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071
修仙界延寿驻颜的法子有很多, 即便是凡人,服用一些灵丹妙药后,长生不老亦不罕见, 所以,即便早有人认出游鲤鲤便是四十年前, 那个在龙门会上与魔头温如寄纠缠不清的少女, 即便发现四十年过去, 她容貌丝毫未变,也并不觉得奇怪。
但是, 正如青玄所说, 容貌可以骗人, 骨龄却骗不了人。
就像树木的年轮,骨龄只可能增长,不可能减少, 若真的减少了, 就只有一个可能, 树已经不是原来那棵树——起码树干不是了。
在修仙界, 当然也有一些方法可以达成这个结果。
但那些方法, 无一不是邪性至极, 无一不是损人利己。
再结合游鲤鲤平白无故搜集修士尸体的举动, 答案似乎呼之欲出。
看着台下已经陷入惊恐和愤怒的人群,看着台上各门派话事人各异的面色,青玄道君微微一笑。
“接下来,我想请几位上清宗的小友上台。”
他含笑望向上清宗掌门, 上清宗掌门垂眸,声音无波无澜地道了一声:“可。”
于是,几个只在练气或筑基阶段的上清宗小弟子, 依次登上高台。
游鲤鲤看过去,发现他们的面孔都十分熟悉。
——都是曾经跟她一起做过任务的队友。
——也是那些曾在她背后偷偷议论她的人。
见游鲤鲤看他们,他们目光闪躲,身体瑟缩,好似在看一个恶魔,纷纷往青玄道君的位置躲。
然后,他们开始带着惶恐和不安,述说着他们所见的“真实”。
“……她有一道十分邪门的术法,不见任何灵力波动,就能将数百米外的物体变得凭空消失,我们也是因此才和她搭伙做任务,她负责收缴敌人武器,开始很顺利,我们也没有任何怀疑,直到有一天……”
“她跟我们说,她这个术法无法控制有智慧、有生命的东西,也就是说,只能作用于死物。”
“但是,那一天,我偶然发现,她居然让一只妖兽凭空消失——那可是相当于元婴后期的八阶妖兽啊!”
“还有一次,我看到她对上一只九阶妖兽,或许是那只妖兽实力太强,她无法整只将其收取,结果——她竟让那妖兽一步步失去了双眼、双脚、双翼……你们可能无法想象,那场面有多诡异血腥,明明没有任何接触,也没有任何灵力波动,那妖兽的眼眶便突然空了……那晚我做了一夜噩梦,梦见我和她走一起,走着走着,我的五官、四肢、五脏六腑,一个一个地消失……”
“她说这术法是仙尊所授……可是我不相信。”
“仙尊怎么可能会教授这样残忍诡异的邪法!”
“掌门——”一名弟子转头看向上清宗掌门,“您跟仙尊相处上千年,可有听说过,仙尊会类似这样的邪法?”
上清宗掌门长叹一声。
“并无。”
那弟子登时振奋。
“我就知道!”
“这明明是魔修的手段!”
“她明明是那个魔头的姘头,谁知道用了什么手段,竟然混进了我们上清宗!”
“今日只是利用死去的同道尸体,焉知他日,不会对活生生的人下手?!”
……
几个上清宗弟子情绪激动地说完,台上台下再次寂静一片。
然后,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一声大喊。
“杀死妖女!”
一片寂静后,又一声大喊:
“杀死妖女游鲤鲤!”
愤怒和仇恨,似乎总是比快乐更容易挑动,只要勾动人们心底深处的恐惧、怜悯、压抑,再加上一点点引导,一丝丝火星,就能将人们的情绪之火彻底点燃、引爆。
就如此刻。
两点火星后,燃起的是滔天大火,是海浪一般,此起彼伏,一波高过一波的山呼海啸。
“杀死妖女游鲤鲤!”
“杀死妖女游鲤鲤!”
“杀死妖女!”
