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起·牡丹亭(2)
葬礼结束时已近黄昏日暮,几名工作人员负责将陆梓君的水晶棺盖上棺盖,推向侧门外的焚化炉。推车隆隆压过瓷砖地面,就像这段脆弱生命留给尘世最后一声叹息。
依程小白的身份,自然是没资格跟过去的,礼堂后休息室外有一条幽静长廊,人迹罕至,看得见屋外雪花翩然而坠。她就静静站在那里,仰望北方的冬天拥有如此黯淡的天空,仿佛瓷器失去釉面的光亮。
是啊,浩繁如《诗》三百,终不过一言以蔽之。那么陆梓君的死,何不能简单归结于抑郁症呢?
无关任何人,无关任何事,只是抑郁症。活着的人将泪水拭干,一身轻松,再无需担负任何愧疚。至于死人——呵,死都死了,能做出这点普渡众生的贡献,也算功德一件。
程小白这样感慨着,忽然听见拐角处传来窸窣声响。有烟味飘来,继而响起冯天真的声音:“cica还困在机场呢。她助理和我说,今天双流机场不知道怎么回事,大面积延误,八个小时了还没有起飞。”
沉默片刻。“你着急也没用。我隐约听到一些消息,成都今天高铁和长途汽车纷纷晚点,高速路出入口全是警察,一辆车不许放过……倒像是人为的。”声音软糯,咬字一字一顿,有些生硬,带着南方人特有的鼻音不分,是裴莫。
冯天真简直无语:“哪位小祖宗,一出手架势这么大?”知道不能细问,她顿了顿,继续说,“好歹同一家公司,cica不出席葬礼怎么都说不过去。”
“不要紧,回头我让小白给你写篇通稿就是。”裴莫笑吟吟道,“标题我都给你想好了,《飞机延误错失挚友葬礼,cica机场失声痛哭》,就是你得知会cica一声,让她现在就哭——摄影师应该在吧?”语气听不出半分悲痛。事实上,整个遗体告别仪式的全程,连江望秋都红了眼眶。而她从头到尾,哪怕听到那篇感人肺腑的致辞,都没有丝毫触动。
穿堂风凉浸骨,哀伤情绪还长久笼罩在程小白心头。她想,陆梓君的葬礼尚未结束,她们就已经在想着如何借死者声名为旁人蹭一点热度。
真是令人齿冷。
程小白哀叹转身,见檐下有雪,翩然而坠。
她跟随人潮往外走,至此踉跄两步,自嘲般笑了笑。人心如此,世情如此,那些充盈满怀的晦涩情绪,那些不敢启齿于唇舌的只言片语,谁会在乎呢?
她于陆梓君,无非打马人间,萍水相逢,过客而已。
程小白是应届毕业生,在表姐简清的引荐下来到暮山文化传媒有限公司。面试前她甚至对这家公司一无所知,还是简清介绍说:“我有一位学妹正在朋友圈招人,陆梓君听说过吗?她正是陆梓君工作室的宣传总监。”
陆梓君,网络总点击量突破400亿的古装剧《长命女》的男主角!程小白当然知道,追剧时她一度迷恋过那位温润如玉、隐忍情深的零露公子。可惜一段时间之后,追剧时的热情消灭,每天见“陆梓君”三个字以各种方式登上热搜,团队炒作铺天盖地,粉丝控评不择手段,整个饭圈乌烟瘴气,她逐渐对这个名字厌烦起来,遂取关。
程小白是时代洪潮里最普通的女生,追剧、追综艺,短暂迷恋过许多位适龄男明星,墙头众多。那时候的她,绝对想不到几年后的自己,会适应日夜颠倒的生活,日常奔波在北京与横店之间,赶飞机的路上写通稿发门户、各大宣传群发红包求返图……曾经厌恶的营销炒作成为自己的工作日常,而这一切,竟只为了“陆梓君”三个字。
记得面试那天,程小白曾目瞪口呆地感慨,娱乐圈的公司果真与众不同。独门独户的三层小别墅,进门一座观世音木胎雕像,整个一楼都是老板江望秋的佛堂,常年举办法事。三楼是开放式厨房,有茶水间、ktv、麻将桌等设施,只有二楼才是正儿八经的办公区域,门口挂着“内有恶犬”的定制木牌,原来养着一只一年只掉两次毛、一次只掉六个月的短腿柯基。待最后敲门进入裴莫的办公室,迎面全是书架时,程小白算是彻底呆了。
我来的到底是不是正经公司?她这般困惑着。
起身迎接她的裴莫是典型南方人。山眉水目,肤色白皙,整个人看上去如柳枝般纤细,极为年轻。“你便是玊玊吗?”连说话的嗓音都温婉,咬字一词一顿,仿佛是江南水泽里浸润过的软糯口音。程小白不知为何,大约是紧张,在她温柔的注视下双颊一下子发烫起来,说了声“是”,停顿两秒,才慌张补充:“您好,我是程玊1。”
裴莫察觉她的窘迫,温言安抚道:“没事的,简清学姐将你的简历发给我了,不要紧张。”引她在沙发落座,询问,“这里离地铁站稍微有些远,走过来累了吧……咖啡、茶、果汁,你要喝什么?”
