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016
天边的余晖渐渐淡去, 城市里华灯初上。
忽然手机铃声响起，安澄回过神，接起电话, 听见了历威廉的声音。
“安澄, 我已经到了。”
“好, 我这就来。”
挂下电话，她匆忙去收拾提包。忽然一滴水落在手背上, 她愣了一下，试试探探地去触碰下巴。下巴湿漉漉，冰凉凉，尽是将落未落的眼泪。
安澄望着指间沁着的泪水，一脸茫然。因为从始至终她一直很平静, 并没有丝毫想哭的冲动, 那么这眼泪是从何而来？
来不及细想，她只当是做了一场荒诞的梦。忽而梦醒，她整理好心情, 擦干泪水, 开始取出粉底补妆。
安澄天生皮肤好，细腻如白瓷, 此刻有了妆粉的修饰，一张脸更是犹如粉雕玉砌。
她审视着镜中的自己, 觉得少了些颜色，随即从包里取出口红。
口红她常备有三支不同颜色, 以便适应各种场合。从中挑了一支最艳丽的涂在嘴上，她顺手整理好衣衫，起身离开公司。
此刻天未黑透，云层之间的缝隙透出微微的鸦青色, 安澄迎着风向前走，很快看见路边停着一辆红色的宾利。
安澄走向那辆车，目光隔着玻璃往里瞧了一眼，待看准了对方的模样，这才轻轻敲了两下车窗，拉开车门，坐在了历威廉的身边。
历威廉将目光转向她，脸上带着微笑：“今天过得怎么样？”
安澄勾了勾唇角，因为笑容并非发自内心，看起来更像是在强颜欢笑，好在车内昏暗的光线替她做了掩护：“挺好的。”
历威廉侧过身，双手搭在方向盘上：“我有个朋友办了一场私人酒会，除了品酒，顺便还会竞拍他的几件作品，时间就在今晚。我知道我原本是约你吃饭的，但是这次机会难得，我也是刚刚收到邀请，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不如我们转道去酒会？刚好我可以把朋友介绍给你认识。”
安澄原本是个喜欢清静的性格，不爱去凑热闹。但是此刻她心情沉闷，正需要热闹的气氛将这股沉闷冲散。
她轻轻巧巧地一点头：“没问题，我把我今晚的时间都交给你。”
历威廉展颜一笑，将车驶上了公路。
很快，汽车停在一栋低矮的建筑前。
低矮并不意味着不起眼，安澄边向前走边打量，发现整栋建筑颇具艺术感，设计师以大面积的水泥墙为主体，线条笔直，风格干净利落，四周还有草木环抱。草木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与当中穿梭而过的流水交相辉映，犹如一处世外桃源。
安澄回头问历威廉：“这是什么地方？”
历威廉回答：“这是个新建成不久的私人画廊，平时会展出一些艺术品，不过并不对外开放，所以来到这儿的基本都是买家，很少有单纯的游客。”
“看来我属于少数派。”
“不，你属于买家的参谋。”
二人相视一笑，一同踏上门口的台阶，走入画廊。画廊总共分成两个部分，其中有一半空间是展厅，另一半则是活动场地。
此刻活动场地内此刻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大家衣着体面，举手投足间呈现出一副上流人士特有的优雅派头。红酒杯是每个人手里必不可少的道具，他们三五成群地站在一起，时而推杯换盏，时而寒暄说笑。
而历威廉似乎是这里的熟客，刚一进门便有人同他打招呼。
那人三十来岁，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微笑有时是隐藏真实内心的利器，只不过人的表情可以伪装，眼睛却是不能。安澄看着他，总觉得他目光中充斥着一股淡薄而锐利的锋芒，锋芒隐在温和儒雅的外表下，轻易不能察觉。
安澄礼貌性地向对方点头问好。
对方起初将注意力尽数放在历威廉身上，对待安澄仅是匆匆一瞥，然而就在那一瞥之间，他看清了安澄的长相，忽然瞪大眼睛：“你不是宋栩之先生的助理吗？安澄，我记得您叫安澄对吧？”
安澄望着对方仔细辨认一番，的确是感觉有些眼熟。
对方提醒道：“这才几年不见，安小姐竟然把我忘了，我是潘明远啊。”
安澄定定地看着对方，而后神色一僵，仿佛是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回忆，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我想起来了，您是潘先生，我们上次见面还是五年前在澳门。”
潘明远笑了笑：“安小姐记性不差嘛，这种小事都还记得。宋先生今天来了吗？是否方便带我去和他打个招呼？”
安澄眉头微沉，显然是不大情愿：“我今天是和厉先生一起来的。”
“哦——这样啊，那我就不打扰两位了，有机会我们再聚。”
“好的，再见。”
看着潘明远的背影渐行渐远，历威廉转过脸问安澄：“怎么了？我怎么感觉你很不喜欢他的样子？”
安澄对历威廉对视一眼，接着又把目光转向远处：“我表现得有这么明显吗？”
“有啊。”历威廉笑了笑：“究竟是因为什么？”
安澄若有所思地一抿嘴：“很多年前的事儿了，现在说出来都是笑话。”她扭脸冲对方挤出个敷衍的微笑：“我们去那边看看。”
依照安澄的打算，她预备走去角落，随便找个地方坐下，哪知这一路接二连三地遇见熟人，个个见了她三句话离不开宋栩之。渐渐地，她发现自己在这里的受追捧程度居然要比历威廉高出不少，而背后的原因仅仅因为自己曾是宋栩之的助理。
赶在下一位到来之前，安澄逃似的避去展厅。展厅人少，她漫步在一幅幅画作之前，听见历威廉在背后轻轻发笑。她转过头：“你笑什么？”
