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卡迭石之战前夕
”希望这次他可以好模好样回来,一张那么好看的脸打坏了可怎么办。”
回想着泽胡迪参加完摔跤大赛回家鼻青脸肿的样子,我笑得不行,捂着假发抓紧时间往集市赶去。泽胡迪每年都是这天中午回来的,家里什么食物都没有也挺寒碜的。没办法,我这活尸的状态,买了食物也是浪费,还不如省点钱呢。
到了神庙却发现这个格尔塞的中心竟然门可罗雀,倒是与隔着一个集市的兵营门口异常热闹。平时不怎么露面的阿尼大人和塔西雅小姐站在一个台子上,似乎向乡亲们发表什么演讲。
我爱看热闹,连三赶四捂着面巾和假发挤了过去。
“……敌人已举兵来犯,各位尼罗河的子女,拿起我们的长矛和弓箭……我们的食物、钱财和布匹……法老陛下将带领我们走过炎热残酷的绿松石之地,击溃所有胆敢侵犯我们的赫梯敌人……”
阿尼大人声音高亢,乡亲们群情激奋,已经有不少行动迅捷的人搬来一袋袋谷物放上高台,也有许多人从自己口袋里、身上头上拿过首饰放在塔西雅小姐脚下。塔西雅小姐一直保持着双手交叉在胸前的行礼姿势,似乎在表达无声的感谢。
数了数泽胡迪在嘉鲁的年数和拉二继位的时间,五年,再联系赫梯和这么大的阵仗,纵使我多不想承认,卡迭石之战还是要到来了。
带给埃及赫梯两国无尽鲜血与死亡的大战,我家那个聪慧爱笑的泽胡迪或许也将……一阵阵眩晕,混杂着窒息袭来,我费力从人群里退出来,用尽全力往家跑去。
正值四月末的明媚春日,绞肉机一般的残酷战役就在不远的将来,而我除了多给一些钱财支持外竟再也没什么能做的,此时我只想跑得快一些,再快一些。
和推着一车瓦罐的森比大叔擦肩而过,我余光看到他不情愿地向我行礼,但来不及和他多说什么。在箱子里翻出萨尔玛的两个钱袋,我挑出所有的碎银和铜块扔在一块亚麻布上,剩下一袋半的黄金我思来想去还是放了回去,毕竟一个平民裁缝不可能拿出黄金。找出所有的黄铜首饰,最后家里的两匹布和几支松香火把我也直接带走了。
回到格尔塞兵营门口,我发现高台上几乎被物资堆满了,阿尼大人站在一边,正在对一行衣着华贵的人毕恭毕敬汇报着什么,为首的一位四五十岁的贵族大叔似乎对格尔塞民众的心意很是赞许,连连点头。
“阿尼大人,这是裁缝苏萨和弟弟泽胡迪纳赫特为法老捐赠的。”我将东西放在草席上。其实两匹布、五支松香火把和一兜碎银铜首饰真不少,但由于思虑心切,我怎么看它们都不足以支持泽胡迪回来。
“格尔塞的阿尼,阿蒙和陛下都将看到你对子民的爱护,你的功绩将被传颂。”贵族大叔抬手拍拍阿尼大人的肩膀,手腕上那个镶嵌青金石圣甲虫的黄金手镯彰显了他不普通的身份,惹得我多看了两眼,大叔也是鹰钩鼻,或许和拉美西斯还有些血缘关系。
阿尼大人向贵族大叔鞠了一躬,哑着嗓子告诉我把草席拖到那辆属于森比的木车边。
意识到自己眼珠子都快瞪出来时我立刻低头,疑惑、震惊种种情绪充斥在心里。森比是埃及男人和亚述女人的儿子,虽然他十五岁才得以跟随落难到埃及的母亲返回亚述但他的自我定位绝对是亚述人,那么在埃及面临战争的时候他本可以袖手旁观,没想到还捐了整整一车的鲜花精油和干花粉来。
人确实很复杂。
无言往家走着,我远远看见森比大叔往门口挂了束小玫瑰,看来这个月的来信到了。