程小白仍是拘谨,双手搁在膝上紧握成拳:“谢谢,随便什么都可以。”
裴莫道:“嗯,那就煮茶吧,我们边喝边聊。”指向桌上林林总总的茶罐,问,“铁观音、普洱、白毫银针,你喜欢喝什么?”
程小白哪敢挑拣:“都可以的。”
裴莫并不勉强,提议说:“铁观音,好吗?”
程小白自然点头说好。
陆梓君就是在她们面试的时候闯进来的,当时裴莫一边沏茶一边问程小白:“你的专业是电气工程与自动化,怎么会想到来传媒公司求职呢?”
程小白诚然道:“我是高考成绩差了几分,被调剂到电气专业的,我个人还是比较希望往传媒方向发展。”
裴莫微微地笑,指出:“但是你绩点40,专业成绩一直很不错。”
程小白正欲回答,忽然传来敲门声,不轻不重的三下,裴莫向她说了句“抱歉”,搁下公道杯,略提高音量:“请进。”
磨砂玻璃门被推开,露出男人清俊的面容:“裴莫,你有打火机吗?”温润平和的声线,同样带着江南口音,因为语气随意,透出几分惹人沦陷的颓靡来。程小白下意识地抬眸,循声望去,注意到来人那双清冷深邃的桃花眼,脑袋就轰地炸开了。
尽管他忙着低头看手机,并没有注意到她,但程小白在那一瞬还是心脏砰砰直跳,连呼吸都急促起来。她从没有想过会与一位当红明星如此近距离的接触,混沌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原来镜头显胖是真的。
陆梓君真人要比起屏幕里看到的清瘦太多,午后斜阳静静地从落地窗外洒进来,满室光辉,愈发衬托他身姿英挺,气质出尘,整个人实在好看得有一点过分了。连那双手也是,白皙干净,指节分明,指端修得圆润。
只是,那么赏心悦目的一双手,为什么要在拿手机的同时,还把玩着一只香烟盒呢?
程小白分明记得,陆梓君可是刚刚担任世界卫生组织的禁烟大使,她错愕到连表情都忘记收拾。裴莫倒是不以为意,平静回答:“江哥那里没有吗?你在我桌上找找,不行就让文希去买。”
陆梓君应了一声,只顾垂眸回消息,并不看她们。直到将手机收起,这才注意到房间里还有人在,一时微笑。那笑也是恍若明艳光云海,令人失神的:“原来小裴姐有客人,倒是我打扰了。”
裴莫解释说:“我在面试,准备替你招个宣传文案。”
“是吗?”陆梓君走进来,俯身在她办公桌面找到打火机,尝试按了两下,火苗蹿起来。他澄澈眼底映出曳曳火光,闲声道:“辛苦你——上周你和江哥抱怨,说我宣传难做。我还以为你要外包出去。”
“这又是谁在背后乱嚼舌根?”裴莫奇道,语气仍不慌不忙,“我只建议说你到了转型期,难免阵痛,作为宣传团队,我们也该尽早转换思路。”
陆梓君一哂:“那倒是谢谢您。”
这句模拟十足的京腔,裴莫扬起手中简历,建议道,“你要不要过来看看,毕竟为你招的人,总要合你的眼缘。”
“却之不恭。”陆梓君说着,打开烟盒,熟练地用指关节敲出一根,咬在唇齿间,点燃后吸了两口,走过来就着裴莫的手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简历。“程玊……”他顿了顿,这才在裴莫身边坐下,隔着烟雾缭绕,认真打量起程小白,评价说,“有瑕之玉,你的名字很生僻。”
虽然震惊于零露公子竟是个抽烟的老手,可他连吸烟的姿势都显得那样遗世而独立,透出几分儒雅的底蕴来。程小白不敢与他对视,小声承认说:“确实,很多人会念成玉。”
陆梓君沉吟片刻:“玉就俗了。白玉微瑕,你现在这个名字寓意很好,人生在世,本不该一味追求随珠和璧。”弹掉烟灰,他随口道,“若太素有亏,纵才怀随和,行类由夷,终不可以为荣。2”
这是明明白白在念古文了,程小白当场怔愣,既想不起任何出处,也无法尝试理解,一时哑然不知如何接话。幸得裴莫在一旁适时介绍:“梓君,玊玊是简清学姐的表妹。”
陆梓君略惊讶地扭头去看她。“简清?”他想起什么,表情像是给气笑了,温言道,“裴莫,我原以为你攀上一个季三公子,别人便都看不上眼了。原来你还记得和学姐的这点同窗情分?”
