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第二十八章
是夜, 漫山虫鸣阵阵。傍晚前刚下过一场小雨,天上阴云未散,星月暗淡。暮色深浓, 风中传来湿润泥土的气息。
宁和独自立在寒洞不远处的背坡上,手中拎着壶酒, 遥遥望向天上月亮。月亮隐没在一片黑色的云中, 只能望见一圈淡淡白影。
不知过了多久, 宁和微微侧身,轻声道:“周兄既已来了, 又何必踟蹰不前呢。”
话音一落, 稍顷,就见不远处树丛动了动,一阵沙沙脚步声中, 一身蓝袍的周琛书走了出来。
他换了身衣服,脸上也收拾妥当,除了面色还有些苍白外,已不见白日时的狼狈模样。
周琛书一瘸一拐地走近,停在宁和面前, 目光躲闪, 半晌才嗫嚅着开口道:“宁妹……”
宁和打量他一番,温声道:“周兄,你这腿, 可是伤着骨头了?无事便少走些路罢, 需得好生将养才是。”
“宁妹……”听得她关怀之言,周琛书眼眶倏地红了:“宁妹,是为兄对不住你!”
宁和轻轻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周兄, 不必如此,我白日也说了,并不全是为你。”
周琛书摇了摇头,想说话,张口却已是哽咽。大概他自己也觉有些丢人,忙转开脑袋,将脸埋入掌中,半晌才深吸口气,瓮声瓮气地道:“……宁妹,今日蒙你相助,我周琛书感激不尽。日后但凡有用得着我之处,为兄定任凭驱使!”
宁和垂眼看了眼手中酒壶,过了会儿,道:“驱使倒不用。只是我这里有一件事,需得叫周兄耗费些时间。”
周琛书忙道:“何事?但请说来!”
宁和说:“我欲请周兄同我回岐山县一趟。”
这岐山县三字一出,便叫周琛书原地定了定。好一会儿,才勉强道:“……宁妹,这便不必了吧?你我既已入修行之门,凡尘往事,还当……还当早日忘却为好。”
宁和闻言,深深望他一眼,直望得周琛书慌忙别开眼去,才道了句:“周兄,你可知,今日是什
么日子?”
周琛书一怔,思索片刻,摇了摇头,有些茫然地道:“是……什么日子?”
“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菀娘的日子。”宁和轻声道,目中流露出点点回忆之色:“五年前的今日,是菀娘此生最后一次出门。她来到书院里,戴着幕笠,说来看一看杏娘。从此之后,我便再未见过她。后来等到第二年春天,便听人传话说,她已病逝了。”
骤然听到菀娘名字,周琛书浑身一颤,后一句就听得她已芳魂不在之语,顿时惊得猛地抬起头来,失声道:“你说什么?菀娘……菀娘她,没了?!”
宁和看向他的眼睛道:“她生前总想着要再见你一面,没能实现。如今死后,既叫我寻到了你,总得将你带去她坟前走一遭,也算……了却她一桩心愿。”
周琛书失魂落魄,往旁踉跄了几步,跌坐在地,喃喃道:“菀娘……菀娘她竟不曾改嫁?她那时不过二十出头,为何,为何不改嫁……菀娘,你何苦啊!”
“许是因她已有孕在身。”宁和说,“生了个女儿,叫做杏娘,如今已经大了。”
周琛书一听,当即犹如五雷轰顶:“菀娘有孕?!生了……生了个女儿?我、我有个女儿?叫——叫做杏娘?!宁妹,宁妹你切莫顽笑,此言当真?当真如此??”
他紧盯着宁和,连声急问,神色间几欲发狂。
在他慌乱中甚至带了恳求的注视里,宁和点了点头,道:“你此行,也当见一见她。先前……你与沈姑娘一路同行,我一直未能找到时机,将此事告知于你。”
性格使然,宁和并未将话说得太过分明。但她心中所想,的确就是因觉沈媞微此女生性偏激,且手段非类正派,她与周兄之间,又还有些不清不楚的情愫关系。而杏娘,却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凡间女子。若是叫沈媞微知晓,难保她不会做出些什么。涉及此,再谨慎也不为过。
她说得含蓄,周琛书却已是全然呆住了,也不知有没能领会她话中意思,整个人坐在地
上好半晌,双目无神,嘴里只知痴痴念些:“菀娘”、“你何苦”、“杏娘”、“我有个女儿”……
宁和低头看他,看他由不敢置信到大受打击,看他脸上悔痛交加之色,再到此刻整个人陷入痴钝之中。心中既有几分唏嘘,也实在有所不解: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与其现在后悔,为何这整整二十年间,却不肯回家看看?
她想了许久,还是将疑问出口:“周兄,你既心有挂念,却缘何一直不愿回家看看?不止菀娘,你家中父母兄长这么些年来,也曾几次多番找寻你的踪迹。”
宁和是真的感到困惑,在她看来,父母亲人尚在人世是何等幸运之事。岂不闻“去而不可见者,亲也”。昔者皋鱼曾言:“子欲养而亲不待”,立槁而死。便是宁和自己,在杨氏仙去之后也曾有段时日夙夜长坐,满心不知当往何处之茫然。父母俱都已逝,我在这世上已无来处,又当往何方归去?
