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岁暮
刘棹歌转过头面色骤变, 唇色全无。
“你说什么?”
银蔻抬手抹了一下湿润的眼,没忍住呜咽出声:“外面的奴才说,皇上、皇上于寝殿内自缢了, 一经发现便立即前来通秉殿下。”
刘棹歌当即扶着床榻站起身,频频摇首:“这不可能。”
她赤脚着地, 只穿着轻薄的内衫, 站在原地怔愣了片刻,便忽的迈开步伐疾疾踏出安襄宫。
京城腊月岁暮天寒, 外面滴水成冰, 刘棹歌唇瓣瞬间冻的青紫, 却不知平日娇弱不已的身躯从何处爆发出如此大的力量, 不畏刺骨严寒,让她踩着冷硬冰霜的地面一路朝着成乾殿奔去。
银蔻抱着狐裘外衫和棉靴紧紧相随, 她自己都被冻的面颊生疼, 一路跑的踉踉跄跄,却始终没能追上公主的步伐。
直至追到成乾殿内,银蔻喘着粗气,看着公主立在龙榻前浑身僵硬,披散而下的一头乌发打着冰霜,凌乱的垂于肩头, 那双晶莹剔透的玉足此刻更是脚趾红肿,沾染的满是污渍, 她盯着床榻上的人久久未能回过神来。
银蔻抬眸看去, 呼吸都瞬间闭紧,懿成帝一身整齐的明黄色龙袍,平静无声的躺在床榻上,尤为刺目的是他脖颈上乌黑色的一道勒痕, 面色也已呈灰白,人显然早没了气息。
“父皇,阿钰来了。”
刘棹歌轻声唤道。
她一张脸白的可怕,身子已经僵硬的动弹不得,一双眼却仍是紧紧盯着床榻上的人,好似在等着对方坐起身来,如从前那般对她说道“阿钰快来,陪朕一同用膳。”
殿内跪了一地的奴才和太医,太医见状只能哀戚的对刘棹歌说道:“殿下,皇上应是卯时便已气绝,臣等用尽了一切办法,皆是无力回天。”
日日服侍在侧的小奴才也哭花了脸,抹着泪哽咽道:“殿下,昨日夜里子时皇上都还好好的,一直在殿内翻阅奏折勤于政事,可后来皇上把奴才遣了出去,不肯让奴才陪驾,奴才不敢抗旨,只能是在殿外候着,辰
时天亮才敢入内侍候皇上起身,可一进来……就看见、看见皇上悬在梁上。”
小奴才颤着手指着内殿高高的横梁,上面还悬挂着一抹白绫,摇摇欲坠。
刘棹歌听着耳旁的声音,仿佛身处冰窖,身体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温度,心口骤停,一瞬间呼吸都慢了半拍,四周的啜泣声也变得渐行渐远。
银蔻赶忙上前为公主披上狐裘外衫,无意中触碰到公主的脖颈时,冰的她瑟缩了一下手指,随后便看到公主的身体直直的倒下,银蔻一声惊呼,殿内的奴才也立即扑上前,用身体做肉垫接住公主冰凉的身躯。
刘棹歌只觉得周围一片漆黑,她再也看不到一点光亮,遮天蔽日下,周身虚无茫茫。
连温度都感受不到,好似身处一泽荒芜深渊,脚下泥泞,她却唯有不断的徒步前行,好像前面有人在等她。
直到远处有一抹熟悉的明黄色身影转过头,刘棹歌小小的身躯跑上前,抓住眼前人的衣摆,抬头稚声笑道:“父皇,阿钰抓到你了!现下换父皇寻阿钰。”
懿成帝将她抱起,抬手擦拭掉刘棹歌额头的汗珠,朗声笑道:“好好好,属你调皮,看看你哪里还有半点公主该有的样子,父皇先替你拭拭汗。”
刘棹歌抱着他的脖颈咯咯笑个不停,圆润的小脸上红扑扑,撒娇道:“父皇,阿钰不累,还想玩。”
懿成帝无奈的将她放下,点了点她的小鼻子,宠溺道:“只许再玩最后一次,朕数到十便去寻你。”
刘棹歌欣然点头,看着懿成帝背过身开始道数,她立即转身跑开,小小的步伐迈的焦急,然后躲在一处树干后面蹲坐下身,抿着唇角偷偷笑,好像寻到了一处极为隐蔽的地方。
刘棹歌缩紧小小的身子,埋首于膝间紧张的等候在树下,可不知等了多久,周围渐渐变得一点声音都没有了,悄然寂静,刘棹歌慢慢抬起头来,御花园的山石湖水皆消失不见,周身一片漆黑虚无,唯有身后靠坐的一颗树干。
蹲久的双腿有些酸软,刘棹歌扶
着身后的树干慢慢站起身,她环视着四周,眼中一片茫然。
“父皇?”
柔软的声音弥漫在黑暗中,身侧那棵树干再不能遮挡住她的身躯,刘棹歌一身白色内衫薄如蝉翼,青丝缭乱,她赤着脚,缓慢踱步,一步一步的行走在黑暗当中,不知道前方通往何地。
走了许久,眼前恍然间出现一扇门,刘棹歌推门而入,是御书房。
徐丞相跪在地上,老泪纵横,情难自抑道:“皇上!老臣句句属实,绝无妄言!老臣当朝为官数年,一心辅佐皇上,不愿见皇上听信谗言,被宦官蒙蔽双眼,皇上您看看外面横死的百姓们,尸骨未寒,潘德福却在宫中作威作福,瞒报实情,竟敢言说南唐仍是太平盛世!”
