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绍合
寻宓卯时起身,穿上宫服,快速的洗漱打理好后,便迎着厚重的晨露前去了浣衣坊。
她轻车驾熟,与浣衣坊的婢女低声说了两句话,取过一身华贵衣裳,将干净整洁的襦裙和鎏金嵌玉的湘色广袖长衫牢牢抱在怀里,转身脚步轻便无声的回到了安襄宫。
于偏殿中用高高的木架将贵重的衣裳平整挂起,然后拿起一旁早已备好的镂空金丝熏球,将龙脑与甘松几味香料放置其中,白色的清烟儿袅袅燃起,松脂清香于殿内逐渐漫延。
燃香熏衣是个细致活儿,要做到每一片衣角都能熏染上香气,且这香气不能过浓,也不能偏淡,需得恰到好处,与人近身时,不会感到香味粘腻,而相隔一尺时,又还能闻得一丝若有似无的甘甜。
待熏香完毕,需要仔细检查悬挂的衣裳是否整洁得体,没有一条折痕,没有一丝褶皱,针脚皆平整,手指触上去要尽是柔顺,绸锦丝滑要如一面水镜。
一件衣裳这才算日常简单的打理完,寻宓手上的动作没有停顿,按部就班一气呵成,这于她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已是稀松平常,做过不知多少次。
毕竟绍合公主的贴身衣物,因着质地金贵,不仅在浣衣坊有专人负责清洗,这些衣裳都是寻宓亲自精心打理着,从不过问他人之手。
做完这些,已是快要辰时,寻宓取下打理妥当的衣裳,轻柔的将其叠放在漆盘中,然后让身后的几个小宫女端着清水,拿着干净的布巾,一同步入了安襄宫的正殿。
寝殿内,还残留着淡淡静心香的味道,那张沉香红木的寝榻上,躺着一个白皙瘦弱的女子,她肤若凝脂,面容皎洁,好似睡眠极浅,只闻得殿外的一丝声响后,便眉睫轻颤,一则水润的眼眸已半是睁开。
“殿下,该起身了。”寻宓上前轻声道。
刘棹歌从锦被中坐起身来,任凭寻宓在侧替她穿衣侍候,半柱香的时间,她才缓了缓神,喉咙有丝沙哑道:“佩饰今日便省去罢。”
寻宓应下声来,立即转过身端起茶盏,身后的小宫女也十分识趣的递上一枚罗汉果,寻宓将罗汉果放置杯中,倒上适度的温水,将其泡开,才小心仔细的递上前去:“殿下,慢着喝,润润喉。”
刘棹歌接过茶盏,轻抿几口,方觉得喉中的涩意褪去,寻宓适时的接过茶盏递给一旁的宫女,然后转头俯身继续为眼前尊贵的人更衣。
她手上的动作柔和细腻,为公主穿上茶白色襦裙,披上湘色的广袖长衫,而后将赤金半透的披帛沉至肩头,省去了繁琐的佩饰,寻宓便蹲下身子,拿过一双云头踏卉鞋,轻柔的将其套在那双小巧精致的脚掌上。
直至坐在铜镜前梳妆,刘棹歌才抬起眼眸,看着镜中熟悉的脸,有些未睡醒般的晃了神。
寻宓亦笑望着镜中人,公主天生唇角上扬,不言不语间都是一副如沐春风的笑貌,寻宓十分信奉相由心生,公主正是应证了这句话,姣好的容颜与她温柔和善的性子相得益彰。
“殿下今日想配哪件发饰?”寻宓贴心相问。
刘棹歌回过神,随手一指,眸中浮起一丝浅浅的笑意:“父皇昨夜,是在何处宿下?”