“杀死……”
……
游鲤鲤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那些人,那些面孔,有的陌生,有的熟悉,但此时此刻,他们脸上的表情是如此的统一,就像他们口中所喊的口号一样,就跟她曾经在仙魔战场时,见到的双方对阵时的叫骂一样。
不,还不一样,因为那时,双方是势均力敌的,更像交涉,像吵架,而此刻,她一个人,眼前,却有成千上万人。
他们确信他们可以赢,他们确信他们在做正确的事,所以他们无所畏惧,所以他们恨不得生啖她的血和肉。
我没有。
她几次张口说话,然而声音一发出,就被淹没在愤怒的声浪里。
“鲤鲤,把我交出去。”
稚嫩的童声在游鲤鲤脑海中响起,是方才道歉以后,很久没有再出声的小绝。
游鲤鲤愣愣看去,意识之海中,果然又出现那个模糊的孩童幻影,他小小的一团,和那口小小的、漆黑的井一起,虚空飘在她丹田中。
小小的孩子说道:
“把我交出去,他们要找的是我,做那些事的也是我,跟你没关系。”
“其实我骗了你。”
“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如果不是溯世书强迫,我才不会救你,而且,虽然是被迫救了你,但我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的。”
“如果不是你,我永远不会懂得人类的七情六欲,也就永远都无法修出人身,永远都无法成为天底下最厉害的器灵……所以,我利用了你。”
“我还偷偷截留了好多灵力修复自己,对你的身体马马虎虎,不然的话,在剑阁的时候,你就该恢复健康了。是我故意拖那么久,好让你不得不冒着风险,到处寻找有灵力的东西修补我。”
“我还小人之心,觉得你不是真的想帮我恢复,觉得你自己过上了好日子,就忘记我了。所以,才自己偷偷拿了那些尸体。”
“鲤鲤,我很坏的。”
“我没你想的那么好。”
“所以,把我交出去吧。”
他的声音很低,很弱,却说了那么长那么长的一段,像黑暗无人角落里喃喃自语的小孩。
游鲤鲤抬起头,让眼角忍不住溢出的液体又倒流回眼眶。
“不。”她听到自己说。
“小绝,你不够好,但也没那么坏。”
“我也没那么好啊。”
“可你也没有抛弃我,所以,我也不会抛弃你。”
恍惚间,游鲤鲤仿佛听到孩子的大哭声。
但台上台下呼喊着她去死的声音,那么多那么多,淹没了小绝的哭声,淹没了她的辩解,淹没了除了愤怒的呼喊以外的一切。
直到——
“肃静。”
直到这一道饱含灵力和凛冽剑气的声音,突然蔓延整个广场。
游鲤鲤看过去。
是——应无咎。
应无咎没有看她,他看着台下千万人,侧脸坚毅而冷凝,仿佛一柄剑,周身散发着凛冽冰寒的剑气,一点点如潮水般向四周散去,剑气又如一盆冰水,陡然浇上热血上涌的人们头顶。
于是山呼海啸的声浪陡然停歇了。
广场重归寂静。
只有青玄道君,顶着那如山的重压,面皮涨红,却仍旧冷哼一声:“仙尊大人果然好大的排场,怎么,是准备以一己之力,来堵住天下人悠悠众口?我竟不知,曾经扫妖除魔,匡扶正义的剑尊大人,什么时候成了这样一个……败类?”
应无咎深吸一口气。
“青玄,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我敬你几分,你不要得寸进尺,你说了那么多,准备了那么多,可曾让他人说过一句?世间可没有这么霸道的事。我应无咎是什么样的人,天下人皆知,我若于心有愧,剑心自会损毁,今时今日,我所行的,也不过是为寻一个真相和公道。”
青玄面皮红了又紫,几瞬之后,只冷笑着扔下一句话:“呵,你最好说道做到,真能如你所说那般,只为真相公道!”
应无咎无奈摇头,这才看向游鲤鲤。
“游鲤鲤,”他叫她的名字,眼里有期冀的浮光跃动,“你……可有什么话要说?”
游鲤鲤看着他的眼睛。
她知道他想听什么。
供出小绝的存在,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一切都跟她没关系,一切都是小绝的错……可是,先不说她不会交出小绝,就算她真的那样做了,就能够平息一切吗?
她是天真,但还没有那么天真。
毕竟刚刚应无咎的话,听起来那么耳熟,好像在几天前,就听到过类似的话。
——游鲤鲤,你可有什么要交代的?别害怕,只要你老实坦白,上清宗绝不会害自己的弟子。
可是那时,明明眼前这一切都还未发生啊。
为什么那时候就要她坦白呢?为何那时候就觉得她需要“坦白”呢?
游鲤鲤看向上清宗掌门。
须发皆白的老人也看向她,表情不变,长长胡须下的嘴唇微动:“看在仙尊的面子上,我早问过你,也给过你机会。”
游鲤鲤没有意外。
果然……掌门早就知道了啊。那么,除了他,还有哪些人早就知道呢?