懿成帝闻言,面色大白,紧蹙眉头:“徐丞相贸然检举潘德福,可是已有证据?”
徐丞相愕然,满目的不敢置信,他颤着手指向外面,苍声道:“皇上,荒尸遍野还不足以说明一切吗?若非是潘德福暗中所为,南唐怎会陷入如今这步田地。”
懿成帝深吸口气,摇了摇头:“此事皆是因为粮储出现纰漏,才导致如今难民频现的局面,朕已下令让人盘查此事,在一切都还未水落石出前,朕不能仅听信丞相的一言之词,但日后查明,朕定会给丞相一个合理的解释。”
徐丞相半是花白的头发有丝凌乱,他面上失望至极,两手撑着地面蹒跚起身,再也未多说一句话,俯身退去。
刘棹歌看着徐丞相佝偻着背,萧瑟的背影渐行渐远,而坐在桌案前的懿成帝疲惫不已的垂下头,看不清面容。
刘棹歌始终留在御书房内,伴着懿成帝。
期间她看到潘德福日日狗腿的在皇上身边忙前忙后,篡改拦截奏折,又将外面的实情于皇上面前大事化小,为皇上寻了不知多少名家画作,懿成帝累了时,唯有欣赏描摹这些名画才能缓解下心绪,脸上洋溢出真心的笑颜,但当他拿起奏折时,却又眉头紧锁,好似疲上心头。
后来京中粮食短
缺成疾,百官于朝堂恳请懿成帝拿出解决之法,那一晚懿成帝坐于于书房中,彻夜未眠。
潘德福见纸包不住火,无奈言说:“皇上,老奴只是个奴才,日日于宫中侍候皇上,那些朝堂之事老奴不懂啊,这饥荒和难民都是从何处而来全然不知。皇上才是一国君主,老奴怎能越俎代庖替皇上做出决定,此事还需皇上自己定夺,老奴实乃无能为力。”
懿成帝闻言,白着脸色道:“你的意思难道时至今日,皆是朕的错?”
潘德福面色为难,大有此意的说道:“皇上,老奴只知道百姓信任您,才奉您为天子,可若是百姓得知皇上日日于御书房内描摹书画不顾政事,亦枉顾他们的死活,只怕日后堵不住悠悠众口啊。”
懿成帝被说的哑口无言,面容惨白,说到底这口锅还是推到了自己头顶,他作为皇帝,却是最后一个知道饥荒实情之人,不论中间是何人作祟,到底都还是他自己一时大意的后果。
潘德福嘴脸转变的极快,从前日日吹捧,现下日日紧逼,将所有的过错都推到懿成帝身上,看着皇上日渐崩溃。
懿成帝半月余未曾睡过一觉,早朝上百官面无表情的面容仿佛是无声的斥责,连徐丞相也再未关心过朝堂政事,懿成帝此刻才发现原来早已君臣离心,他虽坐在龙椅之上,却仿佛只有孤身一人。
宫宴一切从简,懿成帝宴席中离坐,在宫殿后透气散步。
树林中两个宫人的声音传入耳中,其中一人哭诉道:“我爹娘在京中饿死了,京城内早已死尸无数,皇上竟还在宫内办新春宫宴,也不看看外面可还有几个肯信服他的百姓!”
另一道惊慌道:“你莫乱说,小心掉脑袋。”
“怕什么,反正我也没想再活,皇上本就昏聩不已,还不敢让人言说吗?”
“哎,也不知南唐还能撑到几时。”
“但愿明日便国破人亡,好大快人心,给外面横死的百姓们一个交代。”
……
懿成帝面容青白,身子晃了
晃,然后转身离去了。
刘棹歌紧紧跟在他身侧,十分担忧的看着懿成帝回到宫宴上,打起精神与宴会中的刘棹歌说笑了几句,便疲乏的早早回了寝殿歇息,自然又是一个不眠夜。
从子时到卯时,懿成帝始终坐在内殿中,双眼空洞,不做言语。
刘棹歌心底有一丝害怕,只怕懿成帝会做出傻事。
卯时过后,懿成帝终于缓慢的站起身,搬来一樽红木椅,不知何时手中多了一抹白绫。
他站于椅上,白绫悬过头顶的横梁,颤着手打个死结。
刘棹歌瞳孔紧缩,她奋力的奔上前,想要抓住懿成帝的衣摆,可一双手却穿透懿成帝的身体,瞬间扑空,眼睁睁的看着懿成帝脚下的红木椅被踢倒。
木椅落地时,正巧将外殿打瞌睡的小奴才惊醒,他一路跑到内殿,看到悬梁上尚在挣扎的懿成帝,扑上前抱住皇上的一双腿,吓得面色惨白,嘶声大喊:“来人!快来人啊!”
潘德福闻声大腹便便的跑了进来,看到被小奴才救下的懿成帝昏迷在地,尚有一丝呼吸。
潘德福却一把拦住要去喊太医的奴才,他蹲下身思索片刻,眸色狠戾。
忽然从怀中掏出一柄匕首,朝着懿成帝的胸口刺去,顿时鲜血横流!
小奴才瘫软在地,当即吓尿了裤子。
潘德福则是拔出匕首,看着地上没了呼吸的人,站起身道:“传下去,今夜皇上惨遭刺杀,凶手便是绍合公主的贴身侍卫,皆是老奴亲眼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