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第 40 章
其实, 太子并没有那么神机妙算。
上一世,他也没有亲临过应家女儿的及笄礼。
他的确只是从玉桑的神情中看出端倪,但也仅仅只是吩咐飞鹰和黑狼打起精神。
一旦堂中有任何异样, 他们便可动手。
至少要保……
他说的是,至少要保堂中女眷无恙。
应长史与应夫人及时出面安抚,好歹是没有让混乱继续下去。
可当他处理到被黑狼踹晕的家奴时,却被江古道拦住了。
江古道额头冒汗, 又是使眼神又是摇头。
应长史心里一咯噔,忽然意识到, 自己今日请来的贵宾不知韩家郎君一位。
身为下首,应和峰这时候只能指望江古道。
可江古道也没有办法。
同样是发生意外, 太子出手和没出手, 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太子亲手揪出来的人,他不点头, 谁能越过他来处置?
而另一边, 因为飞鹰及时出手, 灯笼没有伤到任何人, 已经在角落碎了一地。
许氏顾不上许多, 招来府里的奴婢将十娘带回东房找大夫。
另一波女眷在各自定神后, 转而问候江夫人是否有恙。
这当中,又以应二娘最为主动。
江夫人死里逃生, 眼眶应激湿润, 握住应二娘的手:“好孩子,我没事,你可有受伤?”
刚才事发一瞬,所有人都看的清清楚楚,是应二娘不要命般扑上来护着江夫人。
就连江夫人的亲生女儿江慈都慢了半拍。
应二娘听到江夫人这样温柔的问候, 也红了眼眶,主动揽责。
“夫人快别这样说了,是因为要布置小十的礼堂,香兰才让人摘了灯重绘灯罩。”
“没想到府中奴人粗心,竟没有将灯挂稳,定是刚才堂上混乱,将灯都震落了。”
应二娘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惭愧:“倘若夫人有恙,香兰便是赔了命也还不起……”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是劫后余生,江夫人一时间控制不住,竟也落了泪:“你才
应该别说了,无论如何,你救了我一命……”
当应二娘扯到灯被震落时,江慈的眼角就已经跳了跳,神色狐疑的看向自己刚才撞过的柱子。
当江夫人说出最后一句话时,江慈终于想明白了什么,脸色都变了。
另一边,被太子带到安稳角落的玉桑早就竖起耳朵听着这头动静。
闻得此番做作之言,跳起来就要往这边冲。
太子眼疾手快将她按住,凭借体魄上的优势将她一挡,面色不善的警告:“你就不能老实些?”
玉桑腮帮子鼓鼓,恨不得冲他大吼——都要气死啦,就不老实!
若说事发前一刻她还不大明白各人的心思为何,那么此刻简直已经串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且不说十娘昏倒,大家一齐涌向十娘,是如何将悬挂在上头的灯笼震落。
单说姐姐在刚才狠狠撞上柱子,临着的横梁上悬挂的花灯根本纹丝不动,就很可疑!
这根本是应二娘的设计,黑狼踹出来的那个家丁就是帮她事实这个机关的帮手!
她要的就是江夫人一句口头的承认——救命之恩。
而救命之恩这个东西,往往能在关键的时刻换取不菲的回报!
玉桑被太子拦住,眼看着分明救母心切的姐姐硬生生被拿来衬托应二娘,气的狠狠一跺脚。
下一刻,她微微怔住,低头看去,只见一只粉嫩的小绣鞋,正踩着男人的黑靴。
那一瞬间,她在心里默默地想,自己身量小又轻,应该不疼。
嗯嗯,不疼不疼。
然抬头见,还是如期瞧见一张冷冰冰的脸,眼神里透着死亡的味道。
玉桑移动胯骨,努力用裙摆盖住自己的脚,又慢慢站好,让藏在裙摆下的脚体面的收回来。
声若蚊蝇:“我不是故意的……”
太子阴沉沉的看着她,心想,那女人有心为之,才用命搏一个人情。
那你呢?你又是为了什么,也这样不要命?
两人在这头僵持时,另一边的氛围也忽然陷入僵局——
江慈自问救母时是下意识的第一反应,却还
是慢了应二娘半拍。
她无意在这种事上比对,即便她真的快过应二娘也是应该,不是什么用来彰显心意的手段。
所以,当她隐约察觉应二娘别有用心,还拉踩自己时,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儿,无论母亲如何感激应二娘,她愣是一句话也不说。
江夫人很快察觉到女儿的冷淡。
大家都看着,她脸上有些挂不住,伸手将江慈拉过来,含笑道:“你这孩子,怕不是刚才被吓傻了,还没回过神来吧?”
