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孤注一掷
晨光熹微,院子里的荷叶上还余几滴露水,浸润过水汽的莲花愈显娇艳。
郁华枝的侍女正将廊上帘子放下,风将帘挂吹得摇来荡去,因小姐还未起身,院中并不闻人声。
近几日连郁卿川都看出郁华枝心中有事,眉间的郁色久未消散,向明微打听也没有结果。
毕竟当时明微候在殿外,太后究竟同郁华枝说了何事,只有她自己知晓。
算起来今日到了日子,郁华枝忽地坐起身来,明微听见动静便入屋服侍她起身。
坐在妆台之前,细细端详郁华枝的神色,并不似前几日那般难看,反倒有几分坚定之色。
见她思忖片刻,便朝明微吩咐,
“明微,今日午膳后我要出门,去马房吩咐了小厮吧。”
明微应声下去,便换上顾嬷嬷给她挽发,瞧着自家小姐乌黑如瀑的的长发,不禁出声感慨,
“小姐的头发同夫人当年一般,养得极好。”
见嬷嬷提起母亲,郁华枝也不免出神,
“母亲去得早,我竟连她的模样也记不清了……”
顾嬷嬷叹了口气,替郁华枝梳着长发,
“夫人临终时命奴婢照顾好小姐公子,希望你们能够找到可堪托付的郎君,莫要像她一般,所托非人……如今大小姐已然出嫁,便剩下小姐你了,其实也不求郎君家世显赫,只要能一心对你,老奴也算是完成夫人所托了。”
郁华枝闻言,良久未有言语,用了午膳便吩咐小厮驾车去了雁归山。
今日天气极好,似刚染出来的孔雀蓝绸缎,澄净至极,不沾半分尘埃。
郁华枝一身莲青银纹蝉纱丝裙,因着暑热,手上轻摇一柄玉竹扇,几分清凉扑扇着美人姝颜。
想着今日想同殊玉说的话,显然是孤注一掷,所以神情也带着几分紧张。
不过半个时辰,马车便到了雁归山,郁华枝命明微在马车上候着,自己抬脚朝殊玉的院子里走去。
不知怎的,今日总觉得林中禽鸟欢腾,颇为热闹,想来是自己眼下心不静,在山中仍觉得吵闹吧。
待郁华枝来到院外,见殊玉已经站在门口,不知他等了多久,心下多了几分愉悦。
赫连羽看到这几日常出现在梦中的身影,松了口气,笑着问道,
“一路上来,可受了暑气?”
郁华枝笑着摇了摇头,指着腰间挂着的似镂金香囊开口,
“之前你给我的这个小玩意,往里头置几块碎冰,随身带着很是凉快。”
赫连羽侧过身同她一起进了院子,于正厅里坐下,见厅中的山水小景都冒着凉气,走进一看,竟也置了冰,郁华枝若有所思。
赫连羽走过来,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这是在想什么?”
郁华枝笑着开口,
“看此景我倒是想起,古人曾云‘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1]’”。
“此处颇有古人笔下神韵,好在你不常在此居住,不然午夜梦回之时,难免觉得过于凄清。”
赫连羽闻此言,倒觉得有趣,转身坐下,
“这不是有你在此么?想来两人总要好些。”
“快过来尝尝云梦斋的点心,虽开张不久,但也算清雅,我便捎来给你试试。”
郁华枝倒毫不见外,坐下便拈了一块细细品尝。
见赫连羽面露笑意,饶有耐心地瞧着自己,她忽地想起今日来意,喝了口茶清清嗓子,深吸了口气,
“殊玉,我想问你……你喜欢我么?”
见他一时有些愣住,郁华枝便接着开口,一股脑地将憋了许久的话说出来,
“我不知道你如何,但我的确动心了,否则也不会问你愿不愿意带我离开京城。”
“眼下我遇见了桩极为烦难之事,想着若你能带我离开,倒也不难解决了,只是……”
“若你不喜欢我,那今日便说清楚了,如此也可两下相宜……”
“你不用怕我难过,总得让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才是。”
郁华枝低着头,一下子说了这许多话总得缓缓,倒叫她一时不好抬头看对面的殊玉是何反应。
因对面过于安静,郁华枝正欲抬头,身前却忽然出现一道身影,两人距离极近,又闻到了他身上清冷的竹香。
赫连羽低头看着眼前娇软的美人,眉梢间都尽是笑意,还有几分藏在眼神深处的占有,
“华枝,是谁同你说,我不喜欢你的?”
