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锁链
拂珠还记得这春生秋杀曲为何只有半支。
她抬眸, 果然前方不远处,一袭玄衣的乌致坐在树桩上,正弹奏她送的那把七弦琴。
彼时她觉得可惜, 现如今她也仍然觉得可惜。
只是不承想, 这样一幕, 竟让她记得如此深刻, 以致于幻境原封不动地回溯, 连同那些断木残枝都与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大抵在她心里,不仅想要向乌致寻仇, 更有对他的恨。
拂珠没什么表情地听乌致奏曲。
然后没等琴声如记忆里的那般中断,她已然化出剑指,一下粉碎了这幻境。
“哗!”
海浪声传入耳中,拂珠睁眼。
碧海蓝天, 日头高高挂着,由于秘境本身就是一个独立的小世界,因而东海幻境内的时间流速与现实不甚相同,拂珠觉得,她应该没花太久。
果然,她刚坐起来, 就听张师弟惊喜道:“你这么快就破出幻境了?”
拂珠望过去,张师弟正是跏趺而坐的姿势,似乎刚准备入定,却被她的破境给惊动。
拂珠问:“我花了多长时间?”
张师弟道:“八息。”
比当年凝碧道君的十息还要更短。
若非每次招新, 为准确记录孩子们的破境用时, 他都会在送孩子们入幻境的同一时刻,立即使用宗门发放的灵符,否则以他的速度, 恐怕拂珠在这西岸逛个半圈,他也还没赶到。
“你这心性,他日必将扶摇直上,”张师弟毫不吝啬地赞叹,“真不愧是修剑的好苗子。”
拂珠听着,倒没沾沾自喜,只略略颔首。
好歹是转世重修之人,倘若连过个幻境都比不得前世,那她干脆别转世算了。
而见拂珠这般不骄不躁,张师弟赞赏之意更浓。
便问:“饿不饿?我这有辟谷丹。”
拂珠道:“不饿。”又说她有带吃的。
说着打开肩上背着的小包袱,给张师弟看了眼,里头整整齐齐码着好几个油纸包。
曲从渡和赵翡做的奶糕没在其中。
她不仅没像赵翡说的请同行的孩子吃,她甚至直接收进须弥戒里,大有要一直放着当传家宝。
注意到拂珠这包袱里全是吃的,并没有鞋子衣物等行李,张师弟知道她手头必然有须弥戒,便说如果想吃热的就喊他,他们得在这西岸呆满十天。
拂珠点点头。
她系好小包袱,重新往肩上一背,便拍拍裙子站起身,准备往周围转转。
百年不见,她得好好看看蓬莱变成什么样了。
张师弟见状,便又嘱咐她别跑太远。
仙岛西岸虽常年人来人往,但还是有不少灵兽族群在此生存。那些家伙都是野生的,非修士豢养,动辄便会主动攻击路过的人族,几乎每年都能听闻有凡人在西岸被灵兽咬杀身亡。
拂珠自然知晓这些。
她应下,握着短剑走开。
张师弟分出缕灵识远远守着她,方闭目入定。
在张师弟心目中,拂珠虽时不时地会让他头疼,但少年老成,他对拂珠还是放心的。
果然,没多久拂珠回来,她身上没脏,更没受什么伤,只怀里多了两颗不知打哪弄到的大椰子。
现下整个季节,整个东海里,也就蓬莱仙岛上的椰子是熟的。
感知到拂珠的靠近,从入定中醒来,冷不防眼前冒出个大椰子的张师弟:“……”
张师弟顿时有些啼笑皆非。
到底还是个孩子。
他问:“给我的?”
