能把头发整理得服服帖帖。
她出了自己的房间,路过裴其栩紧闭的房门,犹豫了下,还是径直走了过去。虽然之前商量好大哥会陪她去看榜,只是他这几天常被同窗叫出去玩耍看戏,昨晚更是喝了酒才回来,今天估计起不得来,没有他也没什么。
她顶着晨光在胡同里走了个来回,回来时还不到七点,怀里抱了一捧鲜花,提着油纸包好的早餐,还有顺便为裴其栩买来的报纸。
她一边咬着手里的油饼,一边将几份报纸分门别类放到客厅的桌上。北京果然是全国的文化中心,比起在内地的湖南,传媒发展得更好,各种报纸都有,信息接收得更丰富。报刊亭子里摆着各种报纸杂志,还有英文的,连《新青年》都堂而皇之当街售卖。
不得不说,她已经渐渐适应了北京的生活,并且逐渐开始习惯一个人照顾自己的起居。
吃完自己的那份早饭,她又修剪了花枝,换掉了餐厅花瓶里败掉的鲜花。坐在客厅,等到时间,她侧耳细细听了听,裴其栩的房间里依旧没有动静,她便轻手轻脚地背上自己的小包,带上门出了驿馆。
她快步走在街上,觉得自己内心分成两半,一半紧张一半期待。离女师门口还有一百多米,她看到邓仲澥在等她,背对着身后已经张贴上去的榜单,还有一群围着榜单的人。
“仲澥哥,你吃早饭了吗?”
她小跑了几步,抬头望他。邓仲澥点了点头,他素来要早起背书记单词,每周末还要晨跑和锻炼,只会比她起得更早。
裴瑄越过他肩膀,望了望身后的人群,又转过头来:“你帮我看了吗?”
她略带些紧张地问。
“当然没有。”邓仲澥领着她往那处走,“这么重要的时候,你亲自看更有意义。”
围着的家长和学生,有的兴高采烈,有的愁眉苦脸,都在榜下不走,激烈议论着。裴瑄站在人群外,小声地请他们让让,只是没几个人理会她,都沉浸在交流里。
头上忽然响起一道清亮的男声,铿锵有力,富有穿透性,一下子压过了嘈杂纷纷:“麻烦大家稍让一下,容我们走近去看下公告。”
他的声音富有力量,任谁都不能装作没有听到,便有人退开一步,让出些空隙容这青年护着那女学生样的小姑娘走到前面。
“唉,我好紧张。”
邓仲澥听到她背对着他小声道。
他个子要比她高出一头,视力极好,已一眼看到她名字,还在公告榜前排的位置,心中松快下来,低头扫了眼。她似乎还未鼓起勇气抬头看,忍不住伸手抵着自己眼眶,低着头不住深呼吸。
他嘴角不由露出几分好笑,却也不去打扰她,又抬眼细看她成绩名次。
裴瑄终于收拾好心情,鼓足勇气仰头望去。榜单用了红纸,黑色隶书大字还混着金粉,显得名字都闪闪发光。她盯得眼睛都被日头晃疼了,才敢确定那上头“王宣瑄”,真的是裴姓单一个瑄。
“呀1她忍不住小小惊呼一声,便捂着自己的嘴,又细细看了后面的分数张示,才被邓仲澥拉着从前面出来,为后面的人让开位置。
她心中欢喜至极,只恨自己找不到合适方式发泄这时的狂喜,只能双手捂着嘴,半天都说不出话。邓仲澥低头含笑看着她,并不出声,若说欢喜,他并不比她来得少。
她放下手,左右来回踱步,头发丝都随着脚步在空气里晃荡。她终究平复下来,握了握拳,便抬头对他道:“走!今天我请客,咱们吃烤鸭去1
邓仲澥:“你哥哥呢?不需要去叫他吗?”