郁华枝闻言,抬起头来望着高自己一大截的玉面郎君,眼睛带着几分湿气,显得雾蒙蒙的。
赫连羽见状无奈,将小娘子拥入怀中,鼻尖尽是娇软馨香,他这才明白温香软玉是何意,低声哄着郁华枝,
“若我不喜欢你,怎会答应带你离开京城?曾经以为自己生性不惯拘束,若有家室岂非累赘?”
郁华枝头枕着他的胸口,听他低声笑道,
“那日小舟打湿了你的河灯,你好生委屈地让我赔。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郁华枝瓮声瓮气地问道,
“你在想什么?”
赫连羽轻笑,
“我在想把自己赔给你,好不好?”
听到此处,郁华枝缓缓坐起身来,望着殊玉,
“那你说要带我离开京城,是认真的?”
赫连羽握着美人柔薏,正色回答,
“华枝,关于你的事,我都是认真的。事情料理完之后我定会带你离开,山高水远,想去哪里都随你。”
郁华枝又回到了他怀里,默默良久,倒是赫连羽又想起她方才所言,
“华枝,你方才说的烦难,到底是何事?”
郁华枝叹了口气,
“前几日我的好友姜弥召我入宫,不曾想太后娘娘宣了我过去说话,言语中竟有意为我说亲……我想着若是你愿意带我走,此事便迎刃而解了。”
“不过眼下看来,我们一时半刻也走不了,所以这才犯难了。”
赫连羽目光微凛,
“太后想为你指婚?不知她中意何人?”
郁华枝摆了摆手,
“不提他了,只要你愿意带我走,那此事便还有余地。”
赫连羽若有所思,却见郁华枝起身,走到书桌前,开口问道,
“也不知你们镖局在忙些什么,需要你在京城处理这么久?”
赫连羽垂眸一笑,随口答道,
“镖局常与江湖中人打交道,他们随性来去,一时耽搁也是有的。”
郁华枝本也只是随口一问,却被桌上的纸吸引了注意,挑眉笑道,
“殊玉公子当真是有品位,若我没看错,这应该是山陵公子的纸吧。”
赫连羽略顿了一下,便顺着她的话答道,
“郁姑娘目光如炬,这的确是山陵公子所制。”
郁华枝啧啧赞叹,
“这纸如今称得上有价无市,不知殊玉可愿割爱,送我几刀?”
赫连羽笑而不言,给茶盏里添了些水,竟是专心品起了茶,郁华枝便凑过去问道,
“怎么?你可是舍不得了?”
见他定定地望着自己,似是看透了心底所思所想,一时有些躲闪,
“若说是我旁的东西,你只管拿去。只是若论起山陵公子的纸来,华枝,想来你家中甚多吧。”
郁华枝叹了口气,竟是自讨没趣,
“原来你都知道了,不过知晓此事的人并没有几个,你是如何得知?”
赫连羽慢慢品茶,看着对面的小娘子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他甚是喜欢,
“你真想知道?”
郁华枝连忙点头,赫连羽才缓缓开口,
“你初次来雁归山便是为醉风竹而来,过后不过数日,山陵公子便出了以此竹制的新纸,故而我猜到了。”
虽然不止如此,但那些个缘由却不好让她知晓,只得扯了个谎,好在郁华枝没有深究。
“原来如此,竟是这样猜到的,我原本还以为是那个纸铺掌柜口风不牢呢。”
赫连羽起身,将还在抓耳挠腮的美人扶了起来,
“出去走走可好?”
郁华枝点头应了,便由着赫连羽牵起自己的手朝山顶走去。
两人并肩,郁华枝的手指悄悄在他手掌摩挲,掌心的茧子略厚,显然常握兵器,一时想起他曾说父亲对他要求甚严,想来定是天不亮便要练武的。
不由地开口问道,
“练武不易?从前你一定吃了许多苦吧?”
赫连羽浅浅一笑,握着郁华枝的手又紧了几分,
“回想起来……我十岁起便随镖局行走,刀剑无眼,若是不勤练武艺,只怕也活不到今日。”
“如今想来,有这一身武功也是好事,起码能够护你周全。”
郁华枝回望他,身后丛林映衬,更显他飘逸出尘,不觉会心一笑,
“记得我遇见你之后便同姜弥说过,你这般的品貌,若是达官显贵的郎子,定会成为京城所有姑娘的春闺梦里人。”
赫连羽垂眸,看不清眼底的情绪,
“华枝,若我只是一届江湖人士,并无功名利禄,你可会介意?”
郁华枝转过身,抬眼望着殊玉,笑着开口,
“富贵又何为?倒不如天高海阔四处游历,鲜衣怒马当是何等快意,何必拘束在京城这浑水里,瞧那些人搅弄风云呢?”
“我郁华枝偏就喜欢你这般的江湖之人。”
[1]摘自柳宗元,《小石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