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回头
两人沉默无言, 他本不是个多话的人,多年的高位更是让他习惯少言,以前都是她围着他说个不停, 她不说话了,他就更不知道说什么。
秦曜看着她低垂的脸, 岁月早已在她脸上留下痕迹, 她生得很美,柔柔弱弱的气质偏是副泼辣大胆的性子。
但再天生丽质也抵不住岁月的侵蚀, 她的脸依旧白皙,却不复从前的光润, 像是被生活的压力蒙了一层灰。
她的手捏着衣角,无意识地揉搓着, 秦曜目光扫过她的手,曾经纤长葱白,经常大胆地来抓他衣角, 即便一次一次被他撇开, 她还是锲而不舍, 直到他冷然妥协。
他记得那双白嫩的小手拽住自己的感觉,有点烦又有点燥, 他再不耐再冷目, 她就是拽了一次又一次, 他冷然, 她却望着他笑得开心。
而现在, 这双手却不复曾经的光洁白嫩,手上肉眼可见有好些印子,或深或浅,或细或长, 像是被刀划的,也有被油烫过的,零零星星,无言地诉说着她这些年来的生活。
秦曜注视着那双手,心仿佛被人狠狠地攥着,仿佛又回到彻底失去她消息的那一天。
他没有开口问。
何柏宇却凑了过来,觑了一眼秦曜,眨着大眼睛委屈又期盼,“妈,我出去玩一会儿好不好?”
客人在,他妈对他就要温和些。
金珠瞪他一眼,数落道:“还出去玩儿什么,你这两天老是惹祸,昨天到处乱跑害你妹妹到处找你,早上要不是你秦叔叔的司机刹车快,咱娘俩都得去见爸!还想着出去玩儿,不准去!”
金珠本来就憋着气,何柏宇这个闯祸精还敢发客疯,想也没想就顺嘴骂了出来,这说完之后,才反应过来秦曜还在。
她顿时住嘴,讪讪地觑了一眼秦曜,有点难为情。
她就是这样市井的女人,从前泼辣多少还有些女孩子的娇俏,但现在就真的只是中年妇女的泼辣了,不用说,从前秦曜就看不上她这点,现在怕更是厌恶了。
她在他身上没学会其他,自知之明这个词倒是体会深刻,她就是这样俗不可耐的女人,再怎么装温婉也是装不出来的。
只是多年不见
,她隐约有点心思,不愿把自己最真实却最不堪的一面给他看到罢了。
何白莲一直在旁边小心观察,见状忙招呼何柏宇,“哥,快中午了,你就别出去了啊,我给你蒸个你最喜欢的蛋花,你听话,去弹会儿钢琴出来吃饭。”
何柏宇被他妈一顿数落,习惯了皮都不紧一下的,听了何白莲要给他蒸蛋,笑嘻嘻地应了,高高大大的年轻男孩对着秦曜笑得憨傻真诚,“秦叔叔,我有一架很漂亮的钢琴,我弹琴给你听好不好?”
何柏宇最好的东西就是他的琴音,逮谁都想炫耀一下。
秦曜含笑看着他,点了点头,“好。”
何柏宇还要去拉秦曜,金珠撂下脸,斥他:“何柏宇你今天是不是又皮痒,快自己去弹琴,别闹你秦叔叔。”
何柏宇当然不敢挑战金珠的权威,他看了看秦曜,秦曜不自觉地拍了拍他的头,朝他一笑。
何柏宇亮了亮眼睛,偏头一看,他妈还在一旁虎视眈眈,他悚然一惊,瘪着嘴怏怏地进了后院。
秦曜看着他的背影,莫名生出许多惆怅,他沉声问道:“他一直是这样?”
金珠瞟了一眼秦曜,又看着何柏宇,眉目中闪过一丝复杂沉重之意,随后又恢复常态。
她语气如常,“不是天生的,小时候落了水发烧,烧久了没退下来,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她对着秦曜笑了笑,带着几分不自在,避开他的眼神,像是在解释什么,“这孩子除了这点,其他的都还好,就是要人看着点。”
秦曜的嘴抿得有点紧,眉目低沉地看着金珠。
金珠低垂着眉眼,长长的眼睫覆在眼睛上,让人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她知道秦曜在看她,正是因为他在看她,她才不敢抬头,只是这样被他看着,莫名就觉得有点难堪,她不需要别人的怜悯,她儿子也不需要别人的怜悯。
尤其是这个男人的怜悯。
她抬眸极快地冲他笑了笑,像是掩饰着什么,“这孩子真的挺省心的……”
秦曜定定地望着她,忽然问道:“他父亲什么时候去世的?”