顿了顿,他收敛唇边笑意:“我可奉劝你一句,别把和故人的这点情分都糟蹋完了。”
“糟蹋”,这最后一句话的措辞让程小白心头猛地一跳。那时她并不了解两人私下的剑拔弩张,直觉陆梓君的语气颇为古怪,是亲昵中带着客套,客套里藏匿疏离,疏离间又蕴含微讽。但裴莫并不在意,她若无其事地问:“对了,梓君,你今天倒是得闲,致宛科技的那条id重录了吗?”
陆梓君垂着眼睫,自顾抽完一根烟,才终于开口:“没有。这两天不带妆,没法录。”
裴莫说:“那你抓紧时间——”
“明天我会在片场抽空录完。”陆梓君打断她,语气似有不耐,“放心,我保证录到你家季三公子满意为止。”修长的指尖将打火机向上抛起,再准确接住把玩,几个回合后他站起来,吩咐道:“我想有空请学姐吃个饭,裴莫,帮我把时间地点定下来。”
……
那就是程小白与陆梓君初见的全部,一面之缘,寥寥数语。因为吸烟,他没能给她留下什么好印象。程小白一度和闺蜜发微信爆料:“我今天面试遇到陆梓君了。”
“啊啊啊!”闺蜜激动地追问她,“合影了吗?要签名了吗?真人帅不帅?”
程小白诚恳答:“帅,可是他居然抽烟,他不是禁烟大使吗?真是瞬间毁掉我的三观。”
“嘛~玊玊,”闺蜜试图安慰她,“娱乐圈就是这个样子的,那些明星呈现在我们面前的都是人设罢了,他们私底下什么样谁也不知道。”
“可是……”程小白迟疑地说,“我以为零露公子那种人绝对是烟酒不沾的。”
“哎呀,是你入戏太深了。”闺蜜无所谓道,“长得够帅就行,你管这些做什么,他又没有在屏幕前抽烟。”
可他在屏幕面前宣传禁烟啊,程小白嘀咕道,这般表里不一的虚伪,他在一本正经说出禁烟口号的时候真的不会心怀愧疚吗?
两年后,程小白陪同陆梓君参与某品牌的广告录制。一到摄影棚,她立即找到代理公司的对接人,询问:“休息室能吸烟吗?”
对方怔愣:“小陆老师抽烟?”见她言辞含糊却并不否认,对方顿时了然,说,“房间有烟雾报警器,如果要抽烟的话,可以到露台。”
“露台不行。”程小白断然拒绝道,“不安全。”
“那——”对方想了想,提议道,“咱们可以把露台的门打开,窗帘拉上,只要足够透气,是不会惊动报警器的。”
程小白点点头:“行。”三个小时的录制结束,她负责护送陆梓君先行离开,留下团队其他人在休息室收拾东西,临走前她不忘叮嘱文希,“烟蒂都处理掉,不要落下。”
曾经内心那点固执的抗拒已经荡然无存,她由上司裴莫引领,从实习生做起,一步步走近这个行业,一点点褪去稚嫩,岁月的改变是如此无情彻底。她跟随在陆梓君身边,学会如何游刃有余地公/关/负/面/新/闻,更不会再和亲朋挚友泄露哪怕一句涉及陆梓君的八卦。
正如裴莫曾说:“小白,梓君是粉丝的idol,不是你的。既然选择成为陆梓君工作室的一员,你就必须无限包容他任何的负面,并且确保他展露给粉丝的那一面永远是积极、正能量的,这是你作为宣传的职责。”
她将这番教诲视作人生寄托般牢记在心,虔诚供奉。只是偶尔从飞机上惊醒,扭头注视窗外或晨曦或星夜时,她多少也会生出些许感慨。人真是奇怪的生物啊,她想,不过短短几年,她居然潜移默化地接受了许多圈内独有的新事物、新规则,抽烟、吸大/麻、剧组夫妻……一切都见怪不怪,以至底线越来越低。
那么陆梓君、冯天真以及裴莫,他们这群人在娱乐圈浸淫多年,几经岁月沉浮,见惯了镁光灯下馊掉的浓汤,华美衣袍上的跳虱,他们的底线又该低到哪里去了呢?
又或者说,他们这群人,真的还有原则有底线吗?
程小白从不去想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