高台上这些人,这些门派世家们的头头脑脑,这些她认识或不认识的人,有多少人是被动入局,又有多少是设局人呢?
青玄道君肯定是后者了,其他凌烟阁高层们的脸色……事先不知情的可能性似乎完全没有,甚至说不定青玄只是他们推出的一个代表罢了。
为什么?为了裴栩?
那么裴栩呢?他在这件事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往日天天到上清宗报道的人,为何偏偏今天没有来呢,是被什么绊住了?还是……故意不来呢?不过说到底,就算是故意不来,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毕竟,她拒绝了他那么多次,躲了他那么多次,人家心灰意冷不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总不能不需要时撵人走,需要时又怨人家没来吧……
游鲤鲤又看向那些不认识的门派。
汐音门、望仙门、空禅派、灵傀派、归藏派……
他们看她的眼神,有的愤怒,有的鄙夷,有的仿佛看猎物一般地势在必得……而第三种,竟然占了多数。
果然。
大部分人都早就知道啊。
好像只有她一个傻瓜,被傻不愣登地蒙在鼓里,一步步跳进这个早就布设好的局。
为了什么呢?
仅仅是因为讨厌她?不喜欢她?
这不成立,毕竟眼前的这许多人,她分明都不认识。
那么,只能是为利了。
可她身上,又有什么利可图——
啊不对,她想起来了。
她身上,还真的有利可图。
还是一说出去,就能让天下所有修士都为之痴狂的利。
溯世书。
仅仅是绝灵之井不会让人那么痴狂,只有溯世书,那个传说中开天辟地,创造了整个琅嬛仙界的存在,才能打动那么多人的心。
哪怕他们可能并没有什么证据。
哪怕他们恐怕也仅仅是猜测她身上有溯世书。
哪怕实际上,她身上只有一片没什么大用的溯世书残页……
但是,被美好幻想冲昏头脑的人们,不会相信她所说的一切。
他们编织好了罗网,只等她这只傻鸟儿撞上去,才不会管鸟儿怎么哀哀地叫。
她似乎已经可以想到,就算她再怎么努力辩解,就算她将绝灵之井交出去,他们仍然会逼着她去死。
因为他们在乎的,从来不是她是不是真的清白。
或许有人在意……她看了看应无咎。
但是,他一个人,真的能顶住那么多人的压力吗?
而且,无论如何,小绝偷了那么多尸体是真,以他所秉持的公平和正义,是不是也要将小绝“绳之以法”呢?
还有……
游鲤鲤抬起了头,看向上清宗掌门。
“掌门……”她咽下了“师伯”这个老人曾经笑吟吟告诉她可以这么叫他的称呼,轻声问道:“我只有一句话问您。”
“这件事,我师父知道吗?”
上清宗掌门眼含悲悯地看着她。
“早在数十日前,门中有人上报你的异常之时,我便请示过仙尊。”
“仙尊说,你和他虽名为师徒,但他不会过问、插手你的一切,一切是非因果,皆由你自己承担。因为——这就是你的修行。”
游鲤鲤愣住。
修行。
又是修行。
她曾经无数次从那个人口中听到这两个字,但她资质驽钝,她不以为然,她以为傻瓜师父只知道修炼把自己修傻了。
可事实上呢?真正傻的是她。
她以为他们亲密无间,她以为自己在他心里起码是有一点特殊的,但一切都只是她自以为是的以为。
在他眼中,她一直是他可以冷眼旁观的存在,就像他曾经说的,一棵树。
他当然不会为一棵树的命运而驻足。
参悟大道的人,怎么可能为了小小的一个她动摇呢。
或者说,他眼中的大道,到底是什么呢?
万物即为道,道可化万物,视万物为刍狗……所以他不在乎人世间的一切,所以他可以对她的一切遭遇冷眼旁观,视若无睹,因为,那是她的“修行”。
可是……她是人啊。
她会流血,会受伤,会疼痛,会心动,会不安……她就是个普普通通,会有人类的一切痛苦和弱点的,人啊。
她不是跟他一样高高在上的神。
她无法对自己遭受的这一切平静以待,然后云淡风轻地告诉自己,这只是“修行”。
狗屁的修行。
她只想好好做个人而已。
从始至终,仅此而已。
游鲤鲤无声地笑了笑。
笑自己的天真。
“我……明白了。”
再没有像此刻这样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