秦曜久居高位,很容易从金珠的只言片语中抓住关键信息,孩子的
父亲,金珠的丈夫已经去世了。
金珠一滞,像是想起了什么,看了一眼秦曜,缓慢答道:“他六七岁的时候……他爸就不在了。”
秦曜蹙着眉看她,周身环绕着严肃的气息。
他又环顾了一下这家小店,一眼就能拼凑出这个女人这么些年来的生活。
丈夫早逝,她一个女人肩负起这个家,带着两个孩子,其中一个还是那种情况,她是怎么熬过这些岁月的?
秦曜不知道,他不敢去想,只是心尖酸涩得很,仿佛有一股热流,直往眼眶上涌。
他的目光静静落在了面前这个女人身上。
金珠没有看他,却有些坐立不安,她猝然起身,左顾又看地说道:“哎,都这个点了,那什么……秦……你贵人事忙,我也不好再耽搁你的时间,总之今天幸亏遇到的是你,否则我们娘两个还不知道怎么收场。真的谢谢你,还好心送我们回来,你看……我这里地儿又窄,连杯好茶都没有,真是招待不周,你别介意啊……”
金珠絮絮叨叨地说着,跟个没事儿人一样,话里话外都是要送客的意思。
她一眼扫过秦曜,脸上带着招呼客人的笑,仿佛就是偶遇到一个多年前的熟人,并没有什么特别。
秦曜没动,只神色淡淡地看着她,仿佛许多年前看她一样,任她的心飞扬或是跌落,他都岿然不动。
他对着她还像从前一样从容冷然,她却没了那时候的大胆无畏,剩下的都是认清现实和自我后的窘迫羞愧。
她局促地捋了捋头发,强笑着说道:“实在不好意思,马上就中午了,我这里也该忙了,这里地方窄,到处油腻腻的……就不留你了。”
金珠低声说完最后一句,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淡去。
今天这场荒唐的相遇,怕是连他心中关于她的最后一点体面都留不住。
倒不如不要再见,早点结束也好。
她这样说,秦曜看了她一瞬,然后站了起来。
他身量高大挺拔,又久居人上,气势比从前更甚,他站在金珠面前,骤然让人感受到了压迫。
金珠不着痕迹地退开了些,随口又说道:“那什么,你贵人事忙,我就不送你了,
慢走啊……”
眼睛始终撇在一边,没有看他。
秦曜垂目看着她,她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一紧张话都多,叽叽喳喳的,翻来覆去也没个逻辑,脑子不聪明嘴巴又快,没什么内涵,说得多错得也多。
但就是敢往他面前凑,多少人都不敢的,她就敢反复捋他的虎须。
那个时候的大姑娘,少有像她这样没脸没皮的。
秦曜不知道为什么,那段时间并不长,却是他记忆里少有的鲜活的记忆,这么多年了,从未褪色。
曾经十几岁,泼辣大胆的女孩,渐渐就重合到面前这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身上,她身量依旧苗条,容颜依旧美丽,他从前嫌弃的粗糙泼辣,却是她活到至今的凭恃。
他不动,就那么看着她。
“金珠……”他低声开口。
金珠身体微微僵了僵,抢着开口,“诶,那什么,真的,莫耽误了你的事,今天谢谢你送我们娘两个回来,我真不留你了……”
“那天晚上的人是你对不对?”秦曜忽然开口打断她。
金珠的声音像是卡在了喉咙里,她猛然抬眸看着秦曜,却在下一刻,撇着眼神看向别处,有点慌却又故作镇定,“什么那天晚上?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秦曜低头看她,不放过她脸上一丝表情,低声笃定道:“那天晚上的人是你。”
他对她从来都是这样从容笃定。
金珠猛地看向他,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芒,似是嘲讽又似是愤怒,隐约还有丝悲伤和哀痛。
她的嘴角神经质地提了提,仿佛在笑,声音却在颤抖,“秦曜,今天碰到你,你能送我们娘俩回来,我很感激,但是你别提过去的事了成吗?”