裴瑄说:“他起不来的,让他睡着吧,很快就要去任职了,我不打扰他。我今天实在太高兴,等会儿饭后便去寄信,告知父亲母亲。”
她安排得妥当,邓仲澥听了觉得可以。午饭吃烤鸭,他偷去付钱,被她知道后气愤不已,强硬地决定再打包两只,一只带回去给裴其栩,一只让他带回学校,留着晚上读书填肚子。
下午她去邮局,凑在柜台处写信回家。邓仲澥想了想,也许久没寄过家信了,便也站到她身边动笔,两人一前一后写完,填好地址,买了邮票。裴瑄将前几日和大哥照的相放进信封一并寄回去,便和他走了出来。
天气炎热,他们在公园寻到处阴凉,才好好坐下,有心情好好聊天。换作以前,裴瑄是不会过问邓仲澥的学业的,她总觉得那该是他和她长辈们才有资格垂问的,只她现在觉得身上束缚着她的关系解除了,她也不再是他的包办“妻子”(未过门),何况她现在考上了大学,那就合该作为“同学”的关系来关心他了。
这感觉甚是奇妙。从前她总觉得邓仲澥该是她的天,落到生活中,也是富有文化的兄长,不该有任何不敬的念头,对他的话总言听计从。当然,他的话也从来不害她,他也从不妄想摆布她,只是从她自己这里解放的感觉太新鲜了。直到今天,她才觉得他们原来是同龄人,她不需要那么战战兢兢。
邓仲澥自然察觉到了,他也不会去摆什么兄长的谱让她重新敬畏他。他与她分享新年前的学期考试,提到他拿到的几个甲等,还有一个乙等,最后甚至还有个不及格。裴瑄听得呆住,不敢相信他竟会拿到不及格,不过等他说完自己是如何把学校里的守旧派老师黄侃气得要把他开除的事迹,她顿时觉得他只拿个不及格也算是好大的幸运了。
那一个乙等自然是辜鸿铭给他的,这些人的名字对于学国文的学生来讲都是听过的,但在湖南也只听过他们学问的盛名,对于这些人的性情是不甚清楚的。这些往常只在教材和报纸上听过的人,却能日日出现在他的课上,还能在生活中相处,实在令人羡慕。难怪旁人都说,今日之中国,教育前景,但系北大一校。
只可惜北京大学从不招收女学生。
她收起心中淡淡的遗憾,北大虽然还不招收女学生,但并不反对女生进入学校参观。她已经和邓仲澥说好,等秋季北京学校开学,他届时会带她去参观他的学校。
北京大学还有半个月才举行学年考试,而她和大哥则后天便要返乡,故此这趟回去不能一起。她犹豫一下,恳请他推荐些书目,她回去后便能在大学开学前弥补些不足。到底未曾想过会考学深造,她的学识积累还是不够的,能考上多半也是有些小聪明,临时抱佛脚罢了。
邓仲澥很欣然地同意了,从身边不离手的书包里翻出纸笔,稍事思量,根据她的程度推荐了几本国文学目必学的课本,和辅助该读的著作。他还积极地鼓励她去学英文,虽说学校不要求,但也会开设英文选修班,对个人发展很有好处,开学后应该踊跃参与。学校开学前这一段时间,如果抓紧些功夫学熟字母,掌握些简单词汇,上课学习时便更快些入门。
这没什么问题,家中还留着大哥当年的英文书,甚至还有他这次带回来的日文课本。裴瑄虽然不太明白她专修国文为什么还要去学英文,但既然大哥当初都能将日文学作母语一般,她也不见得比他笨。
这两人一下午坐在公园里,为了教育问题很是恳切地讨论了一番。裴瑄生怕自己学识还是不够,变着法儿地请邓仲澥为她推荐书目、介绍学校的课程、分享大学生活;邓仲澥呢,又觉得仿佛是对她有亏欠的,又一直以来为人热心过了头,巴不得把自己能想到的有用信息通通塞进她脑袋里。倘若裴其栩在此,他能无语得连翻出几十个白眼出来。
也正因如此,等他们终于走出公园的时候,天都暗下去了。邓仲澥赶着要回学校参加什么读书活动。他话说的语焉不详,裴瑄也没细问,注视着他快步匆匆离开。
她转身准备往回走,才发现自己手中还拿着他的书包。她一怔,下意识要追着他离开的方向送还他的东西,追出几步又停下,神色怀疑地往书袋里看了一眼。
既没有他的课本,又没有别的文具,刚才的笔也被他带走了,书袋子里空落落的,只有一本刚才被他拿来垫纸的册子。
裴瑄把书袋合上,站在原地犹豫了许久,才将那只装着一本《新青年》的布袋子挎到了肩膀上,往驿馆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