而周琛书听得此问,面色煞白,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宁和觉出不对,蹲身察看时,竟见他唇无血色、汗出如浆,眼看要有内伤加重之势。
宁和一惊,忙轻拍肩头唤他名字:“周兄,周兄!不可沉溺,速速回神!”
周琛书猛地喘了口气,翻身从地上爬起来,身形晃了晃,像是与宁和说,又像是在与自己说,口中低声念着:“一入修行之门,当断绝凡尘……修士动辄百年寿数,仙凡有别,当断不断,不过徒增悲恸……修行者,当少耽情爱,一心求道,方能道心长明……”
宁和听了几句,微怔,心下不由顺着思考道:这种说法,是否也有其道理?
她已知晓,修仙一途,走得越深越远,寿命就会变得越长。直至最后飞升成仙,便能真正求得一个“长生不死”。那么,当一生变得如此漫长,凡间的一切往来乃至亲缘,是否还真的值得太过看重?若从长远考虑,是否就如周兄所说,“早断为好”?
宁和苦思良久,发觉自己无法得出答案
。她再想下去,便涉及到了一个这几日一直困扰心中的疑问。
她白日说要去爬那登仙梯,是因自己“心中有惑”,确是实言。
宁和所惑的,是前路。她心中想,我真的想要踏入这条修行之路吗?我若修行,修的是何?又是为何而修?
她思索良久,问自己:我欲长生否?
答曰,否。生老病死本就乃天地伦常,就如落叶归根,自然之事,我不欲强求。
我欲求家财万贯、富可敌国否?
答曰,否。财帛乃身外之物,够用既可,多取无用。
我欲求手握绝强之力、动辄翻云覆雨否?
答曰,否。安于一隅,像从前那样教书育人,此生与笔墨诗书为伴,更为合我心意。
——可若再有那日一般,天降妖兽肆虐的情形发生呢?你若手中无剑,又该如何护他人、也护自己周全?
——可修道一途长路漫漫,年年复复望不见尽头,我又真能忍受吗?我心中既无所求,又何以使自己始终坚定前行?
周琛书心神混沌,本能的封闭内心,立在原地进行自我调息。而宁和站在他旁边,陷入深思,也是许久一动不动。
两人并肩而立,风吹过,乍看好似树下两尊石像。
直到远方天光乍亮,两只花翅鸟儿追逐着飞至头顶树稍高声鸣叫,才叫宁和恍然回过神来,低头一看,发觉自己已沾了满身的露水。
再一看身旁周兄,见他神色已平静了些,只是双目还是紧闭。
宁和有些拿不准该不该将他唤醒,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好扰他,便转过身,在周遭缓步起来。立了一夜,身上僵得很,需得活动活动。
走了一会儿,宁和望着天际新出之日,心有所动,随手折了根树枝,胸中回忆着那日所读那本《太一剑录》,就地比划了起来。
才练了一会儿,就听远处有人喊了声:“宁和。”
宁和转身收势,回头看去,就见一人从坡下朝这边走来,脚步轻快,束在脑后的发
尾一甩一甩的,上来就道:“你在这里呀,可叫我好找!”
宁和稍稍平复呼吸,又低头将有些凌乱的衣襟理了理,才拱了拱手道:“盛姑娘。”
来者正是昨日见过的金煌真人座下二弟子,盛樰盈。只不过她今日未再穿那身黄裙,而换了件宽袍大袖的深色道袍,整个人看起来多了几分庄重。
“嗯。”盛樰盈笑眯眯地道,“练剑呢?你今日瞧着精神头倒不错,怎的使根木棍?无剑么?我这倒有些好的,你若肯叫我声师姐,我就送你一柄。”
她这有些过于熟稔的语气,反倒令宁和有些拘谨起来,斟酌片刻,回道:“谢过盛姑娘美意,只是我如今初学,还是使木枝合适些。”
盛樰盈听了,捂着嘴直笑:“你这人,可真是文绉绉的!”
宁和道:“……不知姑娘今日前来,是所为何事?”
“你那伤不是好了么,不需再住那寒洞里啦。”盛樰盈轻快道:“师父叫我来一趟,给你寻个住处。跟我走吧!”
“劳烦姑娘。”宁和道,又有些迟疑,往周兄方向看去一眼:“只是……”
盛樰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眼睛微眯,道:“你管他作甚。”
宁和有些愕然:“可……”他不是你师弟么?
盛樰盈一眼看出她未尽之语,似笑非笑,挑了挑眉道:“是,周琛书是我师弟。但你可知,我与祁熹追祁师姐情同姐妹?”
宁和当即默然。
盛樰盈打量她神情片刻,忽地喷笑出声:“噗,你这人!好了,你快与我走,解决了你这桩差事,我还多的是别的事需做。”
宁和还在迟疑,就听盛樰盈催道:“快些,哎呀,你可莫看了!回头我自会寻人过来领他的,定不会叫他在这儿站成人干!”
听得人干二字的宁和:“………”
盛樰盈烦她拖沓,干脆一把将她拽住,另一手将腰间那雪白拂尘拔出往半空一掷,拉着宁和便纵身一跃,口中道:“来吧,叫你见识见识你盛师姐的浮空之术!哎呀,你这手可真
细。”
宁和:“………”
盛樰盈那拂尘扔出来,见风就长,雪白须尾张开如扇。宁和被拉着踏上来时,这浮尘已长至两米来宽,飘在风中就如一叶小舟,载着二人破空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