“算我求你,我现在也是一把年纪的人,有儿有女,女儿都是要成家立业的人了,你再在我跟前儿提这个,不是在臊我吗?真的,我自己想起年轻那会儿的事都觉得臊得慌,真想回去给自己两巴掌,扇醒那个没脸没皮丢人现眼的人。”
“真的,我女儿还在,给我留点脸,别提了,成吗?”金珠胸口剧烈起伏,似是压抑着某种强烈的情绪,眼眶都红了。
秦曜盯着她,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喉头却像是有什么
堵住,他的手紧握成拳,后牙咬得死紧。
他艰难开口,“金珠……我一直不知道那个人是你,我一直以为那个人是宋蓉,我,我那时候不明白……我……我后来一直找你……”
“嗨,你看我,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有什么好说的,咱们以后见不了面,也碍不着……”金珠打断他,声音却好像有点发抖,她背过脸去,音色有点变,“别说这些了,你走吧……赶紧走……”
秦曜声音陡然顿住,金珠的脸背着他,他看不到她的神情,却知道她整个人在微微发抖。
她在哭,他的金珠在哭。
却没有声音,连眼泪都不让他看到。
这么多年来,她是不是就是这样背着脸哭,她的眼泪不给人看到,因为她知道,再多的泪也只有自己擦。
秦曜的心仿佛被大锤猛击,痛得不能自抑,他的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终是想要伸手按住她瘦削的肩膀。
金珠却好像感应到了,她低声催促他,像是已经忍耐到了极限,“你走吧,赶紧走……”
秦曜的手顿在半空,慢慢攥成拳头收了回来。
“金珠……”他的心刀扎一般的痛,为她的眼泪,为她被生活磋磨后的隐忍低头。
秦曜定定地看着她,半晌,他撇开眼神,终是迈步往外走。
他走得很慢,店里面很静,他的脚步声越发明显,“塔”“塔”“塔”,一步一步,稳重又有力。
仿佛多年前每一次他离开一样,一旦决定,便是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金珠嘴角想笑,却仿佛神经质一般抽了抽。
早就曲终人散,各自生活,没想到这么多年了,居然还要来演这一场。
他真是自己命里的坎,摔了一次还要再来绊她一次,前一次是她年少无知,活该栽那么一个大跟斗,这一次,还来掀她的伤疤又是做什么?
“秦叔叔!你要走了?你不听我弹琴了?”何柏宇突兀的声音插了进来。
秦曜回头。
何柏宇已经窜到了秦曜面前,高高大大的男孩,几乎和秦曜一般高大,他眼神单纯又焦急,“秦叔叔,你别走,我还没弹琴给你听呢!”
金珠猝然回头,她看着面前的两
个男人,脸色有些煞白。
她的嘴唇张了张,像是有些颤抖,呵斥道:“何柏宇,你是不是又不听话,回去玩你自己的!”
何柏宇被金珠吼惯了,有点瑟瑟地看了一眼金珠,他是会看眼色的,一看金珠的样子就不敢再闹。
当下讷讷地不敢再扭着秦曜。
秦曜仔细看着面前的男孩,他五官都像金珠,脸型却有些硬朗,恰是这份硬朗,中和了他精致的五官,是个极俊朗的男孩。
只是眼睛里闪烁着不符年龄的无辜和单纯,秦曜不知怎么的,心头陡然就泛起一股酸涩之意。
他拍了拍何柏宇的肩,声音十分和蔼,“秦叔叔还有点事,今天就不听你弹琴了。”
他看了一眼金珠的侧影,柔声道:“你听你妈妈的话,进去玩儿,下次秦叔叔给你带好玩的来。”
何柏宇一听有礼物,拍着手跳了起来,兴奋地跟他妈妈报告,“妈妈,有礼物,秦叔叔下次要给我带礼物!”
生怕他妈拒绝。
金珠把他往后拽了拽,柳眉一竖,呵斥道:“别瞎闹,快进去!”
何柏宇不敢违逆他妈,小心地看了一眼秦曜,见他不说话,还友好地朝他挥手,知道大势已去,不敢再犟,嘟囔着嘴跟秦曜说了句“秦叔叔再见。”
然后怏怏地进了后屋。
金珠看着何柏宇的背影,眸光微微闪动,随后回头,“他就是个小孩子性子,说话你也别当真,你去忙你的,以后……以后也别过来了,今天就谢谢你了,走吧……”
她总是这样,想什么就说什么,一点含蓄都不会,一点余地都不给他留。
秦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半晌缓缓地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却仿佛有些苦涩之意,“好,我走。”
这是金珠第一次赶他走。
真可笑,从前都是他冷着脸走开,丢她在原地,但他那时候不曾多想,但心里其实隐约明白,她不会离开。
他走得再多次,她还是会朝他飞奔过来,亮着眼睛看他。
仿佛他就是她的天,她的心,她的一切,她的所有。
她怎么会赶他走呢?
她喜欢他都要喜欢得疯了。
秦曜自嘲地笑了笑,他那时候是多么
的愚蠢又自负啊!
