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再战怀棠
夕阳的辉光从地平线尽头打过来,透过草屋破损的窗棂,滤得只剩下一束暖光,正好停在回夜的眉眼上。
放下遮面的轻纱,她敛了神情,目光却越加坚定起来。
余晖中,大片油菜花在夕阳下闪烁着金灿灿的光泽,如同铺了上好的织锦,华美至极。
眼见着天色快要彻底黯淡下去,回夜无心赏景,捡了条开在田埂上的僻静小道,迅速朝河边走去。幸好河边小码头上拴了条竹筏,她渡河省了不少力气。
当回夜爬到半山腰,来到清泉沟村口时,夕阳已经彻底滑下山了。村子里安静得有些诡异,她用隐身符藏匿身形后,偷偷进了村。
空气中到处都是腐肉和血腥的味道,但是回夜一路查探过去,别提人影了,连半具尸体都没看见。又往村子中心走了一段路后,她才听到几声犬吠。
没过多久,回夜在一间民居外的桂花树下,看到了一条骨瘦如柴的黑狗。四下黑洞洞的,连个鬼影都没有,奇怪的是,黑狗跟前的食盆居然冒着腾腾热气,一看就是刚从锅里盛出来。
回夜顿时警觉,心道:妖怪养狗吗?
就在她暗暗打量黑狗时,黑狗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存在,朝着她的方向狂吠,叫得十分欢畅,要不是脖子上拴了麻绳,估计早就扑过来了。
回夜让它吵得脑仁儿疼,又怕它的叫声会引来妖怪,当即勾起手指,使了一个简单的禁锢术法。
黑狗立刻就像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吐着舌头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回夜捏住自己的手腕,腕间引魂铃冰凉如雪,缓步靠近了黑狗。她看着肚皮朝天的黑狗舒了一口气,不禁腹诽道:居然敢凶我!
她蹲下摸摸黑狗的肚皮,软乎乎的温暖触感着实不错。
回夜抿唇偷笑,没忍住多摸了几把,最后曲起手指敲黑狗的脑袋,一脸得意地道:“还凶我不?”
黑狗被禁锢道术所限制,动弹不得,舌头吊在外面,耳朵也耷拉了下来。它呜咽了两声,湿漉漉的圆眼睛无辜地望着回夜。这模样实在可怜可爱,回夜抓了抓它的大耳朵,给它解开缚住脖颈的麻绳,碎碎念道:“以我灵觉感知来看,村子里一个活人都没了,我的定身道术最多半个时辰就能散去,赶紧离开此地,另寻活路去吧。”
黑狗很有灵性,仿佛听懂了她的话,眨了一下圆眼睛,呜呜应声。
回夜撑着膝盖站起来,解除隐身符的效果,嘴里哼起小曲儿,缓步朝村子更深的地方走去。厚重的妖息缓缓流淌,带起阵阵阴风,也不知怀棠躲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偷窥她。
她哼的调子不是别的,正是《芜园春》之曲。当年叶朔教过她。
同时知道曲调和唱词,奏唱过这支曲子的人基本上都死了。
陆曼棠收藏的诗集里有完整唱词,但那词意哀婉悲恸,又□□露骨,她实在不想把唱词也记下。
《芜园春》唱词有叙事性,讲的是一个远嫁异国他乡的女子,在新婚当夜夫家被屠尽满门,举族上下只有她活了下来。
几经周折,她跌跌撞撞地回了娘家,可惜回来的时候,族中待她好的长辈都已去世,心术不正的族兄将她卖给耄耋老朽做妾冲喜。
没过多久,老者就死了,老者的儿子要她殉葬,她自然不愿,乘人不备逃走,想回到与夫君相识的故园。可是她一个女子又能逃到哪里去,没过多久就被老者的儿子抓了回去,在强暴她之后,将她活活钉进棺材里。