大叔开门第一件事便是禁止我问他为什么支持埃及法老。我本应该冷哼一声气气这位一点都不帅的大叔,可心事繁重,只是乖乖点头。大叔稍有意外,还是毕恭毕敬呈上萨尔玛的来信,我铺开这封至少写于三个月之前的信,但开头第一句便是“苏萨,我得到消息,埃及赫梯边境聚集了大规模的军队。”
这场战争这么早就开始了吗?那泽胡迪的信里为什么完全不提这件事?我连忙继续看,可越是着急越出错,到最后几乎都找不到圣书字的正确拼读顺序了。
信纸被一只染满草汁的粗糙大手抽走,然后大叔便面无表情地念着萨尔玛才能写出来的酸言酸语:“亲爱的苏萨,此次事件异常严重,赫梯几乎出动了所有的战车。我希望马里拉将军的儿子可以平安从东方归来,不仅因为他是一位难得的人才,更因为他是我心爱之人的家人和牵挂,若是他死在战场上,我希望你能回到我的身边。终日思念你的萨杜里。”
过于肉麻的话让大叔满脸笼罩着阴云,像烫手一样立刻将信件交还给我,而我更是尴尬得找个理由立刻离开。
“苏萨小姐,这封信件务必阅后即焚。”
心事重重,脑袋沉重,我比出一个ok手势便继续走,却又听大叔说他可以带我去一趟嘉鲁,赶在泽胡迪出发前见他一面。听闻此言我立刻转身,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大叔身边。
“但是您必须向众神起誓,如果泽胡迪纳赫特死在战场上,您就立刻跟我回尼尼微。”森比大叔的语气是我从没听过的严肃,我也第一次在他眼里看到了一些光亮——与我无关,或许大叔也想回到亚述和家人团聚吧。
我的时间不会流逝,但处在焦急等待里的日子实在不好受。霍伊丈夫哈特的弟弟哈图,同格尔塞兵营里的一百多位年轻人在梅内普塔赫将军的带领下去了北方边境。神庙中每天都有成群的母亲们、妻儿们在跪拜祷告,我没有宗教信仰也不觉得祷告能有用,只能拼命回忆关于卡迭石之战的历史知识,希望找到保证泽胡迪活下来的方法。
“公元前1274还是1275年来着……地点是奥伦特河畔的卡迭石要塞,天,那曾经是埃及的势力范围但是现在是赫梯的,拉二你打那儿干啥呀……”坐在一株怪柳的枝桠上,我越想越觉得头疼,“算了还是不要拿一个学生的想法来衡量一个君主的作为……拉二中了埋伏,带领伤亡惨重的阿蒙军团奋力突围,所幸塞特军团及时赶到——”
“泽胡迪纳赫特的姐姐!”
陌生的少女声音给我吓得差点从树上掉下来,回头看了来人竟然是终日跟在塔西雅小姐身后的小侍女。
“我、我是塔西雅小姐的侍女,”小姑娘稍显圆润,在这四月末的天气里跑得有些喘气,“小姐在荷鲁斯大神庙为泽胡迪纳赫特放置了五十份食物和香精油,期待他建功立业,平安归来。”
我从树上跳下,撞上小侍女的偷笑,瞬间明白了一些关于泽胡迪、塞特霍太普和塔西雅小姐的八卦。
“我想你已经明白了小姐的想法,就算那位尊贵少爷是法老陛下的表亲,小姐也不愿意嫁去阿拜多斯……愿众神保佑你们。”她捂嘴轻笑,向我点头后飞身跑走。
感觉泽胡迪的三角恋十分搞笑,我笑出声眼前却模糊了。
没有人知道我多希望他能活着回来。
森比大叔办的事情从来都值得信赖,过了16天,我算着是公元前1274年5月1号左右,我们便躲藏在一艘大船的船舱中到达了尼罗河三角洲的东北端。一路上确实关卡重重,我这提心吊胆的生怕半路被抓到,竟然都没晕船。
依照大叔的交待,我完全换了一身打扮。毛躁的短假发、破旧的围胸布条和围腰长裙,再涂满棕色油膏,森比大叔一边向远方的亚述王子认罪一边十分嫌弃地替我在背后补好了空白。
夜色尚且浅淡,我远远看见一个举着火把的长队慢慢接近码头。
“在这里滚两圈。”