寻宓盘髻之余,回答道:“皇上照常在德妃娘娘寝宫留宿,但听闻夜里子时便去了御书房。”
刘棹歌轻轻摇头:“多半又是在御书房睡了。”
寻宓微笑不语,此事她不便多言,毕竟懿成帝不近女色一事,早已人尽皆知。
“让御膳房备好膳食,我亲自去一趟。”
寻宓将最后一抹镶金花钿贴在公主的额间,低头称是。
刘棹歌行至御书房,还未近午时,御书房外冷清,只有三两个奴才在此侍候,不用多问,定是懿成帝的旨意,不许他们在外候着,嫌吵。
而亲自守在门前的,是跟了懿成帝二十余年的贴身太监,潘德福。
潘德福坐在御书房外,身侧有小奴才周到的端茶伺候着,另有一个为他捏肩捶腿。
刘棹歌缓步行来,微微垂眸,笑语吟吟道:“潘公公,贸然前来,还请进去通秉一声父皇。”
潘德福半是昏睡间,闻得耳畔有道清灵如雀鸟儿一般的声音,细长的眼睛连忙睁开,也只有缝隙大小,他挺着圆润的肚子,一旁的小奴才搭手才将人搀扶起来,潘德福笑眯眯的躬身行礼:“原是绍合公主,奴才有失远迎,这便去知会圣上。”
潘德福进去后,两个小奴才跪在地上矮身行礼,也偷偷打量着眼前周身华贵的绍合公主,她端着一幅浅笑,瞧着为人亲和,最令人难忘的是刚刚那一句吴侬软语,仿佛还回荡在两人耳边,着实令人耳根子发软,这幅天籁之音不愧让天下人为之称赞。
小奴才心中却可惜这般和善美好的公主,身材瘦小单薄,又天生体弱,仿佛一阵风便能将其吹倒,怪不得日日身后跟着一群侍女仔细侍候,去哪都离不了人。
此时御书房内,懿成帝得知是爱女前来,连忙宣进。
刘棹歌笑着踏入屋中,一眼便看到那抹熟悉的明黄色,懿成帝挺拔沉稳的身姿坐于桌案前,刘棹歌便立于下首,规矩恭敬的俯身行礼。
“阿钰怎的与朕越发生疏,早便与你说过,私下见朕无需行礼,幼时倒是听话,如今反而不听了。”懿成帝虚一抬手,面上佯装不悦。
刘棹歌抬起脸,早已眉眼弯起蓄满笑意,她柔声道:“父皇,礼不可废,曾经是阿钰年幼不懂事,娇惯了,如今既已及笄,您怎可一直纵容于我。再者,自古子女跪拜父母便是天经地义,父皇贵为天子,叩拜天子更是理所应当。”
刘棹歌这番话可真是夸到了懿成帝的心坎里,嘴上说着无需行礼,但见着爱女这般明理懂事,礼仪周全,懿成帝自然还是高兴的,他朗声笑道:“朕的公主,不论何时都当宠着纵着才是。如今阿钰也长大了,如此恪闲内则,品行纯淑,朕颇欣慰。”
刘棹歌笑意直达眼底,侧头对寻宓道:“去宣膳食,潘公公也劳烦跑一趟罢。”
寻宓俯身应下,一旁潘德福见皇上没有言语,亦是笑眯眯的领命下去。
此时御书房中只余懿成帝和刘棹歌二人,她十分享受能伴在懿成帝身旁毫无忧虑的舒适感,刘棹歌便行至桌案旁,她挽起衣袖,一双纤纤玉手亲自拿起墨石研墨。
“父皇,潘公公年岁渐长,平日里侍候御驾多是力不从心,何不考虑提拔些精明才干的奴才,做好内务总管一职,也可多替父皇劳劳心。”刘棹歌研墨之余,漫不经心的提起。
懿成帝却随口道:“潘德福自小便跟在朕身侧,用他惯了,换了倒是麻烦。”
刘棹歌闻言点头,持着淡笑不再多言,她抬头见懿成帝一心着眼于案前,才看到桌案上摆着一副绘制一半的泼墨山水图。
“这是父皇的新作?”
说到这幅画,懿成帝眼中微亮,笑容满面,甚为开怀:“朕昨夜突发灵感,赶回御书房提笔作画,下笔如有神助,时至方才还有些意犹未荆”
刘棹歌不禁点头称赞:“好看,气势磅礴。”
得了爱女的夸奖,懿成帝面上更加容光焕发,滔滔不绝的与之分享这幅画作的创作来源。
刘棹歌瞟眼瞥见桌案一角堆积成山的奏折,收回眼睑,细细聆听,柔声说道:“阿钰知道父皇心系天下,时常因天下事疲累不已,只能作画写诗消乏解累,十分心疼父皇。不若待明日散朝后,阿钰便来御书房相伴,像幼时那般与父皇一同批阅奏折如何?”