负责掩埋棺材的人救出了她,可迎接她的不是新生,而是另一个噩梦。这人欠了巨额赌资,见她颇有姿色,将她卖入暗娼馆,供人凌虐取乐,她受尽屈辱和折磨而死,最后尸首又被出售给某个富人家早逝的儿子配了冥婚,只有满怀怨愤、仇恨的魂魄归于早已荒芜的故园。
词中哀婉神伤的部分极尽悲情,写到男女之事的部分却也极尽淫乱。
《芜园春》流传最广年代里,曾是某座繁华城池里每一间青楼歌伎必学的淫词艳曲。
芜园春景盛,故人唤不归。
是个悲伤的故事。那女子生命中的一切美好被摧毁殆尽,就连真实名姓早已不可考,只留下长长一阕凄惨艳俗的词曲,供人淫秽取乐。
世间不公和悲惨的命运,大多和身不由己的女子有关。回夜每次想到这一点,很替她们难过。
“悯者见其悲,淫者见其淫。”这是叶朔当年教完她曲子后说的原话。师父还讲过词曲中未曾记载的,那个女子死后发生的事——她化作厉鬼,得到了强大的力量,遗忘了人的身份,遗忘了生命中一切美好,只剩下杀戮的本能,在杀光仇人后,更是铸下大错,屠灭一国皇城,最终被强大的修者围剿诛灭,魂飞魄散。
因《芜园春》极其不祥,奏唱过的人没一个善终的。如今词曲皆几近散佚,彻底湮灭于世了。回夜摸摸肩上布包里的佚名诗集,实在想不清楚陆曼棠一介凡人,究竟怎么集齐的曲和词?
回夜的声音回荡在晦暗天地间,听起来莫名孤寂,处在两山夹谷里的清泉沟死寂得像一座坟墓。快到结束部分时,她忽然止住了声音。
她止住嗓音后,天地无比安静,就连鸟戏虫鸣之声也完全听不到。好像有无形的壁垒,阻隔了所有的声音。
清泉沟的住宅建得很密集,围绕着一条东西向的黄泥主干道分布。
此时,回夜差不多走到村子的中部位置了。
她停下,并不是因为她被曲子的悲伤所感染,哼不下去了。而是因为在她的声音之外,还有另一个女子的声音,在太阳的暖光彻底消逝的那一刻,应和着她的轻哼,唱起了《芜园春》的唱词。
回夜眉眼一凛,全神戒备。
妖怪要出现了。
“呜呜~~”
村道的西边忽然吹来一阵狂风,里面掺和着缥缈沙哑的乐词,悲哀而寥落。朦胧夜色中,一行人从街道的尽头走来,姿势扭曲古怪,简直比戏台上的提线人偶还要僵硬。不消细看,回夜也知道它们都是妖怪制作的傀儡。
回夜转身看了一眼东边的村道,也有一群分辨不清面容的人缓慢地走了过来。
这些“人”同样四肢僵硬,动作非常不协调。
南北两侧都是村民的房屋,墙壁之间穿插着一些很窄的巷子,里面堆着大垛的柴火、废弃农具等,路几乎都被堵死。回夜的修为虽在半步天禁,但是有一个致命的缺陷——无法御空飞行。要是追逐起来,她没法快速通过这些巷子,现在等于被傀儡包围,围攻之时定然处在劣势。
《芜园春》唱词的源头很快逼近了回夜,然后停在南边民宅的屋顶上。
回夜侧身,抬头看去,一个纤细瘦弱的人影站在屋脊上头,衣袍系带翻飞不息,就像一只摇摇欲坠的蝴蝶,仿佛随时会被风刮下来。
它背着光,于是从回夜的角度望过去,只有一道黑漆漆的剪影,唯独它袖口上褴褛的布条,勉强能分辨出深赤的色彩,就像染上了干涸已久的血。
回夜的灵觉很强,黑暗中也可视物,不过这妖怪已凝实的妖息阻隔了她的探查,就像之前在城主府中时,一时间难以看清它的模样。她彻底被妖息环绕,周身发冷,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怎么不哼了?我喜欢你的声音。”很快,妖怪止住了歌喉,脑袋往一边的肩膀上偏,一手放到脸颊边,做出了一个极其天真妩媚的动作,就像正对镜子梳妆自赏的少女。
听声音,正是怀棠。
令人作呕的腐肉味和血腥味更加浓重,回夜屏住了呼吸。妖风很盛,掀起帷帽轻纱的一角,露出她苍白无害的脸。
怀棠用欣赏的眼神打量回夜,发出银铃似的娇笑声。轻纱扬起时,它见到了回夜容颜,娇笑随即转换成了慵懒的浅笑,道:“我也喜欢你的脸,真好看!打个商量,借我用用?”