他就是个混蛋,他活该,他活该孓然一身无儿无女。
但这并没有让他痛,真正的惩罚是再遇到这个女人,是她眼角的细纹,是她手上的风霜,是她眉眼的隐忍,这些才是他秦曜的惩罚。
像是被一刀一刀插在他的心头。
等他明白过来的时候,早就彻底失去了她。
而她,过着这样的生活,生活将她的光彩尽数磋磨干净,像是两辈子的人和事,如果说曾经是遗憾,后悔,此刻却是实实在在的痛。
是他愚蠢的骄傲和自负,错过了这个女人。
如果他在她身边,如果他在她身边……
她不会吃这么多苦,她不会哭都背着脸哭,她不会被生活磋磨得退步低头,她一定还有明珠般的光彩。
他不该提那件事,但那天晚上的事是他这二十多年来的心病,金珠就是他的心病,如鲠在喉,耿耿于怀。
日子久了就像扎了根肉刺在心里,一时要不了命,长久却时时牵扯,那种痛仿佛能忍,又仿佛能忘。
秦曜就这样忍了二十多年,忘了二十多年。
今天却是自己将那根刺连血带肉地扯了出来,心病非但没好,那拔去的仿佛不是肉刺,而是自己整颗心。
空落落的,冰凉得骇人。
“我走……”秦曜低着头重复了一句,脚下犹如坠了铅。
金珠也低着头,不去看秦曜,手却有些颤抖。
何白莲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看着金珠红着眼抿着嘴,看着秦曜一步一步地走了出去。
他没有回头,如山一般的身形却莫名让人觉得沉重。
何白莲忽然就红了眼眶。
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金老板,来碗臊子面,再加一份炒肉片。”
金珠像是陡然清醒过来,她背着人抹了抹脸,“哎”了一声。
再看,是熟客,金珠问道:“三两吗?炒肉片炒什么?”
“你看着炒就是,再来二两酒。”熟客姓李,叫李成,四十来岁,北方人的粗狂长相,性格也很爽朗,生得又高壮,现在拉了个草台班子做装修。
离婚好多年了,没个子女,也没个家,粗粗糙糙的,常来这里吃饭,跟金珠很熟。
金珠正要去煮面,李成却
一下拉住了她的衣袖,他嗓门大,“眼睛怎么红了?哭过了?出什么事了?”
他一连问道,话音中掩饰不住的关切。
店外的人顿住了脚步。
金珠瞥了一眼,把袖子抽了出来,敷衍道:“谁哭了?刚才切洋葱熏的。”
李成不是多缜密的人,他的细心止步于观察到金珠红了眼睛。
听金珠这么一说,他顿时放下心来,笑道:“没哭就成,我还以为有人欺负你呢。”
金珠到灶面上去煮面,随后答道:“谁敢欺负我啊……”
李成坐下来,看着水汽氤氲中的金珠,真心实意笑道:“谁欺负你,你就跟李哥说,李哥帮你收拾他。”
“你比我小几岁还充什么李哥。”
“不就小你两岁么……”
……
“反正你有事儿言语一声儿,我不是你哥也能帮你出头。”
……
“你这店里要不要装修一下,过几天我拉几个人帮你弄。”
“有什么好装的,都是些街坊邻居过来,装不装都没多大区别。”
“装一下又不费事么,你放心,我收钱的,我不让你占便宜……”
秦曜听着身后传来的对话,一步一步往巷口走去。
金珠眼角扫了一眼那个越来越远的背影,眼神渐渐暗了下来。
何白莲在旁边看着,“妈,我看你脸色不好,要不今天就不开店了?”
金珠眉头一竖,“说得轻巧,不开店我跟你哥喝西北风去?”
何白莲收起刚才担忧的心,这还是她妈。
她悻悻地嘟囔一句,“我不是想着你心情不好么?”刚才跟那个秦叔叔显然是有旧情的样子,她妈还哭了,何白莲又是心疼又是好奇。
“诶,妈,你跟刚才那个秦叔叔到底怎么回事啊?”到底按捺不住自己的八卦之心。
金珠瞪她一眼,“大人的事小孩别管!”
何白莲用手肘撞了撞她妈,“说说嘛。”
金珠一反常态,没再骂她,却沉默起来,何白莲见状不对,小心问道:“妈,你没事儿吧?”
本来以为插科打诨一番,她妈心情能好点。
这样子看起来,这个秦叔叔对她妈的影响很大。
“我进去歇会儿。”金珠似是很疲累。
何白莲连连点头,又保证道:“你去歇着吧,这儿我顶着。”
金珠点了点头,心事重重地回了后屋。
何白莲一个人在店里,忙得是脚不沾地,等忙完都下午3点过了,何白莲赶着要走,自然也没时间跟她妈交待她结婚的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中年人的爱情,时间打磨过,更知道自己要什么。
总之是个追妻火葬场的故事,不过错过太多年了,希望他们能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