江慈心里更不高兴了。
别人的女儿就是机智敏锐又感人,你的女儿就是吓傻了?
都把她比对成什么了?
江慈手一抽,似笑非笑望向应二娘:“何止该感谢二娘,方才乱起突然,我瞧见灯掉下来才反应过来,二娘和母亲就站在灯下,竟看都不看直接扑向我母亲,简直是神了。”
她瞄向应二娘头顶,绽开笑容:“你这儿长了眼睛不成?”
江夫人大惊,忙拉扯她:“你胡说什么?”
应二娘一怔,原本是眼睛红,这会儿脸都红了。
她张了张口,好像想辩解什么,然目光无辜的扫向周围一圈,又释然一笑,退开一步道:“人没事就好。”
江慈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
高啊!
若应二娘此刻据理力争,反而难堪,偏偏她选择欲言又止,作出一副宽宏大度之态。
两厢比较下,江慈是动作没人快,还心生不忿与嫉妒的刁蛮千金。
她应二娘反倒成了那个诚心救人无心争辩邀功,人淡如菊的良善女子。
同一时间,礼堂的东南角,被太子拦住的玉桑从灵魂深处发出一道冷嗤。
就这?
……
江慈心中不忿,忽然想起更重要的线索,扭头望向外面。
刚才灯盏掉落的同时,太子的护卫从旁揪出个可疑人,说不定这花灯的机扩就是应二娘设计的!
虽然人昏了,但只要醒来,一审便知!
她转身就要往外走,江夫人及时拦住她:“好了!不许任性!”
今日已
经够乱,殿下还在那头,不能再生事端了。
听到江夫人的呵斥,应二娘柔声道:“夫人刚刚受惊,莫要发怒,好好歇歇吧。”
旁边的女眷纷纷点头,望向应二娘的眼神越发激赏。
不愧是成了婚的,就是稳重许多。
江慈实在是待不下去了,又恐这应二娘还在前头挖了什么坑等着母亲,遂欲带江夫人先行离开。
斜里忽然伸过来一双手,顺势勾住了江慈刚刚伸出来的手臂。
“姐姐没事吧?”满汉关切的声音在耳旁响起,江慈心头微动,看向身边的少女。
紧接着,其他人都纷纷望向玉桑。
有人记忆率先回笼,忙道:“对了,方才情势危急,多亏稷夫人急中生智,用披风给小十娘盖住了,否则那孩子指不定造多少罪。”
然后,大家都想起来了。
眼前的“稷夫人”就是所有人都被花瓶吓得退开,独身上前护十娘的那位。
比起应二娘这一遭有惊无险、且担着东家护客责任的经历,玉桑作为今日的贵客稷夫人,急中生智反护主家,有勇有谋,经人一提,无端就比应二娘更值得称道。
然而,玉桑镇定自若,瞧不出一丝邀功姿态与自得,面含浅笑,温声道:“人没事就好。”
说着,她目光柔柔的望向应二娘,露出一个得体的假笑。
彼时,已行至门口准备处理另一头事端的太子,忽然扬唇笑了一下。
也是这五个字,让一直保持谦虚的应二娘忽然意识到什么,笑容僵了一下。
哦豁!
江慈心头一跳,当即反应过来。
今日主角是十娘,更是应二娘的亲妹。
发生意外,应二娘第一时间保护江夫人,尚且可以解释为就近选择。
可现在小十被送回房中,情况未明,江夫人有惊无险,连块皮都没擦破,她却在这动情感慨,现在,救小十的恩人站在眼前,她都没有感激的道过一句谢。
稷夫人是稷大郎君的妻子,稷大郎君则是江大人的侄儿!
她的身份大大超出应小十
,却能不顾危险救人,这越发衬得应二娘捧高踩低,巴结是真。
不过……也有人保留意见。
这顶上的灯的确是掉下来了,若无那个身手矫健的护卫出脚相助,是会结结实实砸到人的!
忽然,横梁上传来几声重响,玉桑第一个尖叫起来,“小心灯——”
霎时间,刚刚才经历一次惊吓的女眷们在第一时间作出了下意识的反应,抱首逃窜。
玉桑也扑上去,在江慈护住江夫人时,将她们二人一并推的更远。
咣当一声,第二盏灯砸了下来!
万幸的是这次砸下来的挂在横梁最边上,那里没站人。
不过,灯盏落地,在地上砸了个稀碎,造出些声响,惹来了外头男宾的目光。
这番动静后,场面略有一丝尴尬。
其他女眷的反应同第一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护住江夫人的变成了江慈。
而前一刻还英勇无比的应二娘,在毫无准备的惊吓中,躲到了许氏方才落座的位置……
玉桑才不管应二娘的尴尬,扒拉着江慈:“没事吧?”