大叔指着船舱里半干不湿的花草,我没多矫情直接滚,直至我上头上都是泥土和枝叶,大叔才满意地叫停。对此我完全理解,因为大叔只能送我到这里,尔后便需要我混入一队运送鲜花的花农间,相同样式的衣服和假发以及这些花叶都是伪装。
混在人群和大堆的鲜花中走了半夜,我没费功夫便混进了层层戒备的嘉鲁要塞。主干道被无数重甲兵把守,火光冲天。没有面巾,我小心翼翼行走在建筑物和棕榈树的阴影里,伺机而动。
离我不远处的一个睡眼惺忪的瘦小女孩引起了我的注意。她大约十二三岁,得了一对中年男女的吩咐,推着满载鲜花的独轮车往堡垒的方向艰难走着,木轮在沙地上不时打滑而那车鲜花似乎比她自己都重。心中一喜,我连忙上前表示自己是花园村香精油工坊的艾伊,似乎同她家做过鲜花生意。
正是贪睡的年纪,女孩困得双眼含泪,迷迷糊糊点了头便同意我从她手里接过木车。木车确实十分沉重,小女孩在前面扶正方向,我顾忌着右手的伤痛,走得歪歪扭扭。启明星在闪耀,密不透风的夜色是我绝佳的遮掩,但是在兵营的门口我还是好一顿紧张。好在那队卫兵看我们只是两个女人,草草检查了鲜花和木车后便放我们进去了。
长裙还行,比基尼似的围胸让我十分不适,进门时从某套盔甲里直射过来的目光黏在了我的腰背上,但为避免节外生枝,我还是忍下来回瞪他的冲动。
兵营里和外面一样都是热火朝天的。士兵们在橙红的火光中来来往往,或领取武器装备,或收拾帐篷物资,扯出一道道斗志昂扬的黑影来。花农家的小女孩带路一直到了兵营的最中心,也就是在要塞之外就能看见的高大堡垒。不过她并没有进去,而是停在离堡垒二三十米的位置,朝脸上用力拍了拍,转身从鲜花堆里摸出一大捆绿草藤开始捆扎。
“艾伊……法老陛下……”小孩子说着还打了个哈欠,“法老陛下就在面前的堡垒中,我们需要在天亮前把地毯边摆满花束,路上也要洒满花瓣。”
她应当是从小就跟随父母做这些工作,说话间已熟练做好一束。我看她起身的时候特别疲累,连忙向她伸手,“我帮你去摆,你在这里缠花,休息一下。”
女孩感激地向我笑笑,低头继续做花束。我抓摆放花束的时机四下跑动,左看右看,期望看到熟人。
不时有军官或豹皮祭司快步进入堡垒又快步离开,我屏住呼吸听他们的谈话。一句一句积攒下来,我大概弄懂了阿蒙兵团的士兵们在堡垒东侧休整,至于其余三个军团在哪我没搞明白,但事已至此我也顾不得其他人了。
清凉的夜风陪伴我把一束束鲜花铺在厚实织花地毯边,浅淡的鱼肚白慢慢出现在东方,为这极深的夜色辟出一丝光明来。
工作已近尾声,小女孩直了直腰,把最后四五束鲜花交给我便开始收拾散落的花朵花瓣。第一缕晨光出现后,天色变亮,快得惊人。我大致看了还有最靠近堡垒的一小段地毯边缘是空的,之前害怕那些手持重斧利器的守卫,现在必须硬着头皮上去了。用花束挡脸,我飞快跑过去,可那些卫兵连一个眼神都不给我。
瞄一眼自己,好吧,不得不承认我这细瘦的身材确实没什么威胁。
摆好了花束,神使鬼差的,我抬眼观察早已消失在沙海中的嘉鲁堡垒,我所爱之人的所在地。没有复杂装饰的一个深色长方体建筑,百余米长,撑起建筑的前廊的方柱大概二十多米高,让人望而生畏的巨大体量极具古埃及特色。
天光亮白,稍有近视的我也得以看清一众守卫的脸,但上次来访嘉鲁在泽胡迪的安排下“偶遇”他的戏码这次并没有上演。略有失望,我抬脚往东侧溜去,想过路时才发现道路被一大队人马占据了。
面巾和夜色都没了,我心虚地拢了假发,退回一个大火盆后面。
