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坦诚相对
车行数日,他们吃住大多在车上。
晚上,师父躺在她身旁的软垫上呼呼大睡,鼾声忽高忽低。三琯却睁着眼睛,看着车顶紫色的流苏发呆。
突然一阵细小的响动,窗帘被掀起来了。三琯下意识闭上眼睛,装成熟睡的样子。
可她即使闭上眼睛都知道,程云伫立窗后,目光在她脸上流连许久。
月光顺着他掀开的窗帘洒在车厢间,许久之后,他才松开窗帘,让车厢重归黑暗。
三琯轻轻松一口气。
可很快,马车门帘被掀开,程云一身月白道袍,轻轻上车跪坐在她身旁。
“睡不着吗?”他轻声说,手臂温柔地从她身下穿过,将她扶起来,“带你出去走走。”
话已至此,再没办法装睡。三琯认命地睁开眼,蹑手蹑脚走出了马车。
商队驻营选在了溪水旁,溪边一棵野垂柳,绦叶在夜风中缓缓摇晃,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映出斑驳的树影。
树下一块青色大石,在月光下仿佛一块巨大的碧玉。
“这几天,为何避着我?”程云在石上坐下,指了指身边的位置。
三琯犹豫了一下,坐在他身边:“有么?”
“四要和师父在马车上的时候,你话多得像树梢的麻雀。”程云看着她,“等我进来替你换药,你就闭上眼睛装睡着。”
三琯轻叹,仰头望着天上皎月:“你有没有一种感觉?身边的人常常像有很多秘密,但是他们却都不愿意告诉你。”
她记得太清楚,每一个细节都栩栩如生。
幼年第一次闹着来东方山庄——师父见到东方庄主如同耗子见了猫,死活不愿意。师徒两个闹了矛盾,连万岁都听闻了一二。
“小孩子家,愿意出京玩玩也不是什么大事。”万岁看着和小儿子玩在一起的三琯,眼里满是慈爱,“你做人师父,也不要太严肃了。暑月里带她去一趟东方山庄,又能如何?”
师父叹气:“万岁仁爱。我也真的是,实在拗不过她。”
临行出门,又转过头来:“对了,东方山庄春茶颇有盛名,等臣回来,定带上两罐给万岁尝鲜。”
有万岁金口玉言,又有师父自来宠弟子的声名在外,那年暑月他们去东方山庄的车队浩荡。东方庄主为人古板,师父在他面前,当真如同那见了猫的硕鼠,避之唯恐不及。
只是…她清晰地记得。
晚来风凉,也是今夜这样的一个夜晚,她从如意楼的床上爬起来,隐隐约约看见湖面中央火光闪烁。
以为那是夏夜鬼火,小三琯吓得直哭。
师父听见她的喊声,连忙从外室冲了进来,而在他身后不远处,正是白日里“避之唯恐不及”的东方庄主。
“东方爹爹和师父在无人时总会一起…商量着什么。”三琯轻声说,“每年夏天我来东方山庄,人人都道冲虚观的华山派掌门宠小弟子,给她准备的衣裙玩具足有七八箱。”
“可我却比谁都清楚…那接连七八辆车之中,明明连一件我的东西都没有。”
为什么师父要这么说?车里原本装了些什么?为什么师父要和东方庄主装成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
三琯把所有的疑问藏在心间,想等待一个答案。
可她等来的,只是越来越多的问题。
“好像信任我,是一件很难的事似的。我比很多人想象中都要坚强许多,可无论怎么说,总还是被当成易碎的瓷娃娃,要用保护罩子盖起来。”
“所以…我很讨厌别人对我说谎。”三琯抱着膝盖,望着溪水出神,“如果每个人都可以对我坦诚相待,该有多好。”
程云垂眸:“说谎,有时是身不由己。”
“云哥哥,”三琯从青石上滑下,纤细的脚踝浸在清澈的溪水中,“巴贯巴公公,是你杀的吗?”
“是。”程云停了很久,终于开口。
三琯:“东方爹爹,是你杀的吗?”
程云“不是。”
三琯:“穿云弩还在你手中吗?”
程云:“不在。”
三琯:“会对我说谎吗?”
“不,我不会。”程云看着三琯,轻声说,“若说这世上有一件事我绝不会再做,那便是说谎骗你。”
她定定看着他,良久道:“我信你。”
程云便笑了,笑容比月光还清澈。他伸手将三琯从溪水里拉出来,压着她的肩,让她重新坐回那温凉的青石上。
“你的问题问完了,现在该换我问了。”程云轻松地笑笑,“唔,今晚睡不着,是因为担心李承衍吗?”
程云探究地打量她。
不,并不。三琯摇头。
虽然知道李承衍处境危险,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并不担心他。
“阿衍在你身边的时候,会让你很想去保护他。可是当他不在我身边,或是我眼前的时候,总会给我一种…我好像一点也不认识他,不了解他的感觉。”
她记得很清楚。
那年安然扶桑国进贡乳扇点心,精致喷香,却被师父倒进香炉,连渣都不许她碰:“十一皇子宫中,那个笑眼的宫女都中毒了。”
三琯与十一宫中内侍宫女一向交好,闻言一惊:“莺儿姐姐吗?”
师父不置可否;她再去十一宫里时,眼珠子滴溜溜转一圈,再不肯吃他宫中吃食,旁敲侧击打听莺儿的下落。
李承衍不甚在意,随口安慰:“…人没死,送到东方庄主那里解毒去了。”
三琯点点头,也不多问,回冲虚观收拾了两锭银元宝,就缠着师父要去那“东方山庄”。
她跟在师父身边来来往往这宫城里,近十年。她看过、听过太多血淋淋的故事。宫中重病被挪出去的,一向是九死一生。她太知道了,宫女们一朝落难,连保全自己都没能力,只能一点点地等死。
好歹相识一场,三琯揣好了银元宝,日日缠着师父要去“东方山庄”看看。
那年暑月,师父拗不过她,终于带着她来到了东方山庄。
车队浩浩荡荡,东方庄主板着张脸亲自来接。一开始,三琯心里怵怵的,见了东方爹爹老实得跟只小猫。
没两天,山庄上下她混熟了,见了东方庄主也不怕了,便抱着东方庄主的手臂摇啊摇:“…莺儿姐姐的毒解了吧?”
东方庄主眉梢一挑:“什么莺儿姐姐?三琯,宫城里送出来的人…只有死人。”
三琯打了个寒颤,眼神有些迷茫。
她是从那一刻才真正意识到,李承衍可能远比她想象中…更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