江慈被玉桑扒拉着松开了怀里的母亲,随着应二娘一张脸涨红,她眼中亦涌出一道蹭亮的光。
岂止是没事,简直太痛快了!
你装啊!?你再装啊!说好的难辞其咎呢?
手臂忽然被人捏了一下,是玉桑在提醒她。
江慈眼神微动,试着配合:“我没事,母亲也没事。”
玉桑看了一眼地上的碎片,心有戚戚焉:“真是防不胜防,吓死人了。”
两人眼神对视一瞬,江慈忽然明白了什么,忍住疯狂外涌的笑意,装的无比正紧。
她看向应二娘,淡淡道:“人没事就好……”
这下,旁观的女眷直接闭口,什么都不说了。
应二娘终是待不下去,丢下一句“晚辈去瞧瞧小十”便草草离场。
随着应二娘离开,江夫人终于站出来打圆场,招手让一众女眷远离横梁:“还是别站这里了,太危险了。”
大家连连点头,跟着挪动位置,甚至有
人低语:“这府里的奴才做事太敷衍了……”
门口看热闹的男宾大概没看出个所以然,也纷纷收回目光。
江慈扳回一局,心满意足的跟着母亲挪步,可她没忘记最大助攻,转头寻找玉桑。
一转头,她瞧见身边的少女正转头看向外面。
那里,太子负手而立,分明是背对着这里,却像是颇有感应,在其他人收回目光之际,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
只一眼,在江慈看来,这一眼既不温情,亦不柔软,堪称漠然。
然而,玉桑对着这个漠然的眼神,露出个灿烂到晃眼的笑。
这一笑,冰雪都消融。
他像是在看一个大麻烦,收回目光时,肩膀微微耸起,又倏然落下。
分明是叹了一口好长好长的气。
角落里,无人注意的角落里,飞鹰捻了捻手指,面无表情的功成身退。
他已佛了。
殿下已经对她破了这么多次例,还送了那么贵重的玉牌。
现在跟着她一起胡闹,太正常了。
答应帮她再打落一盏灯不说,还亲自动身配合她吸引外面那些男宾的注意力,吩咐他暗中动手。
太子站在正堂门口,人是他揪出来的,可他似乎并没有什么兴趣处理人家的家事。
“方才灯落时,我的手下瞧见这人躲在大堂一角形迹古怪,这才出手,搅了令爱的笄礼,还望长史大人见谅。”
一旁,已暗暗观察许久的韩唯颇感意外。
这么久以来,他都觉得太子较之从前有些不同。
此刻来看,他好像终于明确了这种不同是什么。
从前的太子,即便和煦有礼,也掩不住那股外张的气势,让人觉得高不可攀,颇有距离。
可现在,只要他想,就可以将自己悉数内收,好比此刻,真就像是个寻常公子。
闻得此言,应长史有些拿不准的望向上峰。
江古道忙道:“许是今日府上忙碌,有人浑水摸鱼,想制造混乱盗取财物……”
应和峰反应极快,也深谙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道理:“是是
是,鄙府偶尔也会招来窃贼,这院墙迟早得再砌高些。”
本是个话赶话,太子却挑眉:“哦?看来长史大人府上藏了不少珍宝,竟这般遭贼惦记。”
太子声音不高不低,却叫玉桑听见,转头往这边看了一下。
韩唯眼神一动,发现了玉桑的小动作。
应和峰当即慌了,连声否认:“稷大郎君说笑了,鄙府简陋,诸位也瞧在眼里,哪里会藏什么宝物?”