领头的男人身量细长,迅捷利索下了战车之后未有停顿,直直向堡垒方向下跪,他身后的兵众也纷纷跪下。敏锐察觉一个高大身影从堡垒内部的黑暗里走出来,我双膝一软,趴在石板路上,只是我右膝交叠在左膝上方,并没有挨地,也算一个现代人类最后的倔强吧。
拉二这个狗东西视力可好得很,我恨不得给自己两拳,好端端的去找泽胡迪就好了,干嘛要盯着他所在的堡垒乱看,如果真想看也应该趁着深夜看——不不不,我才不看,我可对一个想要我命的已婚男人没有任何兴趣。
心里波涛汹涌,可拉二并不说话,阵阵高压之下我只能把头埋的更低。
“起身吧,阿蒙的大祭司。”
“奉陛下之命,近五年来摔跤大赛的优胜者都集结在此,伊姆霍太普与他们永远是陛下忠诚的仆从。”伊姆霍太普的声音十分好听,比起我家泽胡迪的少年音多了许多温柔谦逊在里面,但和萨尔玛那萨尔伪装的温柔花美男又是截然相反,毕竟亚述那王子本质上是一条毒蛇。颜狗又音控的我正没骨气回想着帅哥,突然醒悟,摔跤大赛的优胜者!
虽然泽胡迪在兵营的第一年被贾瓦队长一顿胖揍,第二年被某位来自努比亚的黑人大哥一顿胖揍,第三年终于鸿运当头,当了次冠军——当然,他自己承认是运气好,几位超强的大哥互相消耗,他自己打赢了塞特霍太普,又狠揍了精疲力竭的贾瓦队长——那他此刻不就在这里吗?
惊喜之下命也不要了,我将后脑勺对着拉美西斯的方向,偷偷撩开假发打量这四五十位男人。第一排看不到,第二三排只能看见四五个……一直到第七排,靠近我一侧的那个年轻人,虽然跪伏姿势,但看他长袍边一支青翠的绣花绿竹,我几乎开心得要喊,但理智制止了我。
不能言语,不能动弹,我想到一个说法,人的目光也是一种能量,便一边盯着泽胡迪一边听那两位底比斯故人的交谈。
拉二和伊姆将今晨的祷告和出发都安排妥当,泽胡迪还是没有注意到我,我急得不行。沉寂已久的心脏突然痛了一下,目光中心的年轻人猛然抬起了一双美丽的琥珀色眼睛。
四目相对,一时间所有的人和事物都远远遁去。我的泪水极不听话,争相涌出眼眶却化为虚无,想责怪泽胡迪为什么完全不提他要上战场,想告诉他一定要活着回来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可看到我的小孩两行热泪,心里便只剩下恐惧和悲哀。
一道熟悉的女声参与了法老与大祭司的谈话。与记忆里的甜美少女音色相比,奈菲尔塔利大王后的声音深沉了许多,也有些疲惫。此时她完全是一位担心丈夫的妻子,拉二也温柔回应她的询问。
伊姆一直是一个聪明人,他宣布所有士兵暂且撤到要塞正门附近,仆从奴隶立刻离开要塞,不得延误。我立刻起身就跑,但总觉得背后有什么,刚想回头却看见泽胡迪就在我身前。
“苏萨姐姐你怎么在这里?”泽胡迪急切地说着,大手一伸,我被他揽到怀里,胳膊被他抓得几乎有些疼了,“我故意不告诉你的,我怕我不舍得走——”
“你都不怕我见不到你最后一面吗?泽胡迪?”他急我也急,说着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他猛摇头,一张脸上满是痛苦和疼惜,但我看到塞特霍太普他们已经在前方站定了,连忙尽可能近凑到泽胡迪耳边。
“如果遭遇危险,在陛下身边战斗到最后一刻!他会带你回来!”
本想和我家小孩多说一些话,可时间并不够。到了摔跤优胜者集合的位置,泽胡迪立定脚步,手也立刻松开,我被惯性和人群带着继续向前跑,回头却只看到泽胡迪的身影被人海淹没。