拂珠说是。
他便接过椰子。
到手才发现椰壳已经被拂珠提前处理过了,只需稍稍用点力气,便能尝到里面的汁水果肉。
“你有心了。”
张师弟说了这么句,一大一小对坐着吃椰子。
这天直到入夜,也没见第二个孩子从幻境里出来。
张师弟对此早有经验,半点不急。他看看旁边,月光下,吃过晚饭的拂珠正在练剑,她也不急。
而拂珠不仅不急,她甚至还有闲心砍竹子,一根被她踩着漂浮在海面上,另一根系着离家前特意收进须弥戒里的鱼钩钓线,优哉游哉地钓
鱼玩儿。
对此,张师弟:“……”
他看得清楚,那鱼钩根本没放饵。
没等他出声提醒,就见那钓线晃了晃,有鱼上钩了。
拂珠一甩钓竿,顿时一条比她手臂还长的大鱼被甩到张师弟跟前,强有力的鱼尾巴不断拍打着沙滩,啪啪作响。
于是张师弟突然就悟了。
果然传说中的愿者上钩是有道理的。
拂珠就这么姜太公附身式地一条接着一条钓,待终于钓到能得白近流点头,确定不管怎么做都味道很好的鱼,拂珠方收杆上岸。
她让张师弟帮忙搭个火堆,她则拿着短剑唰唰几下,所有的鱼料理完毕,她坐下开烤。
不必说,这烤的鱼跟大椰子一样,至少有一半都进了张师弟的肚子。
张师弟头一次觉得招新这活儿其实挺不错。
两人就这么互相陪伴着等候,十天十夜眨眼即逝。
及至最后一刻钟,确定剩余的人是被困在幻境里出不来了,张师弟取出飞舟,对包括拂珠在内的七个孩子道:“走吧,带你们去万音宗。”
孩子们欢呼着爬上飞舟。
一如之前张师弟沿途讲解,这从仙岛西岸飞往万音宗的路上,张师弟也没停止他的老本行。
拂珠坐在船头,听他讲元宗大厦将倾,讲仙宗的那位师姐,讲凌云宗的九剑峰主,她突然有种仿佛身处梦境般的混乱感。
梦境里,同样是她坐在船首,听张师弟讲了一路。
而梦境外,她虽仍坐在这船首,可张师弟讲的东西却全然不一样了。
拂珠低头看自己的手。
即使生着薄薄的茧,也不难看出这是属于小孩子的手。
梦早就醒了。
“……那便是我万音宗山门,”张师弟指着前方道,“你们拜入万音宗的最后一遭试炼,便在此处进行。”
说话间,飞舟落地,热闹的喧哗声扑面而来。
原是除他们这批出身中州皇城的外,九州其余各地的孩子也都到了。
入目所及,山门前偌大广场黑压压的,堪称人山人海。
而不止是数量极多的人族,认出其中有明显是灵兽幻化的,以及生活在蓬莱往东的海族,和北域的妖族等,拂珠若有所思,真不知万音宗这招收剑修天才的决策是对是错。
转念又想这样也好。
音修与剑修共存,她的灯下黑只会更黑。
广场上人虽多,秩序却不乱。见有弟子过来接应,张师弟收起飞舟,轻车熟路地给拂珠七人登名入册,完了将七人转交给那弟子,说任务到此结束,他得回去复命了。
“你们先在这等着,试炼要不了多久就会开始。”
临走前,张师弟又习惯性地鼓劲:“据我所知这次试炼不难,你们几个肯定都能过的。”
孩子们应下,朝他行礼道谢。
有脑瓜儿机灵的,问他姓什么,隶属哪个峰,日后有机会好正式道谢。
张师弟随口答了句燕骨峰功德堂,便笑着走了。
诚如张师弟所说,他走后不久,一道钟鸣声悠悠响起,那名接手他们的弟子说试炼开始了。
但见山门前不知何时划分出区域,除坚决不收的南山魔族外,东海、中州、北域、西天,这四个大的区域内还有更细的划分,弟子指着标记有中州皇城的那块,让他们过去。
还道亏得这次是乌致尊者负责皇城招新,力求精益求精,否则依照往年情况,他们铁定得排上好长时间的队。
岂料孩子们没一个动的。
他们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拂珠。
拂珠正踩在台阶上,观望各大区域里已经开始的试炼,不妨大家全看向自己,她跳下来,问:“怎么了?”
这六个孩子里有跟拂珠还算熟悉的,道:“拂珠,你是咱皇城最厉害的,你先呗。”
拂珠挑眉。
其他孩子也纷纷附和:“你先打个头,给我们长长士气。”
“我爹说了,开门红非常重要,这种重要的事只能交给你来。”
“求求啦。”
拂珠无奈摇头。
却也没推辞,将小包袱和短剑都收进须弥戒里,她空着手往山门走。
她已经知道
这次试炼是考什么了。
果不其然,到了标着中州皇城的区域里,负责试炼的师长先问了拂珠的姓名,随后便问她可学过乐器。
恰此时,离得近的区域里,同样被问及的孩子有答笛子的,有答瑶琴的,拂珠想了想,没说她学了哪样,只道:“回师长的话,我都会。”
“……都会?”
师长诧然重复了句,周围人也齐齐望过来。
跟在拂珠身后的六个孩子更是吃惊地瞪大眼。
什么叫都会?
是他们想的那个都会吗?
拂珠面不改色地说是。
师长神情立即变得肃重。
他抬手一点,顿时各种常见的不常见的乐器悬浮在空中,大大小小挤挤挨挨,任谁看着都得头皮发麻。
“挑你会的弹,”师长放缓语气,“只是个试炼而已,不必太过逞强。”
这显然是不信拂珠真的都会。
却见拂珠丝毫没有犹豫,她就近抓住把乐器,也没刻意摆正姿势,就那么信手一拨——
“铮!”