回夜被它恶心得不轻,没心情扯皮,双手抱胸,仰头冷笑道:“不借。”
怀棠将头偏向了另一边,抬起手,指着街道两头逼近的傀儡,轻轻说:“你和他们不一样,变成他们后,你就会喜欢我。你的脸给我吧,你会给我的。”
“不要辜负我对你的恋慕,好么?”它的语气像极了撒娇的小姑娘。
回夜被这娇滴滴的语气刺激得浑身直冒鸡皮疙瘩,哼了一声,掏出锈剑握到右手里,死死地盯着屋脊上的妖怪,冷声道:“我讨厌被冒名顶替1
怀棠撑着下巴,好像在认真考虑她的意见,默了片刻,带着哭腔问:“这可怎么办啊?”
回夜又是一阵恶寒。怀棠的语气总让她觉着自己像个欺负小姑娘的恶棍。
所幸,怀棠没有接着废话,幽怨地盯了她片刻,张狂大笑起来,“不想又怎样?由不得你1
话音未落,它闪电出手,掌中不知何时抓了一把短短的剔骨刀,携着狂乱的妖风从屋顶上掠下,直直扑向回夜的面门。
回夜早有防备,足尖在原地轻点,灵动如燕,瞬间躲开这次攻击。躲避的同时,她还不忘出手运转法诀,往手中锈剑灌注了强大的灵力,然后刺向怀棠的心脉要害。
怀棠自高空俯冲而下,气势上自然强过回夜,但是身在空中,无所依仗,相应的,破绽也更多。
回夜灵觉远超寻常术士,轻而易举地便抓住了怀棠的破绽,电光石火之间不仅拆解掉它的招式,而且随机应变,以自己的道法反制回去。
一击得中,她的锈剑擦着怀棠的腹部划过,它身体被划破的部位顿时溢出了一大团黑雾。
这团黑雾带着刺鼻的臭味,非常难闻,就像腐肉和烂木头混合在一起之后发出的味道。
应敌之际,回夜被熏得好一阵反胃,差点没忍住干呕。与此同时,她超凡的灵觉在近距离接触到黑雾的瞬间,竟感知到其中带着阴冥的气息。
哪怕在死生对决中,回夜亦不由为此分神,直道奇怪——妖怪虽是邪祟,但并非死物,身上绝不可能携带着阴冥的力量。
事情顿时变得复杂起来,她横剑以对,沉声喝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凡携带阴冥之力的东西,不为人间所容,皆归冥界管,哪怕是神界也不能插手。
怀棠明明是妖,怎会有阴冥之力?
怀棠并不答复回夜的问题,它聚拢伤处的黑雾,收敛起阴冥之力,喉咙里发出一声不甘的怒吼,顿时陷入狂躁之中。它本来对自己的实力很有信心,看回夜年纪轻轻,又不会御空飞行,修为想必高深不到哪里去,但是一交手,它连回夜的衣角都没有碰到,反而在两个回合里被回夜所伤。
它咬紧牙关,退出回夜的攻击范围后,咬牙问:“化元巅峰的修为,很好,你多少岁?”
回夜思绪一顿,下意识道:“十六……”
“骗鬼呢你1怀棠异常不忿,“呵呵呵,不可能1
它十分懊恼,絮絮叨叨地咕哝:“原以为是个细皮嫩肉的小丫头,未曾想是只老妖婆。”
回夜见它如此不配合,还埋汰讽刺自己,眸子一冷,驱剑再刺。虽是锈剑,但剑光璀璨无匹,若长虹横空,携着不可匹敌之势,威压对手。
怀棠心头发毛,险而又险地避开了此次攻击,飞身回到了房顶上。它收起轻视的心思,重新评估回夜的实力,丝毫不敢大意,狞笑道:“既来了清泉沟,就留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