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049
游鲤鲤什么都看不见。
她的眼睛睁到最大, 然而依旧什么都看不到,眼前是一片纯粹的黑。
她爬起来,手脚处发出叮叮当当的响。
那是铁块与铁块撞击, 当然,不是什么仙人都难砍断的金精沉铁, 就是普普通通的人间凡铁铸成的一副手铐脚镣罢了。
毕竟囚禁的也只是她这个凡人。
事实上, 根本连手铐脚镣也是多余的, 在这种地方,她又能怎么逃呢?
她拖着沉重的手铐脚镣, 试探着, 摸索着, 终于找到这座囚牢的边缘。
那是一堵圆形的、光滑的、不知道有多高的墙。
就好像在一座深不见底的圆形的井里。
“啊……”
她轻轻啊了一声,声音在墙内回荡。
回声不绝。
说明空间很大,墙很高。
多高呢?
她不知道, 但却知道, 那肯定不是身为凡人的她可以翻越的。
她尝试着再走几步。
但已经没有力气了。
身体, 精神, 都仿佛被胶水粘住的小虫, 徒劳地挣扎几下, 最终还是只能溺毙在那无尽的粘稠里。
于是她睡了过去。
却是连梦都没有的完全的神志丧失。
可即便是无梦的沉眠, 如果可以,她也想一直睡下去。
但她终究只是一个凡人。
是凡人就会渴,就会饿,就会有□□凡胎所有的一切需求。
于是, 不知道过了多久,被腹内如火的饥渴唤醒,她又艰难地爬起来, 在黑暗中蠕动着,摸索着。
直到爬到井中央的一个小水潭边。
其实她也不知道那能不能被称作“水”潭。
只知道是一堆液体罢了。
粘稠的、气味诡异的、无论如何都难以下咽的液体。
但再怎么难以下咽,那是她唯一能够得到的,可以维持她生命的东西。
于是,她趴在水潭边,用手心费力地掬起一抔“水”。
送到嘴边,任那粘稠的液体从口腔落入腹中。
然后又狼狈地吐出来。
直到吐到没有任何东西可吐,又掬起一抔。
然后又呕吐。
如果可以,真不想喝。
可是不喝不行。
不喝会死的。
她更不想死。
她经历了那么多、那么多的事情,都还顽强地活着。
怎么能在这里就此倒下呢。
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喝。
好在,身体总会习惯的。
她喝了吐,吐了喝,然后慢慢地,身体居然真的逐渐适应了那“水”。
喝过了“水”,身体和大脑便再次陷入混沌。
她试图挣扎。
她试图思考。
她总觉得自己要做什么,只要大脑还是清醒的,她就可以做到。
但她无法思考。
但她想不起来。
但无论如何,她还活着。
在漆黑的寂静的除她以外没有一个生命的“井”底,活了下来。
哪怕身体只能跟随本能行动,在沉睡与饮“水”之间反反复复,哪怕丧失了色彩,丧失了时间,丧失了感知,丧失了思考。
活像一堆可以动的肉块。
这样……还算“活”着吗?
这样的“活着”,又还能持续多久呢?
她不知道,她早就已经无法思考了。
她只能尽力地活着,尽力地抱紧自己,像蜷缩在母亲子宫中的婴儿。
无尽的黑暗中,婴儿蜷缩着,混沌着,陷入无止境的沉眠。
井里的人陷入沉眠。
井外的人窃窃私语:
“……居然还没死?!她真的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吗?不是说这绝灵井是上古神器,连仙人神通都无法奈何?她区区一个凡人,怎么可能撑这么久?!这什么劳什子神器,怕不是个假的吧?”
另一个声音轻笑:“假倒是不假。”
“绝灵井本就是上古时为仙人设的囚牢,除了囚人毫无他用,不然也不会留在世间,也不会落入我手。”
“之前我往里扔了不少修士妖兽,任凭再大本事,最后也得魂飞魄散,化作一滩脓水。”
“那她怎么还不死?”
“兴许是绝灵井对凡人不管用?毕竟这是专为仙人做的囚牢,还从未囚过凡人。”另一人笑笑,又道:“况且,她也总得有点过人之处吧?不然又怎么会勾引地栩儿动凡心?”
“哼!什么过人之处,不过是过人的脸皮厚加不要脸罢了!又蚊虫蟑螂一般,贱物就是命硬!”
另一人笑着安抚。
“别生气别生气,你都说是蚊虫蟑螂了,还犯得着跟个蚊虫蟑螂生气?”
“况且还活着又能怎样?她还能爬出来不成?那里头没光没声,没吃没喝,再怎么命硬,最后还不是一死?而只要死在这绝灵井里,那就是魂飞魄散,不留一点痕迹在世间,哪怕仙人都找不着。”
“既然如此,还在意她做什么。”
“可栩儿——”
“栩儿总会想开的。”
“求仙之道,何其漫漫,咱们都能活个百年千年,不断求索,栩儿更是。”
“他的路还那么长,如今不过是被颗石头绊了一下,摔倒了。咱们帮他把石头踢开了,他固然会疼一会儿,但他却总还会爬起来,继续往前走。”
“等越走越远,走到那最高处,他又怎么还会记得一颗曾绊倒他的小石头?”