暖黄色的灯光下，历威廉的头发呈现出一种漂亮的金黄色，越发衬托出他皮肤白得发光。仿佛一尊古希腊的大理石塑像，英俊这个词并不足以形容他的相貌，只能将他比作一件艺术品，除了赏心悦目以外，还透着一股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他双手背在身后，走路时脚尖向前踢，是个孩子式的走法：“没想到你这么多人认识你。”
安澄自嘲道：“狐假虎威而已，他们是都冲着宋栩之来的，又不是我。”
“你以前跟在栩之哥身边很久吗？”
“一年多而已，后来就出国了。”
“为什么会选择出国呢？”
安澄沉吟片刻，囫囵道：“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觉得自己应该换个环境。”
历威廉微微一笑：“也对。”
话音落下，安澄忽然在一幅油画前顿住脚步。
画幅尺寸很大，边长大约有两米。画面采用红黑橙三种色调，从上到下呈横向铺叠开来。人若是站在近处，第一眼很难分辨画里描绘的内容，非得站远了，才能看出画中展现的是日落前的余晖——河水旁，夕阳下，对岸的树林黑如浓墨，仿佛一道分界线，分隔出绚烂旖旎的水与天。
安澄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回头看向历威廉：“这里能拍照吗？”
历威廉一点头：“当然，记得关掉闪光灯就行。”
安澄查看了一眼闪光灯设置，确定处于关闭状态后，对准面前的画按下了快门，接着习惯性地随手发在朋友圈，配文只留下一个敷衍至极的句号。
历威廉在一旁默默地观察着她，见她收回手机后，又对着画作静观许久，便笑着问道：“喜欢吗？”
安澄回头看他，仿佛是察觉到了什么，随即一勾唇角：“一般般，就是看着这个风格觉得挺有趣的。”
她当然是喜欢的，否则也不会特意拍照留念。之所以口是心非，无非是看出对方有想买下画转送给自己的打算。无功不受禄，自己没道理去白占人家便宜。
历威廉将目光转向那幅画：“一般吗？我觉得还不错呢，笔触凌厉而不跳脱，是一幅很难得的佳作。”
话音刚落，余光里闯入一道人影。
安澄侧眼望去，见来者是位体型清瘦的中年人，黑衣黑裤，留着一脸浓密的络腮胡子。胡子削弱了他唇角勾起时的程度，却挡不住眼睛里透出的惊喜。
“威廉！”他大声叫道。
历威廉回过头，正好对上他的目光：“嘿，封辛，好久不见。”他亲切地拍了一下对方的肩膀，随即揽着对方面对了安澄：“安澄，这位就是这幅画的作者，封辛，封大画家，是我爸爸的得意弟子。其实他最早也是学雕塑的，哪知道后来又跑去画油画，真是我们雕塑界的叛徒。”
安澄礼貌性地与对方握手。
封辛笑容温暖，并没有寻常艺术家身上常有的清冷高傲：“你别听威廉瞎说，艺术是一个圈，各门各类都是相通的，没有什么叛徒不叛徒。还不知道安小姐是做什么工作的？”
安澄笑着回答：“建筑设计师。”
封辛一抬眉毛：“哦，太好了，那也算是同一个圈子里的人。”他说完，回头扫了一眼旁边的画：“安小姐觉得这幅画怎么样？”
安澄摊开掌心，向对方展示自己的手机屏幕：“我刚刚已经拍了照，分享到了朋友圈。”
封辛笑着一点头：“这是我三年前的作品，也是至今为止我最满意的一幅。”
历威廉好奇的插嘴道：“那你这次怎么舍得拿出来竞拍？”
封辛看着画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些许感慨：“不破不立，总怀念过去对将来并没有什么好处，倒不如把它托付给一位懂它的人，也算是个好归宿。怎么？你有收藏的打算？”他回过头看着历威廉。
历威廉微微眯起了眼睛：“那得看封画家把价格的门槛设定在什么地方，我可不想为了买你的一幅画倾家荡产。”
封辛咧嘴一笑，笑出一排整齐的白牙：“别这么谦虚，我的画再贵，对你而言也不过是九牛一毛。”
“你可太高看我了，九牛一毛的是我爸，不是我。”
安澄看得出两人是多年的密友，说起话来半奚落半玩笑。
一言我一语地闲聊片刻，封辛主动提出要带安澄逛画展。三人一起将整个展厅逛了一圈，边走边听封辛聊他的创作历程，及至隔壁传来音乐声，才一同往活动区走去。
此刻活动区又有不少新的客人到场，大家看见封辛出现，立马乌泱泱地围了过去。安澄则趁着人少走到餐台边，挑了几样点心放进盘子。
点心有甜有咸，做得实在是精致，安澄有心想多吃几个，奈何历威廉在旁边，不好意思大吃特吃，只吃到不饿便放下小银叉，转而坐去一旁的沙发上，看着面前舞池里的人跳舞。
历威廉见她看得认真，索性站起身，微笑着向她伸出手。
安澄一脸茫然：“怎么了？”
“请你跳支舞。”
安澄脸一红：“我不会跳舞。”
历威廉牵起她的手：“没关系，我教你。”
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徐徐蔓延，激得安澄心头一紧，她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是神经过敏——跳舞哪有不拉手的。
亦步亦趋地跟在历威廉身后，安澄站在舞池中央，手掌轻轻搭在对方的肩头。
光线柔和，空气里飘着红酒香，音乐缓慢而缠绵。恍惚间，安澄生出了一种错觉——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并不是历威廉，而是宋栩之。
熟悉的触感，似曾相识的场景，安澄的心在不断地下沉，下沉……直到身后传来一阵喧闹声，她怔怔地回过头，惊讶地看见宋栩之穿过人群，正直直朝着自己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