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孙权
春寒凌冽,寒气已渐渐离去。
新岁春贺过去不久,吴县城中,还残留着上元日的花灯。
池塘边开满了缤纷的野花,散发出阵阵清香。
周瑛与黄媛换上宝蓝底色暗纹团直裾男袍,服男子衣冠,束起发髻,溜出周府。
两个俊秀的公子提步迈进街角的平青馆,平掌柜见二人这幅模样也不稀奇,如常把上月[玉台君]卖画的画金悉数交给周瑛。
两年前平掌柜苦苦支撑不住的画馆,靠着替周瑛卖画又红火了起来。
当初她画了一幅《荷蟹图》,画中可怜的螃蟹是董卓的化身,把螃蟹倒过来看就是“卓”字图像。
还赋诗一首“稻熟江村蟹正肥,双螯如戟挺青泥。若教纸上翻身看,应见团团董卓脐。”
寓意面对董卓这种篡权夺位的狗贼,就应该断其骨,食其膏。
此画一出引得众人喝彩叫好!自此江东士族都爱上了[玉台君]的画。
平掌柜一个五十多岁的人为了生计,愿意舍下身子给她一个还未及笄的小丫头赔笑脸。
心里却在暗叹周瑛绝对有“钱癖”,冷漠骇人的脸唯有见到钱,才立即喜形于色。
明明是中护军周瑜的妹妹,过着锦衣玉食吃喝不愁的生活,还这般爱财如命,拼命卖画。
可再有万般疑惑,平掌柜得周瑛的吩咐,不敢对外透露她的身份。
周瑛得了画金就与黄媛去了镜蓉楼,这座吴县城中最大的酒舍,汇聚了吴郡三教九流之人。
上至达官贵人、豪强世家,下至布衣白丁皆爱来此以酒会友,仿佛在这里没有人会在乎彼此的身份。
隔三差五两人就会坐在二楼的临窗雅间,点上一壶桑葚酒坐一天,听着酒舍里众人扯着江东上不了台面的隐秘。偶尔逗得她二人拂掌大笑,又能臊红两人的耳朵。
周瑛无比羡慕这些人,可以自由的离开吴郡,离开江东,去往自己想要去的地方。
阿兄周瑜知晓她小时爱跳野湖的怪毛病,便牢牢控制她的出行。她索性让[周瑛]消失于众人的视线中。
吴郡都知道周瑜有个胞妹,可每年节庆侯府命妇朝贺却见不到她的身影,只听闻她是个痴于经史的书呆子,没人知道她长何模样。
私下议论她是个容颜登不上台面的女子,无姿色自然只能靠才华傍身。
也有人说她是个难得的美人胚子,比她的嫂嫂绝色无双的乔容还要美上几分。
自从正月里她与陆议定亲的消息传出来,这些流言蜚语此起彼伏。活在别人议论声中的周瑛形象丰满极了。
周瑛招手唤来了四处找寻人的长庚,长庚望见她二人,瘦长的脸上突显喜色,忙不迭的坐在两人旁边,毫不客气地倒起一杯桑葚酒畅饮起来。
她对年长自己的长庚有些纵容,不在乎自己所爱被人喝了去,把装满画金的革囊重重丢在案上。
长庚看见革囊,眼睛顿时放光,忙丢了酒杯,刚想拿起革囊就被周瑛用筷子抵住了手。
“钱没少拿,可这有用的消息我却一次都没听到。”
“遍地给您找了,江东就没叫檀郎的,您非不信,您会不会听错了,可能叫唐郎?江东倒是有不少姓唐的少年郎。”
“螳螂?我还蚂蚱呢!”周瑛薄怒完,欲把画金革囊夺回,就被长庚拦住了。
长庚忙满脸堆笑,“别介啊!除了名字,您就没点其他线索?例如长相什么的,这样我也好寻呐,不然靠一个名字能寻两年还没个影吗?”
“若是能见到他的模样,我还花钱雇你作甚。”
“连个模样都没有,没法找啊。”
“这钱爱挣不挣,你若嫌辛苦,有的是人。”
“姑奶奶哎,找!找!我找还不行吗?”