懿成帝听闻后,心思从山水画中抽离,还不由得想到了刘棹歌小时候是如何在御书房中玩闹,他神色放松,便笑着应了下来,打趣道:“你幼时可不像现在,调皮得紧,敢当着朕的面撕奏折,幸而无人得见,若有个借题发挥的,朕想不罚你都难。”
刘棹歌面色微赧,有丝负气道:“父皇,莫提那些荒唐事了。”
懿成帝见状抚掌大笑:“好好,朕不提了,给你留几分薄面。”
这时寻宓和潘德福已经带着一众宫人,端上了午膳,懿成帝和刘棹歌二人便也行至桌旁,一同坐下用膳。
按理说能与皇上在同一张桌上用膳,即便是皇嗣亦前无仅有,是无尚荣耀之事,但对于刘棹歌而言,懿成帝对她的宠爱已非一日两日,自幼时起,这些特殊的待遇她便一应俱全,如今早已成了惯事。
寻宓为公主净了手,将一碗晶莹透亮的燕窝放置在刘棹歌面前。
懿成帝则是看着满桌的八珍玉食,一口未吃,也不顾一旁为他布菜的宫人,而是亲自拿起一碟清蒸鱼,用银筷夹入碗中,细致的剥离鱼骨,而后将白嫩的鱼肉碾碎,再用少许汤汁浸泡片刻,最后鱼肉成半糊状,才抬手放到刘棹歌近前。
身后的宫人们视若无睹习以为常,能让皇上亲力亲为做到这般的,唯有绍合公主一人。
至于为何?还不是因为公主娇贵,凉的硬的生冷的,烫的黏的油腻的,是样样碰不得,真真自小娇养到大的人儿。
刘棹歌夹了一口鱼肉,眸中浅笑:“好吃。”
懿成帝也笑了起来,但这笑意却有几分惆怅,他瞥了眼身后的宫人,意有所指道:“朕不在时,你们便仔细着公主的膳食。”
寻宓和身后的几个宫女立即俯身称是,不敢有丝毫怠慢。
刘棹歌吃完一小碟糊状的鱼肉,喝了一碗燕窝后,便停下玉箸,不再多食。
毕竟积食的滋味不好受,幼时可没少因贪吃而受罪,她这自娘胎里便虚弱不堪的肠胃,半点忽视不得,所以如今长成她这般弱不禁风的样子,不是没有道理。
“距你及笄也有一月余,贴身侍卫挑选的如何?”
刘棹歌微愣,神情有丝茫然。
懿成帝见状失笑道:“莫不是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等会便让潘德福带些人去你宫里,挑个顺眼的留下。”
刘棹歌回过神来,垂眸柔声应下。
午膳过后,潘德福得了皇命,便派手底下的小奴才去内务府挑人了。
刘棹歌回到安襄宫,侧卧在软榻上,侍弄着一旁的金英盆景,金黄色的娇嫩花瓣开的正盛,散发着轻盈的菊香,刘棹歌打理的极为细心,每一片枝叶都轻轻擦拭,使其一尘不染。
“寻宓,去将备选侍卫的名单让人拿一份来,要详尽的。”
寻宓刚为公主泡了一盏新的罗汉果茶,放置桌前问道:“那潘公公那边?”
“叫他候着,名单待我过目后再说。”
“是。”寻宓立即吩咐了下去,让小宫女去了内务府递话,事后回到殿内,见到公主还在赏花,寻宓不禁好奇道:“殿下,要名单有何用?”
都是一群不知姓甚名谁的小人物,即便进宫做了侍卫,替主子卖命,有幸入得了贵人的眼,依然不是什么上的了台面的人,他们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皆如蝼蚁无人关怀。
刘棹歌观赏着娇花喝口茶,温声道:“不过是想多了解了解,留在身边的人,知根知底才放心。”
寻宓闻言点点头,觉得公主说的不无道理。
不过令她奇怪的是,名单拿来后,公主并未事先查看,而是放置在一边,继续侍弄修剪桌旁的那盏金英。
时至晚间戌时,刘棹歌用过膳后,才像是陡然想起此事,拿起侍卫的名单随意翻看,寻宓便站在一旁轻轻替公主摇扇。
薄薄的几张纸,记载的人名并不多,应是内务府早就层层筛选,才将这几人的生平与家底都调查一番,抄录下来送到安襄宫。
所以刘棹歌查看时,这五个人于纸张上,皆是武功高强,家境清贫,没有任何不良底细,白纸黑字,干净得很。
刘棹歌靠坐在软榻上,微微垂眸:“备水沐浴罢。”
寻宓收了摇扇应下,入耳的声音有丝疲惫,她抬眼看了看公主,面上并无异样,仍是挂着抹浅笑,许是白日路走多了感到的疲乏,寻宓便放下心来,领命带人下去准备汤浴和白芍。
空无一人的正殿内,刘棹歌敛下的眼眸再度抬起,盯着那张薄纸,手上不由得将其捏紧,力度大到指尖泛白。
良久,一旁的烛火迸溅出声,才松开手,将它掷于桌上。
刘棹歌侧过头,发丝遮挡了面颊,她微微抬手抚摸那盏瑰丽盛放的金英,却闻咔的一声轻响,茎叶断裂,绽放的金菊花垂至桌面,滚落在薄纸边。
那张刚刚被揉捏过的纸张,有一处墨迹晕染散开,若仔细辨别,隐约还能看出是一个顾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