只这么一道音,师长就知道她没说谎,她是真的会。
下一瞬,拂珠松手,换了把乐器,再度信手一拨——
“铮!铮!铮!”
琴瑟琵琶,筝箫箜篌,她无一不会,无一不精。
甚至有万音宗人拿出把除自己外,连师长都不甚了解其弹奏之法的筑,拂珠也能熟练地以竹尺击弦,流畅奏出一小段动听的曲调来。
不同的乐器发出不同的音色,乍看她是在展示她说的都会,然细听便可觉出她岂止都会,她根本是在弹曲。
且弹的还是首因难度过高而流传不广的曲子。
至此,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师长神情也愈发肃重。
待拂珠弹奏完所有乐器,垂下手看过来,师长缓缓吐出口气。
绝世天才啊。
明知该立即点她通过,可师长想了想,掩于袖中的双手轻微一动,发出道在这人声嘈杂的广场上,没几个人能听得清的声音来。
他问拂珠:“我刚才弹的是哪样乐器?”
这话一说
,广场瞬间变得安静。
不仅进行试炼的孩子俱都一脸茫然,万音宗人也禁不住地面面相觑,刚才师长有弹奏?
却听拂珠答:“是锣。”
师长再道:“这个呢?”
拂珠答:“埙。”
“这个?”
“柷。”
“……”
如此一问一答,众人总算明了,竟是听音辨乐。
师长终于停止动作。
他望着拂珠的目光欣慰之极:“你与我万音有缘。”
凭她这天赋,假以时日,必成一代天骄。
师长想着,广袖一挥,悬在拂珠面前的乐器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块丈许高的用于探查根骨的探灵玉。
“我今日破个例,提前为你验根骨,”师长道,“把手放上去。”
拂珠依言触碰。
掌心才挨上,探灵玉便陡的一阵华光大放,刺亮得让人睁不开眼。
紧接着如有仙家点化般,那看起来相当朴实无华的探灵玉竟在无人叩击它的状况下,自主发出道极其清脆的乐音。
闻得此音,不少万音宗人皆大惊失色。
竟然是琴声!
师长也先一怔,继而更加欣慰。
天生琴心,此乃真正的天骄。
“此次试炼,你当为第一,”师长这么对拂珠道,“我修行数百年,见过不知多少音修天才,却无人能有你这般绝佳天赋。”
话落,有孩子面露不快。
试炼才刚开始,怎能这般潦草地便评出第一?
还是万音宗人讲拂珠是天生琴心,孩子们方收敛起那点不服气,再未质疑。
天生琴心者,确实堪为第一。
拂珠道:“师长过誉。”
其实真要说起来,她得感谢乌致。
若非前世陪乌致研习过那么多的乐器,看他弹奏过那么多的曲谱,更替他走过那么多刀山火海,她也不会有今日。
从师长手中接过象征身份的玉符,无视周围各种艳羡目光,拂珠径自向身后仍在吃惊着的六个孩子摆手,示意给了他们开门红,便头一个走向万音宗山门
。
山门极高,有如天柱,其上覆着层淡淡灵光,正是屏障。
有此屏障拦截,除非是有玉符在身的,否则无路可进。
拂珠没有停顿地迈步进去。
这山门仿佛一堵墙,拂珠才跨入,便觉耳畔陡然变得安静,山门外的嘈杂声一概被隔绝了。
拂珠适应了下,回头见那六个孩子犹在盯着她,还张嘴说着什么。奈何她听不到,只得冲他们又摆摆手。
六个孩子见状一笑。
他们似乎也知道拂珠听不见,便张大嘴巴,以口型一字一句道你先进去,我们马上就来。
拂珠颔首。
她收回目光,正打量山门后的景致,便听有女声道:“这么快就有人通过试炼了?”
这女声有些熟悉。
拂珠努力回想,还未想起这是谁,眼前一花,那人已来到她近处,一手执笔,一手捧着本名册问她:“叫什么,来自何处?”
这下不用拂珠想了。
她一眼认出是素和问柳。
奇怪。
原以为整个楚歌峰除乌致外,所有人都被放逐去镇守恶鬼窟,没想到乌致的琴侍竟还能留在万音宗内。
是乌致专门替素和问柳求情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拂珠想着,答:“拂珠,来自中州皇城。”
“……你就是拂珠?”
素和问柳翻查名册的手忽的一停。
拂珠道:“我是。”
她微微仰起头,眸光清澄,稚子般天真且无辜。
素和问柳望进她眼底。
只这么一刹的对视,素和问柳脸色瞬间变了,再无刚才的云淡风轻。
此前素和问柳还想不通,为何乌致传音要她亲自前来,还指名让她留意个叫拂珠的小姑娘,不承想,原因竟会是如此……
“师长?”