长庚可不敢惹这位周瑜心尖上的妹妹,刀山火海都得找,谁叫周瑛对自己有恩呢。
周瑛冷漠已久的脸上终于浮现一丝笑意,“养活你和你夫人这两年的花销,我可不易。”
“瞧您这话说的,您是中护军周瑜的妹妹,还用为钱发愁吗?您随便掉根玉簪子,就够寻常人家活几年的。”
黄媛听长庚得意的有些过了头,连忙踢了他一脚,一个略带寒意的眼神递过去,让他噤声别透露她两的身份。
她在江东待了十几年,明白祸从口出的道理,修出一幅谨慎万分的性子。
周府的东西必须登府造册,每一笔花销十分清晰,这是周瑜的夫人乔容清多年治府的铁律。
这就让周瑛资助长庚找寻檀郎的下落必须靠自己,所以这两年她以[玉台君]的名义辛苦卖画,从不停息,为的是能从长庚的口中得到一点有用的消息。
“你夫人常年病症缠身,吃药嫌苦爱吃蜜饯,只要你能帮我找到这个人,多名贵的药材和蜜饯我都供得起。”
她知晓长庚家是逃难来江东的落败士族,他夫人是病重之人,一直拿着名贵药材吊着性命。
他与夫人情意深重,即便是夫人病痛缠身,常年卧榻,可他依旧痴心不改细心照料。心疼夫人喝药嘴巴苦,经常买蜜饯给夫人甜口。
周瑛饮下一杯桑葚酒,微辣的酒香划过嗓子,她不知道蜜饯果子什么味,她不爱吃从未尝过。
她只知道良药苦口利于病,想要痊愈就要老实吃药,蜜饯果子之流无非是掩耳盗铃的无稽之举。
可她却对长庚与他夫人之间的相守之情十分感动,这两年除了画金,里里外外贴补了长庚不少银钱。
自己的贴身侍仆薜荔是长庚同父异母的妹妹,为着这层亲故,她都得帮衬些。
长庚见周瑛松口,连忙抓起革囊收进怀里,“我听说吴主的小妹及笄后要挑选士族家的女眷入吴侯府做侍读,您这不久就该入府了吧。”
周瑛和黄媛一听这个消息都有些错愕,尤其是周瑛眉心微挑被长庚敏锐察觉到了,
“您不知道啊?”长庚刚惊诧完,紧接着讪笑道:“对了,我这忘了,您和陆氏订了亲。”
“这段时间给孙女郎选侍读可给我娘忙坏了,挑进去的侍读过几年都是要嫁给吴主,哪里是挑侍读啊,分明就是变相选妃嘛!”
长庚的娘苕芳姑姑是吴侯府的嬷嬷,服侍吴太夫人多年,历来吴侯府的闺秀宗妇都是经过她的手□□成温顺淑德的模样。
这次选进吴侯府成为孙芷的侍读,意味着向整个江东宣告,她们在未来会是吴主孙权的夫人,自此江东各户也不会向这些人家提亲。
周瑛已和陆议定了亲,没被挑中也属正常。可若是…
“长庚,我听说西街果甯坊又出了不少新蜜饯,你家夫人肯定喜欢。”
长庚提溜两颗眼珠子防范似的望着鲜少热情的周瑛。
“有事求我!”
月下观景,雨中看山,雾里看花,隔窗看美人。
吴侯府宪英院里,伴随着朦胧的山影月色,孙权身着律紫团花茧绸袍子,敞着怀懒散地侧卧在床上闭目养神,手轻拂着床边的玉石镇,静等内阁里沐浴的夫人袁佩善。
片刻一阵淡香向他袭来。
“二…”
他笑吟吟地翻身搂住床边女子那柳枝般的细腰,挟上床压在她身上,正欲彻底放浪于温柔乡时,抬眼看见身下这张惊诧的面庞,发丝浸满怯生生的战栗。
他眼角的温热笑意顿时消失殆尽,随即而来的是惊恐和不解。
“阿瑛?”