有人在旁打趣,“那长史大人还是莫要砌墙了,如今这个高度也好,叫贼一眼看遍,知晓没什么宝物,也就自己走了。”
这是个活跃气氛的话,江古道带头笑了笑,眼神一直瞄太子。
太子微微侧首,见飞鹰回到身侧,亦笑了笑。
其实心中还是不解。
她今日对待他,好似更大胆了。
也不知是什么让她觉得,他会帮她,配合她。
可到头来,他的确帮了,也配合了。她堪堪往面前一站,定定的看着他时,他就忘了原则。
她仿佛生来就会耍这种小聪明,且信手拈来,立杆见影。
从前,他是被她捉弄的那个,得知真相,怒不可遏。
可现在,他是站在一旁看她捉弄别人的那个,竟也忍不住发笑。
他想,定是与她在一起久了,才叫他也有这般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恶劣。
简直有毒。
……
因太子放水,被黑狼踹出来的府奴直接被当做偷摸进来的盗贼,送入大牢容后再审。
十娘的及笄礼就算结束了,男宾这头的宴席却是要继续下去的。
应长史抹去额上汗珠,很快恢复正常,邀请贵宾们移步入席。
太子含笑受邀,迈步离开时,漫不经心的回头往内里瞧了一眼。
可她早已不见。
大抵是随着其他女眷从正堂后门直接往东房那边去了。
用完就扔,说的就是她这种人吧。
太子恢复了以往的冷漠,却在收回目光时,撞上两道审视的目光。
两厢眼神对上,韩唯冲太子微微颔首。
太子亦挑了挑嘴角,
无声的刀光剑影在两个男人的眼神间交汇,又随着两人目光的抽离而结束。
余光里是韩唯从容的身影,太子负着手,眼底隐隐涌起暗潮……
……
江夫人与其他几位夫人不想呆在礼堂,便都往东房这边来了。
这头,大夫已经请来,得知十娘并无大碍后,她们也放心了。
许氏原本在房中照顾十娘,听到客人们到了门外,她当即出来,唤来奴婢领诸位夫人去厢房休息,待定定神在入席用饭。
奴婢们一一走向诸位夫人,细声细气将她们带去房间。
江慈飞快与母亲耳语两句,在江夫人无奈的眼神中,勾着玉桑的肩膀往另一边走。
“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你是故意的是不是!”
江慈忍了太久,都忘了措辞需要谨慎,直接脱口而出。
玉桑对她毫无隐瞒:“姐姐都知道了,何必再问呢?”
江慈摇摇头:“不不不,我顶多是觉得古怪,可是并没想到会发生什么!刚才殿……稷大郎君分明是早有准备,是你请他帮忙的吗?”
玉桑实在不好形容自己是怎么死皮赖脸求太子帮忙。
她轻咳一声,无奈道:“其实……也很好猜。郎君为人磊落,最不喜小人作怪,所以乐得助上这一臂之力。”
江慈眨眨眼:“怎么说?”
玉桑心中暗叹,长话短说:“姐姐说应家姐妹面和心不和,我便想过今日会出意外。”
“事发之前,十娘有异常,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大家都在好奇她怎么了。偏偏有几个人浑不在意。”
“五娘和九娘留意着十娘,却并无好奇,可能她们就是给十娘做手脚的人,所以她们纯粹是为了看热闹,看十娘出丑。”
玉桑看一眼东房方向:“听说大夫诊治过,十娘无恙,也可佐证在她身上使用的只是恶作剧,小把戏。”
听到这里,江慈脸色一沉:“那个花瓶呢?那分明是有人故意推到的!”
这话不假,普通花瓶被绊倒,怎么可能碎的那么厉害。
分明是栽了力道,狠狠砸
在地上,碎片才会飞溅。
“应该是六娘。”玉桑猜测:“当时她有些慌张,所有人都在看十娘,唯独她在观察旁人。”
“她是怕自己趁乱摔花瓶时会被人察觉——若是她,这手段未免狠毒,她是抱着毁去十娘容貌的目的去的……”
江慈心里有些发寒:“那盏灯……”
玉桑轻叹一声:“这当中最有趣的,或许是她们每个都以为自己是黄雀在后,殊不知稍有差错便是糟糕。”
“五娘与九娘想捉弄十娘让她出丑。”
“六娘想借她们给的机会毁了十娘。”
“至于二娘,则是站在她们之上,利用了这次的骚乱。”
应二娘意图明显,不必玉桑多说。
江慈一想到应二娘都觉得痛快:“你怎么知道第二次她会躲开?”
玉桑眼神微动,想起些旧事,却也是一闪而过,只道:“姐姐有所不知,真正的惊吓,和早有准备的佯装,是可以试验出来的。第一次她做足准备,在众人观察十娘时,她全部精力都集中在灯上。恐怕她早猜到六娘会下毒手,打算掷响为号,这样她也好准备。”
“第二次,她想讨得人情的目的达到,就松懈了,待危险真的突然来临,就是她最本能的反应。”
江慈不由望向玉桑。
今日的玉桑,已经大大的超出了她的预期。
此前她还告诫过玉桑,现在听玉桑一番分析,反倒先感慨起来。
“一家子姐妹,过成这样,真像是仇人了。”
玉桑看着她,笑了笑:“是啊,有些并无血缘的姐妹,相处的反而比她们更坦荡。”
江慈摇摇头:“也不能这么说,所谓血浓于水,还是有道理的。斗得再狠,也只是没有走到最后一步而已。”
“桑桑,我觉得,你好像同我认识的不大一样了。你可真有本事。”
江慈这番话,多少融了些真情实感。
玉桑也笑笑,望向前方,声音有些缥缈。
“我这算什么呀,教我的姐姐,她更有本事。”
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