小姑娘疑惑地喊了句。
素和问柳道:“你……”
小姑娘道:“我怎么啦?”
素和问柳没再说了。
小姑娘歪歪头,瞧着愈发困惑。
然此刻的素和问柳根本无暇为其解惑。
她浑身僵硬,连带头脑也不甚清明。若非再三确认眼前这拂珠是个还没自己高的小孩,怕是她已经祭出法器,打碎了这幻象。
凝碧早就死了。
素和问柳这么告诉自己,那位死得不能再死,绝不可能回来的。
主人应当只是觉得这拂珠跟那位长得有些像而已。
他应当是想睹人思人。
或许他想将这拂珠当成那位的替身……
“素和!”忽而有谁遥遥喊了声,“干杵在那做什么,还不快将人送去主峰!”
素和问柳骤然惊醒。
她急喘了几口气,这时才发觉自己竟骇得连呼吸都在颤抖。她干咽了下,胡乱往名册上勾了几笔,便强行镇定着,对拂珠道:“你随我来,我送你去主峰。”
拂珠乖顺应好。
素和问柳取出把灵剑,带着拂珠往上一站,嘱咐拂珠倘若害怕,就抓自己的袖子,而后御剑术一起,灵剑腾空,载着两人掠向主峰。
主峰名为半春秋峰。
半部春秋是为秦。
以素和问柳的御剑速度,从山门到半春秋峰,所需也不过十数息。
然而就是这短短的时间内,她无数次生出拂珠怎么不抓她袖子、拂珠怎么不问有关万音宗的事、拂珠怎么什么话都不说等种种想法,她甚而想转头,看是不是她忘记带拂珠上剑了,然最终也只得双目发直地望着虚空,麻木御剑。
她浑然不知拂珠正盯着她的手。
——那是当初教给四日徒弟们的手诀。
拂珠隐隐明白了什么。
很快,半春秋峰近在咫尺,素和问柳操控灵剑缓行。
及至到了峰顶,但见云兴霞蔚,薄雾笼罩间,此地宛如仙境。灵剑落在比山门前那处还要更大的广场上,广场尽头的主殿金碧辉煌,雄伟壮丽,接下来的拜师便要在其内举行。
不过试炼才刚开始,此时的主殿内并无什么人。
素和问柳带拂珠入殿,随意寻了个位置让她呆着,语速又急又快地说了几句,便匆忙离去。
见素和问柳火急火燎的,镇
守主殿的弟子不悦地皱了皱眉。
就说叫谁送新弟子过来不好,非得叫这个素和琴侍来。
看吧,连话都没给新弟子说清楚就跑了。
镇守弟子们暗暗腹诽几句,便换上一副和颜悦色的表情,过去同拂珠说话。
也就那素和琴侍不懂,换作其他人,孰能不知这么早便被单独送来主殿的新弟子必然资质奇高,少不得也要被诸位长老峰主争着抢着当徒弟。
这等日后必能成为宗门天骄的奇才,赶紧认个脸熟、打好关系才是正理。
“别怕,你只是来得早了些,”相比素和问柳,镇守弟子们和气极了,“等会儿就有更多的人过来。要是嫌无聊,就跟我们说话,饿了渴了,抑或是有别的需要,也能跟我们说。”
拂珠点头应好。
诚如镇守弟子们所说,渐渐的,更多的人接二连三地前来。
先是成功通过试炼的孩子,接着是想观看拜师礼的弟子,最后是各峰的长老及峰主,常年隐居闭关的太上长老们也来了。
等到半春秋峰的峰主,同时也是万音宗宗主的嬴鱼现身于首座,诸人见礼,嬴鱼袍袖一挥,盛大的拜师礼正式开始。
不过开始前,得先点名。
一个个名字被喊出,一个个孩子应声出列。
然上座的师长们没谁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毕竟按照以往的点名习惯,在名册上的排名越是靠前,越是表明资质普通,不值得太过在意。
直到——
“拂珠。”
听到这么个名字,正闭目养神着的越女峰主北微立即抬眸望去。
入目是九岁的小姑娘,容颜尚有些稚色,然那唇红齿白,已能窥得日后风华。
北微看了很久。
若非这个拂珠年龄太小,又穿的淡粉衣裙,她还以为是她的小徒弟回来了。
可是,真的好像啊。
记忆中的小徒弟从没穿过粉色,北微不由侧头,设了道屏障,问立于身畔的大徒弟:“像不像你师妹?”
独孤杀沉默许久。
“……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