周瑛不敢乱动,只能感觉自己的鼻尖被他的鼻息不停袭击,薄薄的绯红逐渐从衣襟处蔓延至脸颊,那颗跳动异常的心快要蹦出来。
“二哥哥,我…”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刚沐浴完出内阁的袁佩善那刺耳的惊呼声打断。
孙权见袁佩善手足无措的站在那,立即尴尬起身随手把周瑛推下床。
周瑛一个囫囵摔下床后,哎呦声不断,把孙权弄得有些心烦,更愧意万分,困窘指责道:“阿瑛,你这大半夜跑进孤的寝殿做什么,还穿个内侍的衣服。”
头戴绿帻巾,身着一件内侍穿的墨色素面袍的周瑛,让孙权在灯火昏暗之间难以分辨她与那些粉面的内侍有什么区别。
周瑛也不顾刚被摔的疼痛,连忙凑到孙权身边,眼巴巴的望着他:“二哥哥,求你件事。”
“何事?”
“你把我娶了吧!”
“什么?”孙权和袁佩善同时发出这声疑问,孙权侧头看向站在内阁前的袁佩善,只觉心烦意乱,沉声吼道:“滚进去!”
袁佩善愤懑地瞪了一眼周瑛,转身进了雾气腾腾的内阁,即便是关上了内阁门,依旧凑着耳朵,想通过木门把寝殿内的对话听的一清二楚。
“你都许配给伯言了,孤如何娶你。”
“二哥哥,我不是让你真娶我,我是让你把我选成孙芷的侍读,这样不就相当于宣告我以后会嫁给你吗?”
孙权整理起凌乱不堪的衣衫,目光灼灼的迎上周瑛期待的眼神。
“那不还是要娶,阿瑛你不喜欢伯言吗?”
“我不喜欢,所以我不想嫁给他。”周瑛点了点头,脸上布满悲戚。
“那你就想嫁给孤?”
“也不是,我谁都不想嫁。”
孙权听到周瑛这个答案,像是被刺了一下,有些温恼之意,目光拢在周瑛身上说道:“女子到了年岁都要嫁人,想来你是被仲兄宠坏了。”
“打我小时,就有二哥哥和我阿兄宠着我,自当要被宠坏的。”周瑛讨好式笑道。
“这门亲事是仲兄同意的,你难道要违背你阿兄的意思?再则,伯言是个良士,堪配周公瑾的妹妹。”
周瑛听到孙权这决绝的语气,知晓讨好撒娇是没用了。
“外界皆言我是周公瑾的妹妹,被宠在心尖上。平日里要论个谁家的女郎福气聚盛,首推周公瑾的妹妹。可谁知最命苦的也是周公瑾的妹妹,平白无故的要去做别人的”
周瑛说着声音哽咽了,眼圈红润。
“续弦”说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她嘴唇不知觉的抖动了起来,豆大的眼泪滑落在地。
“你们两族的婚约在春贺时才定下的,到如今连三个月都不到。孤身为君主怎么能横插一脚,身为吴主也不是事事都能随自己的心意!”
此话一出周瑛拼命的咬住嘴唇,丧气的垂下头去,眼泪如洪水般涌出。
“二哥哥,我不难为你了,您是君主都无可奈何,我知道我就应该认命,本本分分的去给别人做续弦。”
孙权看到周瑛这泪水盈盈的模样,起初还以为她会和其他姬妾一般,对着他就是不依不饶的撒娇,使小性子。
他早已习惯侯府这些女子表面一幅楚楚可怜的模样,却能硬着性子向自己索取,势必是不达目不罢休。
可偏偏周瑛没有坚持争辩的意思,现下温驯的模样和方才眼神中的果决不符,大出他的预料,一时之间让他有些不忍,不知如何应付。
犹豫一下后他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给周瑛从地上拉起来,扶她坐在自己身侧,指腹抹去她脸上的泪痕,
“还是和小时一样,又闹脾气,永远长不大。孤不能应允你肯定做到,尚且试试吧。”
听到孙权这般说,周瑛脸上总算雨过天晴,顶着红彤彤的眼睛问道:“那二哥哥,我晚上宿在哪?现在已经夜禁,我也回不得府。”
“宿在府中吧,明日着人送你回府。”
孙权的安排正和周瑛的意,她露出灿然一笑,释怀了孙权方才突生的犹豫不安。
拜别孙权转身离去之时,周瑛听见内阁门打开的声音,嘴角扬起一抹不易让人察觉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