“时间哪,是最好的疗伤药。”
“没有什么是过不去、忘不掉的。”
时间的确会抹平一切。
很多年后,许多人已经不太记得凌烟阁那些陈年往事,只有坊间的说书人,偶尔还会讲讲那些不知真假的故事。
“……传言哪,道尊一见那女子,就被勾了心,夺了魄,硬是从青萝山抢了人。”
“可那女子是何许人也?那可是天下顶级的祸水哪!”
“那个无尽海的魔头知道吧?虽不知内情,但那女子,确确实实曾是那魔头的未婚妻子。”
“后来那魔头为了宝物潜伏温家,假意心许温家小姐,却在宝物得手后转手灭了温家满门。”
“为了缉捕那魔头,整个嫏嬛仙界撒下去多少人?可愣是一根毛都没见着,于是乎便都以为,那魔头躲回无尽海去了。”
“可谁知,那魔头与他那未婚妻子,竟是真心相爱的。”
“那魔头没有躲回无尽海,而是想尽办法要找回爱人,那女子在青萝山时,因有仙尊坐镇,魔头屡次欲闯青萝山却不成。”
“可待那女子跟着小道尊到了凌烟阁,又恰逢掌门凌烟真君千岁诞辰之际,便趁机混入,将人掳了去。”
“这之后,才是小道尊性情大变,嫏嬛仙界风起云涌的三十年。”
……
有听客询问:
“这么说来,那女子真心爱的到底是谁?她是被掳走还是自愿跟那魔头走?”
说书人一笑。
“这谁晓得?”
“不过,有曾在叠云浪服侍过道尊的人传言,说事发前日,曾见那女子和道尊发生了争执,原因便是那魔头。”
“原来那魔头潜伏温家的事并未曾向那女子明说,女子便误会魔头抛弃了她,因此才有了后来大闹龙门会、遁入青萝山的事,也因此,才会与道尊定情。”
“结果不知怎的,那女子偶然得知了当年真相,自然大受震撼。”
“或许便是因此,两人起了争执,也才给了那魔头可乘之机。”
……
“且不说这些是是非非,世间之事利害本就难说,道尊这也算因祸得福,除却开头疯了那三十年,满世界找那女子,三十年后,却是恍然顿悟,一步迈入了仙门。”
“而凌烟阁,也因此一跃成为能与上清宗平起平坐的宗门。”
“这一切,都是定数罢了!”
定数吗?
裴栩——不,如今或许该叫道尊了。
道尊不知道。
他的记忆也已模糊了许多。
他还记得曾做过的那些美梦,还记得一起看过的风景,却怎么也记不清他是如何失去她的了。
他只记得自己一直在找啊找。
他找遍了叠云浪,找遍了凌烟阁,又离开凌烟阁,找遍了仙界南阙,又找遍了仙界北阙,甚至那些传说中的有死无生之地,他也每一寸都找过。
整个凌烟阁也陪着他一起找。
财力、物力、人力……撒出去不知多少,哪怕只是提供些许线索,都能获得大笔的酬金,那些年,无数人因此发了财,也有无数人变成她的模样,试图浑水摸鱼。
凌烟阁因此被拖累地实力急剧下滑,差点连十大宗门地位都不保,人都说凌烟阁的裴栩疯了,说整个凌烟阁也陪着他疯了。
他都不在乎。
他只想找到她。
可是到处都找不到。
天下之大,熙熙攘攘,人海中有千万张面孔,却又哪一个都不是她。
有人说她死了。
还有人说她跟魔头跑了。
可他不信。
他知道,她一定还活着,活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等着他去找她,等着和他相见
只是他找不到她而已。
“栩儿,师父和凌烟阁不介意陪着你一起疯,你要找,那我们便陪着你一起找——哪怕你甚至曾经还怀疑过为师和师门。”
“但你永远是为师的徒儿,是凌烟阁养大的孩子。”
“你想做什么,为师都支持。”
“可问题是——找了那么多年,你找到了吗?”
“如果一条路走不通,那么不妨换一条路。”
“这世间凡人能找到的地方,你都找遍了,倘若她还在世上,哪怕就剩一把骨头,你也该找到了。”
“一直找不到,只说明她在你如今到不了的地方。”
“所以,若真想找到她,就成仙吧。”
……
人说仙人无所不能,生死人,肉白骨,上穷碧落,下闯黄泉,能及凡人所不能及之处,能探世间所不能探之幽,所以,他当然也曾跪在上清宗那位真正的仙人面前,求他帮他找到她。
可仙人却说,一切都是定数,一切都是修行。
他不想懂什么定数什么修行。
他只想找到她。
既然只剩成仙能找到她,那么,他便成仙。
作者有话要说: 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